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11(捉蟲)
「無字天書」
白雪消融時,屋檐滴落昨夜小雨,晴空如碧。
又是一年春好時,程大郎收的京城家書一封,星夜匆匆告別離去——傳言是程姑娘抱貓過了敏,連續幾夜發著高熱難消。
蘇嵐今日剛給自己做了碗短壽麵,可惜青衣大蟲沒這個福氣,吃不上蘇嵐好手藝。
黑貓趴在他腳邊,懶洋洋曬著太陽,間歇性動動腦袋瓜。
少年蹲坐在門檻,大口大口吃著自己煮的黑色漿糊,間歇性以筷子做筆、濃稠麵湯做墨,神色凝重在膝蓋上攤放的本子處記著什麼。
「我給你留的新課業,今日可是預習過了?」
播種完的老人語氣和藹,拿著毛巾擦過額角細汗,好奇湊過去問,「嵐哥兒,你寫的是什麼?」
「今日的書已經抄寫完了,也預習過了,」
少年警覺將本子塞回懷中,沒事人般搖搖頭,「現在是休息時間,我有權利寫些不合時宜的東西。」
范老先生:老人家認真想了想,自己在這個年紀寫什麼不合時宜東西不叫家長看?
不合時宜、不合時宜。
他突兀想到那個不合時宜的色批行徑。
山下女子都如狼似虎,梁玉隱更是其中翹楚,果然勾無知少年魂魄。
老人家拍在少年肩膀,語重心長說,「嵐哥兒,你才十歲,不要把眼光拘泥在小情小愛上。」
果然還是作業留少了,不然蘇嵐哪有時間去想什麼梁人屠。
老先生對這個弟子既歡喜、又憂愁。
腰間的紅線系著老舊銅錢,表面摸起來無多少磨損,足見老人家如何喜歡這孩子。
喜得是蘇嵐天賦絕倫,許多書本知識一點就通;憂的是怕蘇嵐好死不死偏偏愛上了梁人屠梁玉隱。
為何稱人屠?
老先生至今訝然於世上有這樣狠辣果決的女子。
立軍令狀的太子殿下數月攻城難破,梁人屠繞過太子決議,領輕騎星夜拿火藥炸開大壩,將整個南州淹成一片汪洋。
除了叛軍,無數在睡夢中的百姓被巨浪挾持翻滾、無辜喪命。往昔有天國府州美譽的南州在大水退後屍橫遍野,遍地哀鴻,有的屍骨都找不完全。
據傳言,始作俑者懷抱杏花枝,星夜點燃火把,就這樣站在高處俯視大河決堤、如滅頂之災傾盆東下。
杏花枝擊魚龍鼓,哀然悲壯,赫然一首大江東去不復歸。
人屠兩字,凶神惡煞、一戰成名。
蘇嵐動心於這樣狠絕的女子,怎不叫老人家擔驚受怕?
蘇嵐似懂非懂點點頭,「好。」
他想起什麼,從袖中摸了摸掏出一個本子,「這東西送你。」
老先生隨手翻開,書的首頁空空如也。
書頁厚重,書本也厚重,不知蘇嵐送他的書哪本有字跡,老人家只好耐著脾氣坐在門檻上往後翻。
空白,空白,還是空白……
怎麼看都是本無字天書,老人家不明所以,哪裡知道蘇嵐送他這本書有什麼真意。
故而老人抬頭問道,「嵐哥兒,這書……」
沒人。
眼前小院清幽寂靜,方才坐在門檻吃面寫書的少年人憑空不見,那碗烏漆嘛黑短壽麵還冒著熱氣。
老人端起飯碗,疑惑的四下張望。
忽而後頸一沉,眼前景色發黑,他頭一暈仄偏到地上。
程姑娘在摘花。
春日又到,程府院子里開滿了大片大片的杏花,花團錦簇,遠遠望去花枝搖曳,大半墜在水池上。
「程家妹妹,今日的策論也要靠你了。」
纖細手指搖著花枝,花瓣落了程姑娘滿身。她懶懶睨了神色焦急的錦袍少年,揚了揚自己綁了繃帶的手臂,幽而嘆氣,「呂哥哥,你也該自己學學怎麼寫策論。總不能回回叫我替你抄書寫策論,難道日後科舉也要靠我替考?」
呂凌雲眉頭一挑,露出一個得意微笑。
他牽住程姑娘的手,深情款款道,「你是我未來的妻子,婦隨夫唱。京城水土養人,我日後定不讓你玉殞香消。」
少年的個頭略矮小,穿錦衣披玉袍,笑時一雙眼彎三分正好,若春曉正黃富貴花開正茂。
他的靴子材質特殊,由蜀錦獸皮合力紮成,京城除卻皇室,呂凌雲的這雙「踏凌雲」算是皇城根獨一無二的殊榮。
程姑娘盯著「踏凌雲」良久,呂凌雲便洋洋自得道,「怎樣,好看吧?來日我托內務府給你來一雙怎樣?」
少女並未附和,垂眼時眼神陰沉。
程姑娘沒有像往常那樣與呂凌雲濃情愜意,反而下意識反掌打在呂凌雲手上。
「啪!」
清脆的響聲后,呂凌雲手背被打的通紅。
這聲音乍聽著像極了一個響亮的耳光。
他下意識捂住自己手時,少女已然調整好情緒,長睫垂下時完美轉過陰森的、像看死人的冰冷目光。
呂凌雲從沒受過這樣委屈,當即發怒要踹在少女身上,卻被表兄拉住臂膀。
青年人神色沉沉,唯唯諾諾道,「凌雲,這樣不好。」
名為表兄,讀作沙包。
這位表兄是從南州逃難來的倒霉蛋,父母雙亡,特來蘇府投奔蘇父這個親戚,也可以稱作「吃白飯的蘇嵐代餐」,被遷怒一腳踹在小腹,疼的冷汗津津。
杏林有風在動,吹的樹枝搖曳擺動,像許多人在杏花樹上伺機而動。
不等呂凌雲發難,程姑娘率先虛弱捂住自己綁了繃帶的手臂,嬌嬌弱弱的捏著嗓音撒嬌,「呂哥哥,你方才碰疼我了。」
少女撒嬌時比天邊白雲柔軟,又似她常常送人的民間蜜糖般甜膩,細細聽去卻會覺得有些體貼乖巧到怪異的地步。
呂凌雲從不懷疑少女眼中欽慕真假。
女人在愛情面前都是蠢的,給點甜頭就會被男人牽著鼻子走。何況論家世、財力、地位,清平縣主除卻他哪裡還有更好選擇?
大辰從無女子入仕前例,哪怕女兒家如何驚才艷艷、穎悟絕倫,不過是給家裡或夫家填一點半點好名聲。
一個聰明的女子對他心懷愛慕、哪怕隔著家族血海深仇也對他至死不渝——呂凌雲心底總會有一種隱秘的得意與快活——可惜清平縣主這般喜歡舞刀弄槍,並不符合大辰普遍讚頌的「女子無才便是德」,恐怕不是妻子最佳人選。
呂凌雲真正喜歡的,是那種弱柳扶風的嬌弱之美,最好三寸金蓮、體貼小意的南州瘦馬,嬌媚抬眼間與人廝混。
但瘦馬的地位太低賤,不適合做妻子,他只好退而求其次選與清平縣主訂親。
呂凌雲小算盤打得噼啪作響——反正程家如今只剩兄妹兩人,待青衣大蟲出事,清平縣主還不是任他拿捏?
清官難斷家務事,就算太子撐腰,那也決計摻和不進自己管教妻子的家事來。
程傻白甜姑娘撐著下巴,笑的燦爛異常,好像絲毫不知這個面善心毒的少年人打得什麼主意。
「呂哥哥說的對,我替呂哥哥寫這策論就是。」
「若呂哥哥來日去了……嗯,飛黃騰達了,可切莫忘了清平呀。」
深院杏花最多、擠在一邊恰好能遮住樹上程府暗衛身形。
送走冤家,程姑娘拿帕子擦了擦指尖,像是上面沾染什麼油膩東西,直到將指尖擦到有些透白才罷休。
身側服侍的婢女欲語還休,最終開口疑問道,「求娶縣主的公子不少,為何偏偏……」
按理來講做下人的不該置喙主子決定,可婢女實在不明白自家姑娘為何偏偏系在這樣一棵歪脖子樹上。
論財富,蘇家落敗已久,全靠吃家底度日。
論地位,呂公子雖是長公主之子,身份尊貴,但自家姑娘身份也不算差——家中兄長年紀輕輕為正三品大員,何況還是太子伴讀,前途不可限量。
論才學……
婢女自程姑娘幼時就追隨於她,早知自家姑娘早慧之至,程父在世時多次扼腕於程姑娘是一介女流——否則,程家的家業未必輪的到程大郎做。
更何況呂凌雲從始到終的策論、日常考試……都是自家姑娘幫忙代做,他哪來的「才學」?
婢女們私下討論,都覺得呂公子的成績恐怕大有水分。
「因為我喜歡他呀。」
程姑娘若懷春少女,雙手交錯至於下頷,好似露出無邊神往姿態。
在程姑娘身側服侍多年的婢女感到一陣惡寒。
程姑娘七歲時,很喜歡一隻誤闖程府的幼貓——
那隻幼貓,當晚就死在程姑娘懷裡。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