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第91章
我不要睡……睡了,就醒不過來了
瀠洄島晴空碧洗的藍天被炙熱的焰火燒得通紅,鴻濛秘境徹底被焚乾淨,火鳳衝天,帶著熾熱的尾焰,凌空盤旋在海域之上。
一場好端端的婚宴被突如其來的變故折騰地混亂不堪。
前來參加宴席的賓客大多是仙門中人,巨響轟鳴時,他們的親信就馬不停蹄地傳來消息。
——鴻濛秘境被燒毀了,神族藉由這個通道從九天之上饋贈各個仙門的神脈也遭遇重創,靈氣驟減,怕是撐不了多久就該步蒼梧神脈的後塵!
仙門尊長們大驚,在收到信箋后就忙不迭要求漱玉神女安排靈舟送他們返還大澤,也有幾個咬牙切齒不甘心地痛斥瀠洄島看守不利,要他們給個交代,直到巨大的火鳳載著一襲紅衣飛上碧空時,他們才看見滿目猩紅,幾欲瘋癲的神隱峰仙尊站在火鳳之上,藐視人間。
雲諫並沒有立刻離去,他打橫抱著瀕死的將夜,掌心濃郁的靈力源源不斷灌入少年的身軀中。
儘管懷中的身軀都快涼透了,他灌入的靈力就像是往破舊的木桶里注水,他也毫不猶豫地一直這樣做,好似不做點什麼,他就要瘋了。
他操控著熱浪騰騰的火鳳降臨在瀠洄島海岸,在紅極喜慶的積雲台前降落。
火鳳的溫度太高了,一下子將積雲台上的紅綢艷花全都燒成燼,燃成煙。
眾人瞧著忙不迭往後退。
他們都看得出來,這火鳳身上的火並非一般凡火,碰到了恐有性命之危。
火鳳上緩步走下的青年銀髮如雪,衣裳如焰,他身上還穿著剛剛要與漱玉神女成婚時的婚服。
如今這血紅的婚服亮目至極,也不知是衣裳本身就紅艷,還是因染了血污,混在一起,才這般刺目。
「仙……仙尊?」
明明那頭標誌性極強的皓霜銀髮就能昭示青年的身份,可看到他這個樣子,還是有一部分人不敢去認。
畢竟那雙本如琉璃珠般澄澈的眸子此刻泛著妖冶的極具戾氣的紅光,深邃如黑淵。
不像是仙尊,倒像是踏著地獄火從深淵攀爬出的惡魔。
在場之人除了仙門和瀠洄島鮫人之外,還有來晚了的君桐和聞人玥。
他們起初不敢相信雲諫懷中橫抱的少年是將夜,當那張蒼白地沒有一絲血色的面容從雲諫懷中露出時,他們才愕然驚覺這個看起來就跟死了一樣的少年正是他的表哥,和他的好友!
「表哥!」
君桐瞪大眼,眼底蓄出水霧,不管不顧地衝過去,卻被雲諫斜睨一眼,周身的熾熱烈焰將君桐撞開,所幸被聞人玥接住,才不至於受傷。
君桐慌了神:「他怎麼了?他……他怎麼了啊?!」
周遭有人小聲嘀咕:「那樣子……怕不是死了啊……」
那人的話讓君桐和聞人玥都憤怒不已,震驚不已,甚至就要破口大罵這人胡亂詛咒,卻在開口瞬間眼睜睜看著斷言將夜已死的那人被一團熾熱的白焰裹挾著焚燒出慘叫。
哀嚎中跳入極東海才保住了命。
「妄言……都是妄言!沒死……沒死,只是睡著了……」
雲諫沒有對任何人說話,極啞的嗓音顫不成聲,一直不停抖動,就像是在窒息之中安慰他自己再多堅持堅持,就能浮出水面,就能呼吸了一樣。
曾如神祇般的男人抱著少年,雙目赤紅地像是要立地魔怔,卻又溫柔繾綣,極為病態地安撫著懷中早已不能給出任何回應的少年。
仙尊他……瘋了……
這是在場絕大多數人心中所想。
但他們剛才見過雲諫發瘋,差點燒死人,並不敢多言,卻也在這一刻看著雲諫和那火鳳,聯想起瀠洄島藏著的鴻濛秘境徹底燒毀這件事。
難道是……仙尊做的?!
汲汲營營為利奔波的仙門中人自然很在乎這件事,知道鴻濛秘境是神族與人間溝通的橋樑,紐帶一斷,他們往後修仙之途不可謂不坎坷。
而不了解鴻濛秘境重要性,又或者不在乎的人,比如聞人玥,他一路上馬不停蹄地趕來,一直對大師兄的話持懷疑態度,此刻卻也篤定了這種可怖的預言。
大師兄說過,讓他趕緊提醒將夜,要小心身邊人。
可誰能想到這個「身邊人」會是將夜的師尊呢?
將夜胸腔上還扎著那枚致命的翎羽,傷口溢散出的致命傷都還帶著雲諫的靈力氣息。
他……他被他師尊親手殺了!
他被他愛著的那個人親自要了命!
渾身染血的仙尊抱著自己親手殺死的愛徒,神態瘋癲地抬起猩紅的眸直勾勾盯著漱玉神女。
「菩提仙草,給我。」
他說的那麼直接,甚至連演戲都不願意了,這不是討要,這是明晃晃地要搶。
傳聞中的菩提仙草能活死人,肉白骨,儘管知曉傳言誇張,但一切能稱得上是希望的手段他都不會放棄。
漱玉神女秀眉驀蹙,嘆息著搖頭:「千年前被帶離瀠洄島的已經是最後一株了,仙尊,你來晚了。」
她話音剛落,炙熱的鳳凰火焰驀然騰燒,周遭溫度驟然升高,熱浪席捲著氣流扭曲了空氣。
「你騙我!!」
他真的是瘋了!
鳳凰火焰卷席著積雲台的一切,燒成齏粉,燎作霧煙,似根本控制不住一般化作火龍裹挾著灼熱的高溫襲向漱玉神女。
漱玉神女到底是神裔,千鈞一髮之際,倏然閃身躲開,又被神煙揚起的綢帶包裹著滔天怒焰,才躲開這一擊,燒傷了臂膀。
神煙扶著漱玉,他的緞帶碎了漫天,化作灰燼淹沒在熱浪之中。
「仙尊你若要救他就該儘快想辦法,就算沒有菩提仙草一定還有別的法子,若在這裡僵持下去,就算殺了所有人,也得不償失!」
他的話像是驚醒了雲諫,猩紅的瞳眸倏然一顫。
神煙瞥了一眼雲諫懷中的少年,繼續道:「他等不急了!你快去想辦法吧,神煙答應仙尊,會去找菩提仙草,若是找到了一定及時送到仙尊手上!」
「對!菩提仙草!還有蒼梧城的救命秘術,我會替表哥找到!」
君桐從惶然中回過神。
雲諫的塌天怒意終於被更深的憂慮和緊張壓制下來,他找不到菩提仙草,便想著徹底將這誆他而來的瀠洄島焚成灰燼,殺了所有人!
可他……還有很重要的事。
不能讓將夜等下去!
他到現在自己都弄不清楚將夜這個狀態到底是活著還是死了,渾身冰冷如屍,可魂靈卻一直被封存在體內,沒有離開軀殼。
這是不是說明,還有希望?
不!
一定有希望!
步凌塵專研醫道千年,他一定有辦法救他,需要什麼他就去找,要不來他就搶!
火鳳感應到主人召喚,長鳴一聲,載起兩人直衝九霄。
直到頎立長空,雲諫俯瞰那座令他厭惡不已的島嶼和島上那些人,他還是忍不住想要召出一團涅槃火將一切付諸一炬。
熾白的烈焰就快脫離指尖了,懷中的少年忽然微動,輕碰到他手腕的皮膚,雲諫指尖的火驀然熄滅。
他抱著懷中人,嗓音啞然又激動:「你……醒了嗎?」
沒有回應。
剛剛的細微動作就像是從不曾出現過,像是他的幻覺。
雲諫抱著渾身是血的少年,臉頰深埋進少年的頸窩,眼眸破碎,淚珠滾落。
「那就再睡一會兒吧。」
「我帶你回去……我們回家,回去了你就要醒來好不好?」
……
無人回應,可雲諫就怎麼一刻不停地同他絮語,一邊催促著火鳳以極快的速度返還雲緲。
來時走了大半個月的路程,回去不過只用了一炷香的時間。
來時,他的小徒弟還活蹦亂跳,還會被他親吻述情惹得羞赧,歸去時,卻任他說什麼都得不到回應,冰冷地躺在他的懷中,不會開心地笑,也不會不好意思而臉紅,只余青白慘淡的面容。
直到天邊殘血,夜色將覆,熾亮的火鳳飛躍暗色的天空,引得山下平民直呼神跡,紛紛跪拜。
……
鍾離澤很多天都沒出現過了,或許是礙於步凌塵守在岩洞寸步不離,又或許是風無幽給他安排了什麼陰損的任務。
總之,步凌塵帶著腓腓度過了好幾日的平淡時光,又將小青藤的傷治得七七八八。
這一日,暮色剛至,霧斂峰外的結界驀然如琉璃擊碎一般「嗙」的一聲,被擊成粉碎。
腓腓的耳朵格外靈敏,一聽動靜就嚇得忙不迭攀上小青藤,毛茸的耳朵尖往下一扒拉,堵住耳道。
「是不是他來了!是不是啊?是不是?」
彤岫神脈緊抱腓腓,將小貓兒的腦袋塞進自己懷裡,雙目猙然,齜牙怒瞪岩洞入口,想著只要鍾離澤敢來折磨腓腓,他就拼了命也要弄死那狗玩意兒!
步凌塵剛要出去探查,腳步一抬就愕在當場。
「你回來了?」
一身緋紅如火的雲諫抱著將夜出現在洞口,步凌塵湊過去一摸將夜的脈搏,臉色就極為難看,皺眉道:「跟我過來。」
岩洞的條件太差,很多藥品和治傷的工具都不齊全,他們必須回到霧斂峰的藥房。
洞內光線昏暗,直到踏出岩洞,步凌塵才驚覺雲諫的面色有多難看,因一直在過度透支靈力,源源不斷灌入將夜身體,昳麗的面容蒼白如紙,內府的靈氣亂竄,隱隱有控制不住的趨勢,一雙紅瞳如岩漿撕裂般躁鬱,隱有一步踏錯就會入魔的趨勢。
雲諫小心翼翼將將夜安放在床榻上,就雙目緊盯步凌塵,他喉嚨哽到說不出話,但慌亂的眼神將一切都道了出來。
步凌塵從未見過這樣的雲諫,哪怕是在每個月盈之夜承受著極度的折磨,這個人也是鎮定地一聲不吭。
他更沒見過魂靈碎裂成這樣的將夜,那柄翎羽化作的利刃還插在少年的胸口,源源不斷的生命力從撕裂的創傷潰散消失。
而那化作致命刀刃的翎羽分明是雲諫的!
「怎麼搞成這樣!你瘋了啊?!」
步凌塵翻箱倒櫃,幾乎是把他珍藏好幾百年都不捨得拿出的靈丹妙藥一股腦倒在桌上。
「我……不敢輕易拔』出來,我怕……」
幾欲瘋魔的男人雙目赤紅地盯著深戮進少年心口翎羽,他嗓音啞地不成樣子,幾乎難以辨別他在說什麼。
步凌塵急忙往他嘴裡塞了一枚丹藥,雲諫搖頭:「你先看看他,你快看看他!救……他!」
「你先咽下去,要不然我不救!」
跟瘋子將什麼道理?
好在,雲諫很聽話,不管是毒還是葯,他都乖順地咽了下去,又抬起那雙顫地不成樣子的眼,像是望著最後一簇希望的火苗一般顫巍著等步凌塵。
「出去!」
步凌塵眉頭皺得很緊,「你現在這個狀態留下只能添亂!出去自己調息!我不想救活一個,還要救另一個!」
儘管再不情願,雲諫卻破天荒頭一次乖順地如稚童。
步凌塵「啪」地一聲,闔上門,阻隔了雲諫的視線。
將夜半死不活,雲諫的狀態也好不到哪兒去,步凌塵給他吃的丹藥能穩固心神,讓他不至於因情緒躁鬱,因靈力暴動而徹底瘋癲。
這種葯很霸道,就算雲諫瘋地想毀天滅地地揮霍他的精力,發泄他的怒意,都會被死死壓制住靈脈的暴動,可惜的是這世上沒有任何良藥可以安撫他內心的觸慟。
堂堂神隱峰仙尊,曾經的鳳嵐殿下,本是屹立九天,傲於穹頂的存在,此刻卻像一個彷徨不安的,被丟棄不顧的稚子,只能抱著膝雙目一眨不眨地赤紅著,望著藥房幽微的燭火透出窗欞的光。
顫顫巍巍的火光一下又一下晃著,好似一陣風來都能徹底澆熄。
就像將夜……
「主人。」
細小微顫的聲音從草垛邊傳來,腓腓化作小貓兒遲疑著一步步靠近雲諫。
雲諫卻像是什麼都沒聽見一樣,一雙眼始終未離開過窗內那點豆大的燭光,他能看到步凌塵忙碌的身影,卻看不到躺著的將夜如何了。
「主人,你……你怎麼了?」
「呲——」
小貓兒忽然悶哼一聲,就被小青藤抱著往後滾了幾圈,一口含住貓兒的爪子,濕潤的口腔熄滅了火焰。
「你讓我爹冷靜冷靜,他現在很難受!」
彤岫神脈是見過雲諫這個樣子的,在千年之前,他「娘」被活活燒死後,雲諫就曾經有過這種狀態。
但那時候的雲諫到底還有事未了,他想報仇,想查出死因,想在人間尋覓對方的魂靈,總之那種發泄是外在的,都作用在外物身上。
而如今,他一動不動地跌坐在地上,好像沒那個時候瘋的厲害。
可彤岫神脈覺得很怪異。
他覺得這個樣子的雲諫為什麼更瘋了呢?
雲諫不知道霧斂峰被布下難以闖入的結界,他將一切阻礙都用鳳凰涅槃火給燒了個乾淨,腓腓和小青藤才能逃離那個布下結界的岩洞。
屋內忙碌,雲諫寸步不離守在藥房外,小青藤就抱著腓腓,揉著他險些燒焦的爪子,蹲在草垛后不遠不近地等著。
霧斂峰從沒有一日這麼寂靜過。
彷彿風都歇了,草和樹木都不再呼吸,一片死寂中,是藥房的木門「吱呀」一聲,緩緩掀開。
連帶著屋內的暖光一併漏出,照在雲諫蒼白如紙的面容上。
他仰頭看著步凌塵,跌跌撞撞撐著身子站起來。
步凌塵逆光站著看他,臉籠在陰影中,看不清面容表情,只是雙唇輕扣。
「他……他想見見你,你,進來吧。」
雲諫視線都是模糊的,瞳孔顫動,一聽見將夜醒了就忙不迭衝進去,根本分辨不出步凌塵面上的表情是什麼意思,也看不見對方熏紅的眼眶。
門在身後闔上,步凌塵攔住腓腓。
「給他們一點時間。」
……
孤燈顫巍巍地燃著,熏亮整個屋子,光是暖的,可床上躺著的人唇邊一直喊著冷。
那聲音是很微弱模糊的,似一陣風來就能徹底帶走,不留痕迹。
少年躺在床上,衣衫敞著,胸前的致命利刃已被拔出丟棄在床下的銅盆中,他臉頰上的血漬都被擦乾淨了,胸前的傷口也被處理過,甚至包紮了潔白的紗布,連血都不再滲出,也不知是因為傷口癒合了,還是淌幹了血,再沒得淌了。
隔著薄薄的眼皮,能感受到光影晃動,少年睫毛輕顫著,微掀開一條狹窄的縫隙,露出一點點漆黑的眸。
一見到雲諫,他就笑了,要伸手去觸碰對方,可手臂使不上勁,就被他師尊趕忙握住。
雙手捧著他依舊極涼的手,貼在自己臉頰上,呵著熱氣給他取暖。
像是對待失而復得的珍寶。
從前只知道這枚明珠極亮,自己很喜歡,卻不知在失去之後,自己的世界驀然坍塌,陷入一場濃墨漆染的黑夜,再無一絲光明,他才驚覺,這枚珍寶從不是可有可無,不只是失去了可惜而已。
這是他一生唯一的引路明星,唯一的光和熱。
雲諫憔悴的面容在眼見著將夜悠悠轉醒后忽然破涕為笑,有了絲血色,染著血絲的桃花眸也迸發出繾綣溫柔。
他緊緊攥著將夜的手,又輕柔地撫著少年同樣冰冷的面龐。
對他說:「醒來就好,我就知道步凌塵他一定有法子救你……」
「嗯。」
將夜看著雲諫,看著漂亮的琉璃珠倒影著自己如死人般青白的臉,他緩了口氣,讓窒悶在胸腔里的最後一口』活人氣提上來。
扯動唇角,綻出梨渦,笑著對雲諫說:「師尊,我喜愛你,愛你很久了,從我不知道的時候,就很……喜愛你。」
「還好,我還有機會說出來。」
他以為他再也沒機會睜開眼看一眼愛人,再也沒機會將這句「喜愛」說出口。
將夜看著他師尊,忽然眼眶就濕潤了,他望著他,一直在流淚。
他師尊就伸手去揩他眼角的淚珠,可怎麼都擦不幹,就像是要一次性淌完這輩子的眼淚一樣。
雲諫嗓音啞得不成樣子,卻擋不住那種失而復得的喜悅。
「我知道了,師尊都聽見了,知你愛我,我都知道……你啊,你怎麼這麼傻?」
將夜搖搖頭,睫毛微垂,沒有在起伏微弱的胸膛前找到什麼利刃。
他說:「師尊,你不要怪你自己,我沒有很疼的……能忍住,已經不疼了……」
「嗯。」
將夜不怪他,但這始終會是雲諫的心結,但他想啊,若將夜都好起來了,不希望他自我責難,他其實也可以嘗試淡忘這件事。
只要……將夜好起來。
雲諫指尖輕輕刮蹭著少年的鼻樑,「我聽你的,你不怪我,我也不會為難我自己……你才好,要不要再睡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