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秋風肆起,落葉旋飛。
疏窗內,洛霏霏捧一卷書,望著外頭寸寸暗下來的天色失神。
榻邊高几上,銀釭閑照,光線溶溶落在她側臉。
少女瑩潤白皙的雪頰,似姣好無瑕的美玉。
一綹青絲迤著她秀雅頸線垂在身前,烏亮柔順。
清涼晚風從半敞的窗牖間灌進來,輕柔髮絲沐風而動,翩然掃過她窈窕身段。
她發間斜插一支蝶釵,頰邊懸綴兩粒珍珠耳璫。
釵上鑲嵌的寶石,耳畔輕晃的珍珠,皆是極普通的成色,連身上大襟短衫、交窬裙也是尋常料子。
如此寡淡不上心的打扮,卻絲毫不損她柳嬌桃艷的姿容。
甚至,將艷麗收斂幾分,透出些錦上添花的柔婉清雅。
丫鬟默默瞥她一眼,抬手撫了撫自己的髮髻,眼底有驚艷,有嫉妒,也有不屑。
「天色不早,大人今日必不會來,姑娘快些用膳,省得奴婢還得再去熱一回。」丫鬟聲調不高不低,語氣不耐提醒。
聽出她話里的輕視,洛霏霏並不在意。
看天色,確實早過了大理寺下值的時辰。
她攥了攥手中書卷,收回視線,側眸問丫鬟:「何大人可是派人來知會過?可曾說起案子的事?」
爹爹被押送入京已有半月,她不能不擔心。
原本盼著,何大人能念及當年她贈金赴考的恩義,在爹爹的案子上周旋一二,莫讓爹爹蒙冤定罪。
可數日來,除了收留她在這僻靜的宅院中,何大人並未帶給她任何有用的消息,哪怕隻言片語。
她曾擔心得坐立不安,試圖走出院子,卻發現外頭有人把守,根本不許她出去。
何大人不讓她走出這處院子,口口聲聲說,是怕她被三法司的人抓去。
洛霏霏隱隱察覺到不對,又怕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心裡盼著何大人再過來一趟,她想把話說清楚。
若對方實在為難,不能相助,她便不強人所難,早做旁的打算,總好過在此枯等。
「案子有什麼可說的?不是洛知府自首請罪的么?殺人償命,天經地義。姑娘可別仗著大人仁義,挾恩圖報,斷送大人前程。」丫鬟不冷不熱頂嘴。
睃一眼榻几上全無熱氣的飯菜,沒好氣道:「姑娘若不吃,奴婢便收下去,還有旁的事呢!」
洛霏霏微微抿唇,堅定反駁:「我爹並非兇手,還請慎言。」
「嗤。」丫鬟哂笑,上下打量她一圈,扭著腰往妝台側走去。
妝奩里的釵環珠翠,皆是何大人置辦的。
無功不受祿,更何況洛霏霏是有求於人,此人還是她手帕交萍娘的未婚夫婿,她從未多看那些飾物一眼。
幾日下來,丫鬟已知她心性恬淡,不會告狀,心思不由活絡起來。
當下便坐到妝台前,自顧自在妝奩中挑挑揀揀,時不時對鏡在自己發間比劃。
洛霏霏沒管她,將書卷放到榻幾側,拿起筷箸,默默用膳。
再擔心,也得填飽肚子,否則沒能為爹爹伸冤,她先倒下了。
飯菜俱已冷透,吃得她心口越發涼津津。
她與何大人本不熟,若非萍娘寫了信,叫她帶來走走何大人的門路,她也不會來。
萍娘是何大人表妹,兩人早有婚約。
何大人三年前高中狀元,短短時日,便官至大理寺右少卿,想來極得皇帝和上峰器重。
爹爹的案子重大,人被關在刑部大牢,案宗則由大理寺審定。
她第一回來京城,兩眼一抹黑,想著何大人便是無力幫忙,多少能指點她一二,免得她走彎路,徒勞無功耽誤事。
沒想到,還是耽擱這幾日。
洛霏霏心不在焉地咀嚼著,有些後悔。
或許,上京前,她該多磨磨阿娘,讓阿娘把案子來龍去脈全部告訴她,她直接去三法司衙門外擊鼓鳴冤。
聽說執掌三法司的武安侯顧大人,年輕有為,鐵面無私,從不冤枉一人。
只不過,那三法司外的鳴冤鼓,不是輕易能拿起來的。
勉強用下半碗,洛霏霏放下筷箸。
丫鬟將一支最繁複貴重的紅寶石金釵插在鬢邊,不情不願過來收拾。
盤中菜肴剩下大半,丫鬟瞧在眼裡,冷哼一聲奚落:「挑三揀四的,當自己還是什麼千金小姐呢?」
這丫鬟似乎很看不慣她,洛霏霏心思靈透,恬然笑對。
爹爹性子忠厚耿直,做知府也是這兩年的事,前面十餘年,她都是在匪盜橫行的贛南長大,委實算不上什麼千金小姐。
何大人與爹爹同為正四品,可何大人是京官,受天子器重,何大人的丫鬟當她是罪臣之女,菲薄輕視,也是情理之中。
「有勞。」洛霏霏姿儀秀逸,溫聲致謝,重新捧起書卷。
丫鬟收拾好,端起承盤往外走。
剛走出門檻,便見一道身影走上廊廡下的石階。
丫鬟面上一喜,掐著嗓音,細聲細氣喚:「大人!」
飽含期許的嗓音,甜膩熱忱。
何紹梁目光越過她發間金釵時,頓了頓,又移開,落到承盤上。
嗓音清潤問:「姑娘胃口不好?」
「姑娘盼著大人來呢!」丫鬟知道他想聽什麼,強顏歡笑應。
隨即,上前扶住何紹梁手臂,殷勤問:「大人怎的這麼晚才來?可用過晚膳了?灶上還煨著湯,奴婢去盛一碗來?」
「不必。」何紹梁抽回手,越過她,邁進門檻,「去替姑娘盛一碗來。」
屋內,洛霏霏聽到聲音,從臨窗便榻下來。
整了整裙擺,抬眸便見何紹梁朝她走來。
她福身施禮,姿態端雅得體:「大人。」
嗓音泠泠如泉,好聽是好聽,卻過於清正,無一絲旖旎討好。
何紹梁不動聲色打量著她,折至身後的那隻手攥了攥,眼底有幾分意動。
「霏霏用得少,可是飯菜不合口味?」何紹梁走到她近前,凝著她柔順低垂的眉眼,「喜歡吃什麼,叫下人去做,若丫鬟不盡心,我來罰她。」
說話間,他狀若無意朝洛霏霏伸出手,靠近她髮髻。
一枚珠釵映入眼帘,洛霏霏眉心微動,後退一步避開。
她抬起烏亮杏眼,暫且沒挑破對方逾矩的舉動,努力心平氣和問:「大人,不知我爹的案子可查清了?」
數日來,主僕二人,一個扮紅臉一個扮白臉,洛霏霏皆心如止水。
何紹梁手臂虛抬,神情凝滯一瞬。
盯著洛霏霏艷若桃李的小臉,捏著珠釵的指骨收緊,耐心殆盡。
「喚我一聲何大哥,進去換上我送你的衣裙、釵環,我便用心替你父親周旋,如何?」
洛霏霏眼瞳驟縮,雪頰凝霜色,身形未動。
震驚之餘,又覺荒唐。
何紹梁忽而將珠釵丟至便榻上,攥住她手腕,不許她再躲避:「霏霏,除非你成了我的人,否則,我憑什麼要幫你?」
「何大人自重!」洛霏霏憤然冷斥,扭著手腕掙扎。
她偷偷跟哥哥學過些拳腳,力氣比尋常女子大些,對方又是文人,勉強被她掙開。
「小女子不敢令大人為難,還請大人放我離開,小女子絕不連累大人。」洛霏霏喘著氣,利落地後退兩步,身姿緊繃,立在高几側。
滿眼戒備盯著何紹梁,她憤憤不平提醒:「萍娘一心等著何大人,還請何大人莫要傷她,若大人無意求娶,不如早些與她說清。」
「若非我有今日作為,她會等我嗎?」何紹梁轉轉手腕,眼中閃動志在必得的興奮,「擔心她,倒不如擔心你自己。不妨實話告訴你,那巡按是否你爹所殺,並不重要,有人需要替罪羊,你求誰也無用!」
「等洛知府被定罪,你這罪臣之女必然沒入奴籍被發賣。早晚落到我手裡,不如識趣些,我去求求貴人,尚有轉圜的餘地,流放總比殺頭強些。」
原來那言行舉止間似有似無地試探,並非她多想。
今日他露出真面目,與往常清儒溫潤的外表,判若兩人。
「無恥!」洛霏霏盯著他,雪頰微微漲紅。
跟了他,他就會替她去求貴人?洛霏霏一個字也不信。
燭光映照在她雪頰、細肩,薄怒的容顏耀目如明珠朝露,何紹梁目光流連在她姣好的容顏、身段,眼神貪婪滾滾。
他緩步上前,一點一點朝洛霏霏逼近。
洛霏霏下意識後退,足跟抵上雕花落地罩,咚地一聲悶響。
倏而,她展臂伸向身側高几,迅速抓過銀色燭台,緊緊握在手中。
燭台上,蠟炬與琉璃罩一道跌落。
清脆的碎裂聲中,火光熄滅,周遭猝然晦暗下來。
月光透過疏窗漫進來,飆風樹影張狂。
燭台鋒利的尖端寒意森森,直直朝向何紹梁。
「謀害朝廷命官,可是大罪。」何紹梁肆無忌憚笑了笑,指指心口,「我讓你刺,你敢嗎?」
「放我離開。」洛霏霏眼神凌厲,唇線抿直,握著燭台的手臂穩穩噹噹,並不露怯。
她最後悔的不是來京城,而是三年前為了萍娘,贈盤纏許他能入京赴考,讓朝廷多了一位卑鄙齷齪的狗官。
「絕無可能。」他欣賞著洛霏霏含怒的玉顏,似看著刀俎間的魚肉。
僵持一瞬,洛霏霏想明白,她既不能真殺了何紹梁,也不能有絲毫退縮。
聽到廊廡下的腳步聲,她急中生智,握緊燭台,怒道:「你如此苦苦相逼,我便是死,也要拉你陪葬!」
話音剛落,便聽見碗碟摔落在地磚上的碎響。
洛霏霏神情決然,猛地朝眼前之人刺去。
沒想到她真的敢刺,還是往他胸口刺,一副要與他同歸於盡的模樣。
何紹梁驚嚇過度,倉皇間竟忘記躲避。
「大人!」丫鬟衝過來,撞開何紹梁。
洛霏霏收著力道,在對方衣袖上狠狠劃破一道口子。
黑暗中,裂帛聲聽得人心顫。
「把她關起來,不許離開此間半步!」何紹梁氣急敗壞吩咐,摔門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