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14章
他所在的裴家,祖上出自河東。河東裴氏號為關中郡姓,祖輩在追逐門第流品,姻親冠冕,有著近乎吹毛求疵的擇選。他們教育族中的子弟要嚴於律己,一切以家族名望為先。
這個姓氏的本身就意味著百年傳承,長盛不衰。於倍受族人矚目的裴彥麟而言,他更要具備審慎從事的魄力,再像春蠶吐絲,為延續門楣的榮耀做好燃盡終生的準備。
在名聲斐然的幾年裡,裴彥麟的確是這樣一個讓裴家引以為榮的架海金梁。那時誰能想到,裴家這輪皎月在前途無限時會墜落泥潭。他耽溺藥石,在朝堂玩弄權術,一個超邁不群的天之驕子,轉眼便成了族人口中敗壞家聲的不孝子孫。
裴家把這歸罪於蘇星回的無意蠱惑,裴彥麟的無端妄念。因是在她的大婚之夜,萊陽郡公裴度用一根細竹篾抽爛了裴彥麟的脊背。
她觀看了那場鞭笞的全部過程。裴彥麟的伯父給了裴彥麟一個刻骨銘心的懲處,也是她永生難忘的下馬威。這一次別開生面的成人禮,讓她親眼見識到了世家對名聲的側重,對不器蔭孫的極致憤怒。
家訓嚴格至此的裴家,已出格過一次的他,如何還會一直錯下去。
蘇星回不甚明白,搖著頭囁嚅,「不該是這樣的。」
她沒想到自己會說出口,眼睛頓時酸刺得有些難受。大概是想到了那皮開肉綻,血流背脊的情形,伴隨著響徹夜幕的鞭笞在耳邊時,她也有了切膚的痛楚。
裴彥麟卻仍是那樣疏離地笑著。他分明聽到了,但並不回答她的疑慮,「吃吧。」
手掌遞在眼前,是方才為裴麒剝的栗子。她和他的目光相撞,慌不擇路地拈起一粒。
栗子咬碎,殘留齒間,不知是什麼滋味,只是堵在喉間。突如其來的難過登時就像這火中取栗,她的心尖燒得滾燙。不該是這樣的,她寧肯他死在北伐,也不能讓他死在宦官手裡,死在這些爛穿腸肺的丹石上。
「三郎,去走走吧。」她知道自己不說點什麼,會被心火吞噬,這一生仍要要死在兩人無聲的僵持中。她扶裙站起身,往屋外走去。
庭閾上的爆竹燃過,陳年舊物很快燒成了一盆灰。餘燼閃爍,她望著飛散的零星星火,才覺今夜的風依然刺骨,而她出來,身上還無禦寒的衣物。
蘇星回正搓著手臂,一件兔毛斗篷隨之落下。她偏過頭,看著肩頭的手,又望向他的臉,不禁一笑。
「你知道你這個人最大的缺點是什麼嗎?」
她莫名蹦出這一句,裴彥麟面上的踟躕尚不及收回。他愣怔了稍時,似在思忖,但仍是彷徨迷惘,「為何這樣說?」
「你的心裝著太多事,對誰也不說。」蘇星回緩緩步下廊階。
庭炬的燭火照著腳下,她走在前面,裴彥麟跟著她的影子。
「我問你,為什麼不惜敗壞名聲也要娶我,你不說。後來又問你,是不是真的就像他們所言,在蘇家黜落一事,你是不是難逃干係,你也不說。」
白雪庵的那個晚上,褚顯真告知的真相,讓她多年的困惑終於有了一個合理的解釋。
蘇家急需斡旋的那時,還是未婚夫婿的周策安是急於撇清干係的,他父母派出的人甚至已經出發前往蘇家。好巧不巧,她攔下了萊陽郡公的車駕,擊潰了裴彥麟最後的理智,給了周策安一個保全名聲的天賜良機。
那個讓她決意託付終身的男子,內里的謀算全然不像他儒雅隨和的表面。他的愛在功名仕途面前不堪一擊。
「三郎,須知人生短暫,來不及開口都會成為終身抱憾。」
她死的時候也才三十來歲,很多慚悔的話都無法再開口。
蘇星回只要想起,就無顏面對她身邊的這個男人。
她不敢看他,也不再往下說。
兩人就一路無言地走到園徑上,無人掌燈,隱隱約約看到鞦韆架的輪廓,搭在一株山茶花旁。快走幾步,坐了上去。
裴彥麟還在琢磨她的話,被她急聲喚道:「別站著了,來幫我推吧。」
園裡看不清,隱患難以預知,裴彥麟扶住她的手臂,只向前輕推一把。她的雙足離地,裙裾在半空飄飛,像只夜裡的彩蝶。
盪了數回,蘇星回玩起了興緻,尤嫌不夠,「再盪高些。」
「不行,太晚了。下來。」他說不行,果真不再推了。
蘇星回不強求,只是她聽著甚有趣,仰過頭問道:「念奴也這樣聽你的話嗎?」
「嗯。他們兄妹都很聽話。」
裴彥麟在她身後寸步不移,她的頭仰過去時,幾乎靠在了他的胸前。裴彥麟的身姿挺拔,低垂著眼皮,她還是看清了映在他眼底的倒影,撲朔迷離中,偏偏讓她捕捉到了不易察覺的繾綣。
蘇星回感覺自己被吸了進去,直到灼燙的手掌扶正了她的身體。她赤紅著耳尖,「我知道的。」
對她這樣的母親,他們完全可以沒有負擔地離棄。但縱然是裴麒,那樣難馴的一個孩子,也還是做到了三分尊敬。
裴彥麟能開解子女,沒人能開解他的心結。
蘇星回從鞦韆架起身,眼裡水跡若隱若現,「我剛剛數落你的缺點,其實我的錯更多。聽風是雨,不辨是非,任性自私……你是怎麼會看上我這樣不知好歹的人。」
她的錯誤讓一個真正愛她的人錯過了前途無量的人生,「對不住,我毀了你的半生。」
「可是。」她垂下眼,「可是我還是想問你一句,你,還要我嗎?」
說出這一句,她需要莫大的勇氣。
從前那樣不可一世的蘇星回,決計不可能講這樣的話來。
裴彥麟張了張口,緩緩捏攏了十指。神色掙扎間,交雜著揮之不去的痛苦,「十九娘,不要再講這種話了。」不是你能講的。
蘇星回期盼著他能回答,當他真的回答了,她反而不能釋懷。
她想要若無其事地笑笑,從容地走開,當一切都沒發生,然而她根本笑不出來。
鞋子踩到架下的碎石,崴到腳,在她跌向前時裴彥麟攥住了她的手臂,「當心——」話未落,蘇星回已經反身撲在他的肩頭,「你抱抱我吧。還像以前那樣,好嗎?」
她用哀求的口吻道:「求你了。」
裴彥麟抿直唇角,到底還是伸手將她扣在懷裡,在她的再三哀求下再逐漸收緊。
她是自己前生種的因,今生的障,逃不掉,躲不了。若有似無地嘆息一聲,他用臉頰蹭著她被風吹得冰涼的側臉。
不遠處的爆竹已徹底燒盡了,不留殘火。昔年的舊物燒成了灰塵,過去就真的會過去嗎?
沒有多少人能熬過一個長夜,他習慣了這樣的等待,等待天明,又有多少難關要他去攻克。在這個闔家團圓的歲除夜裡,爆竹聲此起彼伏,神都燈火璀璨,他依然守著一盤殘棋。
孤獨的思考,反而會忘記了孤獨。足下火盆籠了三回,閑敲半夜的棋子,天邊開始發白。他想起來飲一口酒,抬腕碰到了柔軟的身體。
蘇星回趴在手邊幾沿,眉尖若蹙,睡得並不舒服。看她的腮邊硌出印子,裴彥麟忍不住指尖輕撫,順勢也將那道蹙眉舒展。
「阿耶。」醒來看見的裴鶴年滿心都是震動。但他的阿耶只是揮手讓他噤聲。
年初一,蘇星回從清晨的寒意中醒來。肩上的斗篷滑落,她捧在懷裡,才看到案上疊放著石榴裙。她驚疑地叫了一聲,抖落開來在身上比劃,轉了幾圈,直身去看庭院樹枝上啁啾的鳥雀,忍不住地高聲喚蘭楫。
蘭楫一路過來,半點不覺驚奇,臉上含著笑意道:「新年該穿新衣,是阿郎今年給娘子做的新裙裳。奴擅作主張拿到園裡,先給娘子瞧一眼。」
蘇星回捧著衣裙,是記得他每年新年都做過衣裙給她。她抿著唇,耳根微紅,「那就穿上吧。明天我去看兩個侄兒,也穿這條。」
蘭楫這下倒驚奇了,「娘子要回娘家去。那奴去準備東西。」
蘭楫退下去,蘇星回把頭髮解開,重新梳整起來,插戴上釵環耳飾。她對著鏡子細細觀望,才知年少青春何其可貴,可她那個遊手好閒的混賬弟弟也還在蹉跎光陰。
年初二的清晨,廝兒駕車送她去的蘇家小院。蘇平芝只有年節才整日在家,雖然兩人見了面就開嗆,吵得不可開交,但當蘇星回丟出一些銀錢,他立時就能閉上嘴,問她有何見教,他這就洗耳恭聽。
兩人像是公事公辦,多一刻鐘都彼此嫌煩。蘇平芝把態度擺正,蘇星回問道:「讓你聽的消息都有哪些?另外我問你,褚顯真和周策安什麼時候成的婚?」
蘇平芝一聽就無比的來火,「你還念著那個狗男人呢?」
蘇星回拍了拍錢袋子,他立時歇了火氣,「三年前私下就有聯繫了,他們倆神神叨叨,與其說像夫妻,不如說是像盟友。」
像是想到什麼,蘇平芝把話一轉,「別說我還真聽到了一個消息。褚顯真似乎要去內禁做什麼女官了。」
作者有話說:
最近都沒時間碼字了,熬夜寫點,只能隨榜更。為了補償大家,留言給大家發紅包吧,實在對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