第124章 第124章
盲眼偏貪看遠道的光
天已暮色,華燈初上。
蒼梧城內一切井然,就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洛言隨奉衣回了城主府,要做什麼不言而喻,將夜緊張地收緊握著他師尊的手,剛要跟上,就被雲諫摟抱在懷中。
磁緩的嗓音貼在他耳邊,柔聲道:「別跟去了,上次沒逛夠吧,這次再陪師尊逛逛夜市如何?」
將夜有些彆扭:「上次那是不知道這滿城的人都是……」
現在看著那一個個行屍走肉,他哪裡還有心思逛夜市?一想到摩肩接踵的都是一具具死屍,即便憐憫他們,也還是瘮得慌。
雲諫擁著他站在城牆上,朝熱鬧的街道指去。
「他們沒了呼吸,心臟也不再跳動,身軀都在變得冰涼,可唯獨屬於活人的執念還在,還保有著人類該有的意識和情感,哪怕沒了肉身,也依舊是人。」
順著雲諫所指的方向去看,青石板鋪就的長街依舊熱鬧,沿途的鋪子和各色攤位前都圍滿了人,雜耍噴火的,吹糖人搓絨花的,剛出爐的糕點一揭蒸籠,帶著香甜霧氣就繚模糊了周圍人的臉,人來人往熙熙攘攘,沸反盈天,直銜穹燈。
死了的人,自知彌留,時日無多,要比活著的時候更懂得熱愛生活。
雲諫牽著將夜的手,走下城牆,沒入喧鬧的長街。
在糖水鋪前點了兩碗冰鎮梅子湯,又要了一籠熱騰騰的糕點,人間吃食很真,滾燙的,冰涼的,都是帶著人氣的,連帶著看那些面容已有些泛青慘白的夥計都覺得不那麼瘮人了。
這一次,他陪著將夜一勺一勺慢慢喝完了甜湯,他微微垂下濃密的長睫,雙眸輕闔,看起來根本不像盲了目的人。
將夜盯著他出了神,被雲諫感知到,便問:「怎麼不吃?一碗夠嗎?要不要再叫兩碗?」
將夜笑著搖頭:「我其實也沒那麼貪嘴,吃不了那麼多,很好養活的!以前是我不懂,覺得糖糕糖水最甜了,其實……看師尊吃東西更甜,只要師尊一直陪在我身邊,我哪怕一輩子不吃糕點甜湯都可以。」
一番話,沒有半個字是「愛你,喜歡你」之類的表白,卻戳人心窩,振聾發聵,聽地雲諫心頭顫動,桌下擱在膝上的手指蜷緊,整個人怔忡了一瞬。
他小徒弟還跟要他命似得,繼續笑著說:「師尊,有沒有人跟你說過,你真的,真的好好看,好漂亮,我好喜歡。」
哪怕沒了那算勾人攝魂的桃花眸,也一樣美地令人心驚,令人深陷。
「還好你這千年都沒離開過神隱峰,要不然你這張臉若被那些男男女女看到了,他們還不得想著法子勾引你,那還有我什麼事啊……」
「胡言。」
倒不是斥責,也不算嗔怪,指節輕輕敲打在將夜腦袋上,趁著人還沒反應過來又在他腰上掐了一把,惹得少年敏感地輕哼了一聲。
將夜瞧著他向來不食人間煙火的師尊,竟陪著他喝完了整碗糖水,他心裡一暖,又嚷嚷著攤主再盛來兩碗。
都推到雲諫面前:「好喝你就多喝點!」
老闆做人實在,每一碗糖水分量都很足,剔透的冰層下浮著水晶冰粉,裡頭的嫣色梅子將薄紅透了上來,看著像極了將夜被欺負狠了的時候眼尾泛出的紅暈,又像他師尊被撩地偶有純情,泛出的耳尖微紅。
總之,這份糖水色氣又純澈。
要是都喝下去得撐地走不動路了,雲諫手指搭在冰涼的碗壁上,又壞心地貼上將夜的脖頸。
「唔……師尊,太涼了,你別欺負我。」
雲諫湊到他耳側道:「我覺得不那麼好喝。」
「嗯?」
「比不上你燉的補湯。」
「呃……」將夜怔了一下,忽然明白過來,他瞪大眼睛看著雲諫,一雙杏眶里的漆黑瞳孔都冒出亮閃閃的星光。
「原來你喜歡我給你燉的湯啊!」他略一思忖,彷彿悟了,「也對,那時候我燉的湯你都喝乾凈了,看來你是真的喜歡,那也就是說我手藝也不算差對吧?你呢,就是習慣不好,還讓我親手喂你。」
「也不是很想讓你親手喂。」
「唔?」
將夜抬頭,滿是疑惑,見他師尊垂落的眼帘簌簌輕顫著。
嘴裡的甜湯還沒咽下去,就忽然被摁住後腦,湊過去,雙唇被堵上,舌尖滑進口腔的時候,將夜慌了神,他嘴裡還含著甜湯,生怕被擠出來淌地彼此脖頸衣襟一片狼狽。
豈料對方銜著他的唇,輕柔地將他口中吮含的甜湯緩緩飲了。
冰涼的甜蜜縈繞在彼此之間。
明明是冰鎮過的糖水,為何非但降不了溫,還在他們之間燃起一簇澆不滅的火苗?
將夜不敢動,因慌張,睫毛顫地厲害,濃黑雪亮的眸子落在他師尊上下緩動的喉結上。
臉唰地一下紅透了。
太荒唐了,太大膽了……
他師尊竟從他口中飲了糖水,又咽了下去。
待到「喂湯」結束,將夜耳尖連帶著雙頰都是緋紅一片,低垂長睫不敢說話,也不知怎麼緩解這大庭廣眾下的曖昧氣氛。
忽然,四周傳來熱烈的鼓掌聲。
將夜懵了,抬頭一看,鄰桌的客人都含笑望著他們,誠摯地向他們送去祝福,由於辛夷草的藥效快散了,他們臉上皮膚上多多少少浮現了點點屍斑,可笑容越發和善,愈發像個活人。
雲諫從出生起,就被視作禍殃,被看作不詳,從未得到過誰的祝福,本以為千萬年的歲月足以讓他習慣。
但這熾烈的,毫不猶豫饋贈他和他的祝福,讓他平靜如死水的內心又被掀起層層漣漪。
一時間竟然愣在當場,不知所措。
望著他怔忡的模樣,將夜將心底的尷尬赧然壓了下去,甚至紅著臉主動湊過去,在大庭廣眾的起鬨聲中,親吻他的側臉。
又在雲諫更加懵然的時刻,拽著他的手,像逃亡一般離開了喧鬧的糖水鋪子。
他們誰都沒說話,一路奔逃,像是私奔的情人。
待到月上中天,長街上的人少了很多。
悠然地趿步在河岸邊,被微風輕撫面頰,或是垂柳掃過彼此的肩頭,柳絮吹飛,像是簌簌落雪,白了頭,染了霜。
今日沒有絢麗的煙火,只有靜謐的河岸,和河堤上三三兩兩的情侶。
河中央的畫舫上,有歌姬彈奏琵琶,竊竊私語一般,如泣如訴,只是樂聲過於哀婉,唱詞也……
「此恨何時已。長路迢、寒更雨歇,葬他天涼。
長恨悠悠魂夢杳,是夢也難醒矣。料也覺、人間無味。泠泉若有飛羽寄。還怕兩人俱薄命,再緣慳、剩月零風裡。清淚盡,紙灰起。」
兩人都不是懂音律的,但這凄清哀婉的唱詞對雲諫來說過於熟悉,細想來,曾有馬車滾滾,秋雨綿綿,雲諫在車廂內摟著怎麼都叫不醒的人,鑽入耳蝸的就是這樣一首曲子。
唱的是生離死別,道的是無窮悔恨。
將夜一聽,眉頭頓時皺起,他看著發懵的雲諫,踮起腳尖,雙手捂著他師尊的耳朵。
「別聽別聽,這歌不吉利,也不好聽!」
捂著耳朵的是溫暖的掌心,可根本攔不住歌聲,也擋不住少年焦急的嗓音。
雲諫勾唇笑笑,嗓音磁緩道:「好,我不聽。」
他攥著將夜的手,拉著他逃離那靡靡軟語,在河邊支攤的老人家那裡買了兩盞漂亮的荷花燈。
這是他們第二次一起放河燈。
猶記他們第一次放河燈的時候,是在雲緲山下的城鎮中,雲諫是去「捉姦」的,卻被熏醉地滿面通紅的少年勾了魂,將夜半醉半醒著替他師尊和他自己寫下了願望,那時候雲諫問過將夜許的什麼願,將夜通紅著臉說:「不告訴你。」
那時候的雲諫不許願,是因沒什麼願望,但當時看著少年手持筆墨,一點點將娟秀的字用心地烙在燈面絹布上時,還是不免好奇他寫了什麼。
各自寫完心愿后,兩盞明亮的河燈順著水流,並肩淌遠。
雲諫薄唇微啟,有些猶疑,竟像是不好意思了:「你寫的什麼?」
「師尊問的是以前還是現在?」
今日喝的糖水裡加了點酒釀,河風一吹,將夜漸漸有些微醺,他們並肩坐在河堤邊,將夜嗅著他師尊身上好聞的嶺梅香,放鬆地將下巴擱在他師尊肩窩上,眯眸瞧著河面上的兩簇光點漸漸淌遠。
生怕與其他河燈混了,將夜眼都不眨地盯著。
「若我都想知道呢?」雲諫說。
將夜眉頭皺了皺:「那以前那個願望可能成不了,我覺得下游一定有無良商販故意撈燈,害得願望白許了。」
「哦?」雲諫挑眉問:「此話怎講?」
「呃……」將夜抿著唇不說話了,他那時候非常堅定自己是絕世猛一,酒壯人膽地發覺自己喜歡師尊之後,他許下的願望是——希望師尊被我,被這個世界愛憐,我絕不做渣攻,要好好寵愛師尊,不能弄疼師尊。
這個願望最終沒有如願。
師尊不被世人所愛,所憐,就連自己的定位都出了問題。
說起來確實有些羞恥,將夜抿了抿唇,在他師尊開口詰問前,打岔道:「但我今日許下的願望,我覺得一定能成!」
他邈目望著漸遠的河燈,虔誠地說:「我希望師尊可以一直平安順遂,可以一直與我相伴,可以……雙目復……」
他話沒說完,倏然蹭地站了起來。
如喪考批般捶胸頓足,慌地恨不得往河裡跳:「燈!我的燈!」
雲諫神識掃去,驟然感受到那盞泛著微黃光暈的河燈被河中蒹葭絆了一下,進了水,搖搖晃晃地被撲滅了火焰,又被困在蘆葦之中,掙脫不得。
心底似有什麼難以言喻的惶懼敲擊著這片刻的寧靜。
雲諫深吸一口氣,拽著將夜的手,哄道:「那可能是我的燈,你的在那邊。」
「不是的!」將夜眉頭越皺越緊:「我的燈燭火偏黃,你的那盞是橙色的,根本不一樣,剛剛被撲滅的明明是我的燈!」
「沒關係的,我們許的願望差不多,只要實現一個就好。」
將夜呆楞了一瞬,漂亮的黑色瞳眸忽閃著明亮的光澤。
細思一下,好像是這個道理,師尊若許的願望與他一樣,他那盞燈裡頭的願望一樣能成真。
原本河燈就是討個彩頭,落個期許,天生神祇竟會相信這個,恐怕會成笑話,但今日他們二人就像普通凡人一樣,格外認真地對待此事。
那盞被水澆滅,被困在蘆葦之間的燈,不僅讓將夜心中難受,也隱隱將一份黯然遞入雲諫心頭。
「那你……許下的願望是什麼呀?」將夜靠他懷中問。
「我希望,我們未來順遂,天長地久,再無憂愁,好好生活……」
——我希望,你未來順遂,遠離憂慮,無論如何,好好活下去……
心、口,不一。
但微醺的將夜渾然不覺。
少年笑容甜蜜,雲諫掌心握著他臉頰,指腹摩挲著淺淺梨渦,似飲了佳釀,喝了醉酒,整個人都有些昏沉。
蓄意欺騙,這是唯一的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夜深了,街上原本陸陸續續都散了的行人再次游上長街,擠滿河岸。
天上漂浮著長明燈,密密麻麻地將整個夜空熏地亮如白晝,雲諫掐著法決,送那些亡故的人離開這座活死城,幽藍的魂靈順著千盞明燈飄向冥府,等待著轉世輪迴,原地佇立的肉身都化作齏粉灰煙,消弭於世間。
最終……
長街上除了他們,再無一人。
雲諫和將夜又回了一趟城主府,看到斜倚在門柱前望著漫天長明燈的洛言回過神,朝他們點頭,將夜就知道了。
關於君桐的事情已落下帷幕。
神脈是梧桐擱置在人間,為君桐提供養份補給的燃料,只要神脈一直給本無靈息的人間注入神力,滯留人間的君桐就能倚仗世間厄運而存活,乃至永生,梧桐就能不滅。
隨著神脈力量的徹底斬斷,君桐枯萎地很快,就如失了水份的植被。
而沒了君桐承受那些厄運與污濁,梧桐便失去了魂靈不滅,刀戟不入的特殊能力。
洛言說:「他走的時候,給你留了一句話,他說他活得很累,也很厭惡這個世界,唯一讓他覺得快樂的時光就是與你相處的那些日子。」
君桐渾身枯萎如晒乾的樹皮,他在生命的最後一刻,雙目還是澄亮的,似歡欣於自己的解脫和救贖。
他說:「我真的很想和表哥一直在一起,可表哥並不需要我……若我能幫助到表哥,我是願意赴死的,這對我來說,是一種解脫,只是希望表哥不要討厭我了,很多時候那些暴虐的殘忍的想法根本不受我控制,我也曾想過要像個正常人一樣活著,不要做那些錯事,可我儘力了,努力了,只是真的太難了,做不到啊……」
將夜聽完閉了閉眼,沉默須臾,沒說什麼。
只是問洛言:「接下來,你們打算怎麼做?」
洛言還未開口,雲諫握著將夜的手腕,道:「他會先去雲緲,至少不能讓所有仙門都站在梧桐那邊,處理仙門之間的事還需時日,從神脈之中釋放的翊族去了魔域暫時落腳,我們要先回去安頓他們。」
將夜有些困惑:「奉衣不是鳳族後裔嗎?如今的蒼梧城又是一座空城,為何不讓翊族來這裡?」
「因為……」我需要他們來替我保護你。
雲諫自然不能多說,將夜會起疑。
這兩人之間的微妙氣氛,洛言看在眼底,鳳嵐雲諫到底是一直瞞著將夜的。
洛言插話道:「因為蒼梧城的變故太大了,很多仙門被梧桐誆騙著認為翊族非神祇,而是妖邪,若他們來了蒼梧,這裡又失了一城的人,你覺得仙門會怎麼想?」
「會覺得蒼梧城的人都是翊族殺的!」將夜恍然大悟。
面前兩人點了點頭,都不由鬆了口氣。
最終,洛言御劍去了雲緲,雲諫召來火鳳帶著將夜回了魔域。
並非是此前他們落腳的魔域與修仙界的交匯處,而是真正的深淵之內,峽谷之中的魔域!
原本沉黑,植被荒蕪,連天空都是壓抑紅光的魔域,被無數渾身彩羽的翊族散發的光芒照耀地亮如白晝,蠻荒將成仙境一般。
將夜好奇地看著圍繞雲諫周身翱飛的鳥雀們,目光亮澄澄的,他笑著說:「我決定了,以後我們就住在這裡好了,讓你的族人都在這裡生活,好好打理一下,這比九重天上還好呢!」
他說著又皺了皺眉:「雖說魔族隕落萬年了,可我們這麼明目張胆佔據別人的巢穴,是不是不太好?那魔神要是不同意,豈不是要被氣活?」
而且,他們以後還要在這裡孵鳥蛋……
將夜小臉黃撲撲的,覺得自己有點不對勁,他連忙心中找補,孵蛋指的是讓翊族其他的鳥孵蛋,和他沒關係,他是男子,孵不出來蛋,他師尊也沒法子給他生蛋。
「他不會生氣的,他高興還來不及。」
「為什麼啊?」將夜更困惑了。
雲諫笑著揉了揉他頭頂的軟發,驅著火鳳降落在荒廢的魔殿外。
他們一齊朝里走去,魔殿之外雜草橫生,荒蕪不堪,裡頭卻陳設如新,雖萬年無人涉足,卻一切都還完好。
令將夜感到怪異的是,他好似對這裡很熟悉,莫名的熟稔感引著他拽著雲諫的手,穿過華麗的殿堂,步入後院中的密室。
但看著密室之中碩大的水晶棺材時,他頓足不敢再往前走,心臟猛跳,亂舞狂草,總覺得難安。
「我……我為什麼覺得,我好像來過這裡?」
雲諫抿唇不語,反手緊攥著將夜,磁緩的嗓音回蕩在空曠密室中:「接下來,無論你看到什麼都不要害怕,我一直在你身邊。」
將夜咬唇點頭,緊緊握著雲諫的手。
儘管做好了心理準備,可真看到那東西時,將夜還是嚇地三魂丟了七魄。
他驚愕地瞪大眼,恐懼地望著冰棺,又死死地盯著雲諫,雙目通紅。
「怎麼……怎麼會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