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第七十二章
三次來蘇國,都趕逢燥熱難耐的旱季,走下飛機客梯,烈陽流金鑠石,如血的熾焰潑灑在機身雙翼,體感不適尤甚置身熔爐之中。
即使已是下午五點的酉時天,灼灼紅日亦不見半分收斂。
蘇國局勢急轉直下,各方勢力蠢蠢欲動,機場除卻戰地記者以及少數他國滯留人員,鮮有旅客到來。
闞雲開取出行李站在到達大廳中,茫然不知去向,半墜在褪皮牆面上的老式鐘擺的時針似指著六點方位,國內零點有餘,她糾結再三,撥通了李凱的電話。
夏知遇有孕在身,夫妻二人為迎接健康可愛的寶寶,一起科學合理地調整作息時間,已然安穩入睡。
手機在床柜上嗡鳴作響,李凱睡夢驚醒,他微眯雙眸快速接起電話,終止擾人清夢的震動聲,只怕打擾孕婦枕中酣睡好眠的准媽媽。
他躡手躡腳地退出卧室,虛眸看清來電,清嗓應聲,「喂?」
闞雲開言簡意賅道:「我在蘇國,怎麼聯繫顧煜?」
呵欠凝滯半空,李凱生止住動作,驟然清醒,他焦急說:「闞雲開,你是不是瘋了?那地方現在那麼亂,你幹什麼去啊?」
闞雲開不言反駁之詞,這次是她任性了。
與李凱咖啡廳短暫交談分別後,她在公寓輾轉反側,思慮不眠整宿,還是不能安心回國等候。星月與朝陽交替瞬息,她坐在電腦前,確認機票訂單。
沒有他的日子,夏蟬仍鳴,秋風依舊,冬雪會落,周而復始,如果不曾知道真相,她想她能再挺過一個季節,待到春雨和鳴,機械麻木又毫無意義地捱過將來心灰的日日。
然而,然而……
原來不止她一人抱殘守缺地站在原點,以膽小逃離和佯裝無事來維持假象體面。
她想見他。
「你在機場等著,不要出航站樓,我現在找人聯繫他。」事情已成定局,李凱只有想法解決問題,降低危險成本。
李凱悔之莫及,在紐約與闞雲開所說的那席話時機不趁,以闞雲開的心性,必不會聽話坦然回國。
兩個人都是瘋子。
闞雲開坐在行李箱上,目光緊鎖機場僅有的出口,與前兩次不同,機場不遠處增設了兩道安檢口,政府軍全副武裝,仔細檢查來往行人的證件。
顧煜聞訊未等一刻,緊趕開車來到機場,出示相關證件闊步尋進航站樓中。
釋伽牟尼說:「只有很深很深的緣分,才能在同一條路上走了又走,同一個地方去了又去,同一個人見了又見。」
如今他們都信了。
顧煜疾步交錯,在紛亂人群中環視尋找她的身影,轉身撞上她釅釅而視的雙眸,深藏內心的陰寒怒氣浮漫外溢,他壓著無盡的后怕與折磨大步跑來。
已經忘記上次細緻觀察對方的神情眉眼是何時,闞雲開不加挪動,抬首用那雙蘊滿霧氣的眸眼看著他,接連不斷地委屈與思念如泉涌,在眼底凝結似要爆發。
「闞雲開,我說話你是不是永遠都聽不進……」顧煜惴惴難安,率先開口,指責的言語被闞雲開用儘力氣的巴掌耳光打斷,她面紅耳赤,睫羽之下的忿然傷感呼之欲出。
上次蘇國之行,若非闞雲開有公務在身,顧煜當即就會遣人送她回國,遑論現今局勢危機四伏,多番叮囑她不要去危險的地方,她竟然還敢來。
無論何時、何因、何種境地,他都不允許闞雲開身涉險境。
「你就那麼想死是嗎?」闞雲開指尖顫抖發麻,緊攥著拳頭,冷言含淚質問,「你是不是覺得自己特別偉大?」
聞言,顧煜詫異相視,猜測闞雲開已然得知真相,他上前兩步想要擁抱思念已久的欲想,被人抬手推開。
「同心同德,共度難關,不才是伉儷夫妻該有的樣子嗎?你為什麼要擅作主張替我決定!」闞雲開退後一步,積蓄多時的咄咄之詞魚貫而出,她接著問,「看見Vi吻我,你就放棄了是嗎?我就不值得你稍微爭取一下?」
只要你努力些許,就沒有人能在我的城堡修羅場中勝利,因為王位從來獨屬於你。
語氣逐漸羸弱,聲音哽咽帶泣,委屈、不甘、思念、憤怒皆找到出口發泄,闞雲開接著問:「是不是我不來找你,你這輩子都不會再來看我一眼?」
「不是……不是的。」去紐約前,自我預演多次的說辭面對闞雲開的詰問淚水,全然混亂似無序的代碼,處處存在BUG,最終宕機,只剩言語卑微無力地否認,顧煜一遍遍重複,「不是的。」
躲避他的一切觸碰,闞雲開頷首而立,消化矯情的淚水情緒,淡聲說:「你既然這麼大方把我讓給Vi,不如我現在回國等你離婚,反正協議書你已經簽了,辦個手續就好。」
闞雲開拉過行李箱,提步欲走,顧煜急切攔住她晃動不穩的步伐,像是孩提爭奪喜愛的玩具那般,緊緊擁她入懷,半分都不肯退讓鬆手,動作魯莽似要融她入骨髓。
「對不起……對不起,我怎麼可能不相信你呢?」顧煜胸腔起伏怔顫,氣息渾濁不堪,嘴唇抵在她耳廓,「我愛你……我很愛你。」
三年時間,闞雲開埋下的鐵樹花種終於發芽,在此刻等到花期綻放,最直白的愛意,最庸俗的表達,卸下她最後的偽裝。
浸在淚水中的雙眸泛紅濕潤,凄然無助的神色如無聲的子彈,她捶著,打著,踢著眼前人,卻怎麼都擺脫不了他的懷抱。
就像獨自混沌於異國的每一日,夜夜夢境都是與他有關的人和事,無論如何都揮之不去,夢醒落寞,巨石陰雲沉重壓在心頭,不得為解。
顧煜由她發泄,何該承受今天的巴掌指責,他無暇顧及自己青腫帶印的面頰,抬起闞雲開合實握拳的右手,解放她的手指,揉搓著掌心凹陷的指甲印,撫上那道沒來得及看清的刃痕,「疼嗎?」
「我疼死了。」闞雲開再難違背本心,她雙臂環上顧煜的腰腹,埋首沉溺於日思夜想的懷抱,潸然淚下,抽泣斷續訴說道,「顧煜,我疼死了……我想你……想寶……寶,都怪我……沒有保護好……它。」
顧煜手掌貼在她的後腦,撫慰著掌下幽然泫泣的人,自責的人本應是他,「是我沒保護好你們。」
情緒稍有緩和,顧煜牽著闞雲開的手,通過層層安全檢查,送她來到暫時由政府軍管控的酒店,這裡相對安全,條件較其他酒店也堪完善。
顧煜在前台開好房間,輕蹭著闞雲開泛紅的鼻頭,「吃飯了嗎?」
闞雲開搖頭,「沒有。」
「我先送你回房間。」顧煜接過行李箱,摟著人朝樓梯走去,「已經過了飯點,酒店不再提供餐食,我等下去商店給你買些麵包和水回來。」
闞雲開攥著他的衣擺,不想再分開,「我要和你一起。」
「好。」不做無用的安全提醒,不到萬不得已,顧煜也不想再與她分離。
放下行李,天色日晚,二人走至街角的商店。
局勢動蕩不安,貨運飛機停航,造成物價極速上漲,一塊沒有健康安全認證的麵包都賣出近兩百元人民幣的高價。
顧煜詳盡留意食品生產日期與成分,選中幾樣吃食,站在物品稀疏的貨架前,她問:「還有別的想吃的嗎?」
「沒有了。」
顧煜結賬拎著袋子與她並肩走出,闞雲開問:「物價怎麼漲得這麼多,普通民眾還能買得起嗎?」
「最近這邊很亂,蘇國大部分的生活物資用品都靠進口,多條國際貨運航班已經停航,僅剩的這些物品還不知道能撐多久。」顧煜說,「現在能買到東西都該慶幸。」
戰爭波及,難民無家可歸,夜晚到來,他們三五成群坐在街邊,更有重傷昏迷不醒者,頭纏灰塵遍布的繃帶止血,手腳異位躺在木板上發出低淺的呻|吟哀嚎。
闞雲開貼近顧煜,手指不安在他的掌心異動,顧煜問:「害怕?」
她低低「嗯」了聲。
街上不宜久留,二人快步走回酒店,房門將才落鎖,顧煜手中的塑料袋脫落,轉身將人鎖進懷中,帶著思念、侵略以及愛意的吻撲面落下,吻在朝思暮想的軟唇之上,不容人忽視拒絕的存在。
他的吻一向強勢,陡然而來的唇吻如疾風過境,深情與熾熱讓人措手不及,闞雲開唯有乖順閉上瀲灧帶珠的雙眸,理所當然地感受著,順從本能地擁緊他,直到缺氧脫力,被他抱來床上。
黑夜裡,肆無忌憚地表達痴狂的慾念與渴望,鼻息交換訴說。臨門一腳,顧煜似吸血鬼般咬上闞雲開的側頸,隱忍著欲|火,停下了動作,唇鼻抵在她的鎖骨處,急促|喘息著。
房間觸目漆黑一團,蘇國的月暗淡失了韻味顏色,他們探不清彼此的表情,唯有交錯的氣音告訴二人,這並非一場僅存於夜晚的夢境,而是真實存在的血肉之驅。
聲線浸水般溫和,意動被驀然叫停,等不來更深的接觸,闞雲開問:「為什麼停下?」
緩了許久,顧煜伏在她身前,急診室外的鮮血場景被喚起,這樣殘酷無情的一幕永不能從記憶中抹去,他不允許闞雲開再受傷害,隱忍生理與心理的強烈索求,他說:「沒套,算了。」
第一次切實面對失子之痛,闞雲開為自己在醫院病房中的惡意不齒,那可是他們骨血交融,來之不易的結晶,她如何能做出那般定義。
她抽泣說:「我在醫院,不是有意說那些話的,我只是以為你……」
顧煜以吻封唇,不願她再憶起那些至暗的謎團時刻,他說:「乖,不說了。」細密的吻渡過她的眼角眉梢,他安慰道,「不哭了,我們回家。」
「回家」兩個普通的位元組竟也能如此令人動容,讓顧煜一個征戰沙場的男人紅潤了眼眶。
兩具離舍的遊魂終於回歸正位。
闞雲開的鼻樑朱唇相繼蹭著顧煜的喉結,如脂如胭的小腿圈圈繞著他的膝蓋,情動的表現。
顧煜喉結髮緊,滾動著,承受著,頸上的戒指項鏈貼在二人皮膚間,他說:「闞,我現在就是一個處於發情期的低等雄性動物,經不得你這般撩撥。」
「我想。」淺顯坦誠的慾望。
顧煜撐起身子,指腹撫蹭著她的額角,黑暗旖旎的風光之下,目光細細描繪她的五官,浮於雲端的不真實感消散。
半晌,他俯身探了下去。
「別……」出乎意料的滅頂羞恥感衝散齒間二三拒絕。
關鍵時刻,他卻撤了力,頜角不明的液珠淅瀝淌過,雙手鉗握著她纖細無骨的腰肢,沉聲問道:「還跑嗎?」
還是那個混蛋啊。
「不……」她只盼解脫,紅著眼眶,如牽線木偶般顫音道,「不跑了……」
……
闞雲開手臂環著顧煜的肩,餘韻尚存,她的嗓音泛起漣漪,如鵝羽輕掃過般和順,「為什麼總是欺負我?」
顧煜低低沉沉地笑著,不回答她。
闞雲開抬手撫摸著他腦後的手術疤痕,指尖一水輕掠過頭尾,「有沒有頭疼?」
「想你的時候會。」
「那你豈不是天天都頭疼?」
「這麼自信?」
「因為我每天都在想你。」
溫存片刻,顧煜還有任務在身,不能久留,愁緒加持的分別時刻不悅到來,他起身整理好衣衫,闞雲開面頰輕伏在他的背脊上,不舍環著失而復得的男人。
顧煜覆上她環於腰間的手臂,交代說:「我現在必須回去了,你不要出門,吃飯也在酒店解決,每隔一個小時給我發一條信息,我不回你也要發,聽見了嗎?」
闞雲開點頭應聲,只說一句:「我等你回來。」
「很快。」顧煜坐在床邊,撫摸她的稍顯凌亂的髮絲,仍記得她的饞嘴,「下次我來給你帶炙烤牛肉。」
「嗯。」
闞雲開堅持送顧煜出門,出於安全考慮,顧煜唯讓她送到房間門口,酒店僅剩的房間對向安全樓梯,按照風水學來說,確實不是好住處,只是如此落敗情景,哪裡還能計較這些。
「進去吧,早點休息。」顧煜拍拍她的腰,唇吻落在髮根,留戀道,「等我。」
闞雲開站在門口,注視著他離去的背影,顧煜走到樓梯轉角,看見房門外依然傻站著的人,他眸色一暗,大步拾級而上。
他摟著闞雲開的腰,再次吻了下去,唇唇相貼廝磨,「我帶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