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門扇落了鎖,疏窗外傳來梆梆的聲響,影影綽綽的僕從們正用木條將窗牖釘死。
洛霏霏坐在屏風后,雙臂環膝,閉上眼,將面頰埋在臂彎間。
什麼也不看,什麼也不去聽,她黽勉靜心。
冥思片刻,將所有能做的都在腦中抉剔一遍。
依何大人的意思,爹爹確實並非兇手,可有位高權重之人要爹爹頂罪,那是連四品的大理寺右少卿也不會去得罪的人。
掌管三法司的顧大人再勤勉,也不會對下面的案子事事經手。
若此案不經顧大人,直接被大理寺定罪呢?
洛霏霏思來想去,最快捷妥當的法子,還是去向顧大人鳴冤。
鳴冤鼓不易敲,她可以去攔轎子,或是去侯府門口堵人。
便是被捉拿,也沒什麼,她並非爹爹親生骨肉,在金陵時,喻捕頭能放了她,三法司應當也不會扣留她多久。
只是,她曾與顧大人的表兄定過親。
聽說他們兩家關係並不好,冷如堅冰,逢年過節也鮮少走動。
不知兩家曾有什麼過節,會不會影響到顧大人對此案的態度?
洛霏霏睜開眼,環顧內室方寸之地,眼神清明堅定。
無論如何,她得先離開此地。
外頭咚咚的敲擊聲,不知何時停歇,風聲也低下去。
西邊的宅院里,傳來一聲暴戾的咆哮,似是哪位孩童功課沒學好,正挨訓。
繼而是追打的聲音,夾雜一聲犬吠,惹得遠處的狗也跟著叫。
犬吠聲在暗夜深巷此起彼伏,好半晌才消停。
忽而,洛霏霏想到什麼,繞出屏風,快步走到靠東邊的窗牖側,側耳細聽。
依然是什麼動靜也沒有。
前幾日夜裡,她睡不著,披衣起身站到廊下,似乎也沒見掌燈。
東邊那宅院,應當尚未住人。
白日里她很難逃出去,夜裡出逃,也不好在巷子里亂竄。
否則,即便不被護院抓到,也容易驚動巡夜的京衛。
不如去東邊無人的宅院暫躲一宿,何紹梁總不能去旁人家大張旗鼓搜查。
夜漸濃,丫鬟沒在耳房,而是在西廂房服侍何紹梁沐浴更衣。
內室燈燭撤下大半,只屏風外留著一盞。
何紹梁身著素麵寢衣,衣襟敞開。
丫鬟跪在地上,沒好意思抬頭看。
可她腦中赫然記得,方才更衣時,她親眼看到大人身上引人遐想的痕迹。
與她無關,也絕不可能是正房那落魄千金弄出來的。
「大人,那金釵真是姑娘賞奴婢的。」丫鬟戰戰兢兢回話,「奴婢身份低微,豈敢怠慢姑娘?是姑娘自己不珍惜大人一片真心。」
何紹梁捏著金釵,聽到她提起洛霏霏時,目光變得深沉不甘。
「起來,本官並未怪你。」何紹梁開口,語氣暄和。
見他不像生氣,丫鬟鬆了口氣,依言起身。
尚未站直身形,便被眼前人扣住腰,拉至懷中。
丫鬟跌坐在他身前,不安地抬眼望他。
何紹梁抬手,緩緩將金釵插回丫鬟發間,神情溫潤,姿態卻高高在上透著施捨:「替本官辦一件事,待本官成婚之後,抬你做姨娘。」
「大人?」丫鬟面露喜色。
大人要收用她?
丫鬟仰面望著他,承接住他泄憤似的恩寵。
夤夜靜謐,西廂房的動靜又鬧得大,洛霏霏想忽略都難。
她起身將門從里拴好,仍不放心,又拖去兩把重重的圈椅抵住門。
直到那不知是歡喜還是痛苦的聲音停歇,她腦中的弦仍繃緊,怎麼也睡不著。
天光重新亮起,門鎖被打開。
有人在外頭推門,沒推動,沒好氣喚:「姑娘打算餓死在裡頭?再不開門,奴婢拿去倒了!」
洛霏霏一夜未合眼,聽到何紹梁出門的動靜,才勉強打了個盹。
正迷糊著,又被驚醒。
反應過來,便撐起身子,走到外間,使力將抵門的東西都挪開。
門扇被推開,耀目的陽光晃得她眯起眼睫。
「我們大人體貼周全,哪裡配不上你?」丫鬟端著承盤進來,目光掃過胡亂擺放的圈椅,走到便榻旁,笑容頗自得,「吃吧,等你被發賣那日,可別轉頭來求大人。」
言畢,她顯擺似地撫了撫髮髻邊的金釵,腕間翡翠鐲。
洛霏霏恍若未覺,仍舊客氣一句:「有勞。」
隨即,走到便榻旁,默默用膳。
昨夜又是噁心,又是擔驚受怕,格外漫長。
方才搬圈椅極為吃力,洛霏霏明顯感受到精力不濟,她胃口雖不好,卻努力多用了半碗。
熱乎乎的螃蟹羹、桂花香餅、鵝油卷下肚,洛霏霏手上又有了力氣,面色也紅潤了些,嬌艷得讓人眼熱。
「以姑娘的姿容,便是做姨娘,也必是最得寵的一個,何必跟自己過不去,非惹大人生厭?」丫鬟嘆息規勸,語氣竟比先前都好些。
原以為何大人對洛姑娘真心實意,可昨夜看到大人身上痕迹,她便猜到大人在別處至少還有一位紅顏知己。
大人明知洛姑娘住在院子里,卻故意那般待她,讓洛姑娘難堪。
想來,大人也不過是圖洛姑娘的顏色。
洛姑娘空有花容月貌,眼下卻過得不及她一個奴婢,等其父罪名落定,還不知流落何處。
丫鬟一時心生惻隱:「昨夜大人還說,若你也能如奴婢那般溫柔小意,他便把東邊那處宅子買下來打通。待做了姐妹,奴婢也不同姑娘爭,東邊那處大些,讓給你。」
「人各有志。」洛霏霏輕應。
丫鬟說了一堆,她腦中只在意一句,東邊的宅子果然尚未住人。
她眸光清澈,迎上丫鬟又羨又詫的目光:「我可否出去走走?」
丫鬟深深打量她一眼,看不懂她落魄至此,還清傲個什麼勁兒。
「隨你,左右你也沒本事走出這院子。」丫鬟覺著她不識好人心,沒好氣甩出一句。
隨即,收起承盤,扭著腰出去。
雖未請示大人,可大人疼她,這點小事她還是能做主的。
知府千金又如何,還不是靠她憐憫才能出門?
三法司衙門,森嚴肅穆,闃然無聲。
顧玄琢一襲緋衣端坐書案后,修長的指骨捏著一方燙金請帖。
他發冠高束,眉色似墨。
好看的眼型圜一汪深潭,蟄伏在冷肅的眉峰下,顯出幾分凌厲。
日光破綺窗,擦過他線條利落的側臉、下頜,似連城之璧正被熾盛的光細細雕琢。
「侯爺公務繁忙,屬下去推掉?」玄衣隨從積風侍立在側,試探問。
「駙馬相邀,自然要去。」顧玄琢信手丟開請帖,唇角微微牽動,似笑非笑,眼神幽邃深晦,「刑部、大理寺的人也帶上幾位。」
他語氣漫不經心,積風卻聽出其中憋的壞。
「侯爺放心,屬下保證叫上何少卿。」積風眼中閃過一絲鬼黠,抿唇忍笑,一副等著看好戲的神情。
「多嘴。」顧玄琢斜乜他一眼。
擬好回帖遞與他,眸光復落在未看完的卷宗上。
「侯爺,屬下還想多一句嘴。」積風捏著回帖,撓撓頭,稍作遲疑,問道,「弛星昨日去看了雙槐巷那處新買的宅子,想看看何處需要修繕,侯爺猜他發現了什麼?」
顧玄琢默默聽著,提筆蘸墨,在卷宗上圈出兩處,未應。
本也沒指望他會猜,積風自顧自接話:「隔牆那處宅子里養著一位外室,屋主竟是何少卿!弛星親眼看到何少卿進去,昨夜那動靜鬧得可不小,寵愛之至。若是讓長公主知曉,又是一樁熱鬧。」
「那便瞧瞧去。」顧玄琢想到什麼,駐筆吩咐,「宅子不必修繕,今夜便過去小住一晚,讓弛星悄悄收拾,莫要驚擾四鄰。」
積風綳慣了的冷臉,當即展顏失笑:「侯爺放心,屬下們保證不打草驚蛇!」
在院子里走動時,洛霏霏看似漫無目的,實則處處留意,還真讓她在美人蕉后的牆根底下,發現一處虛虛塞住的洞。
平日里,時時盯著她的,只丫鬟一人。
許是新獲寵,有些得意忘形,今日丫鬟並未寸步不離跟著她,甚至出門遊逛了一陣子。
趁丫鬟不在,她悄悄將塞住洞的青磚移開,往裡探身拭了拭,確定能容她爬過去,終於放心。
一塊一塊小心地把青磚塞回,洛霏霏拂了拂衣袖,若無其事回到正房看書。
丫鬟心情好,端來的晚膳也比昨日豐盛:「方才小廝來傳話,今日駙馬設宴,大人下值隨侯爺去赴宴,稍晚些回。案子有進展,大人讓姑娘等他來。」
「哪位侯爺?」洛霏霏隨口問。
丫鬟與有榮焉:「自然是掌管三法司的武安侯顧大人,咱們大人、刑部、督察院的官爺們都歸他管,手底下不知多少人呢,偏帶了咱們大人去,可見是得力之人。」
洛霏霏虛應幾句,卻並不信何紹梁會帶來什麼好消息。
只暗暗擔心,寵信何紹梁的顧大人,是否如傳聞中公正嚴明。
不管是不是,她都不能在這裡耗下去。
她神色如常用膳,心裡暗暗盤算著如何把丫鬟支開。
暮色四合,院里起了風。
洛霏霏算算時辰,抿一口桂花茶,沖丫鬟吩咐:「勞煩替我備水沐洗,天涼,水燒得熱些。」
若換做往常,丫鬟定不會老老實實聽她使喚。
可今夜不同,丫鬟不敢壞了大人好事。
瞥一眼她手中茶盞,眼中含恨帶怨應:「是,奴婢定給姑娘多備些熱水。」
待她出去,洛霏霏不敢再耽擱。
聽到灶房裡的響動,當即手持銀釭,毅然將蠟炬丟入帳中。
火勢漸起,她快步從正門出去。
聽到腳步聲,丫鬟探出頭問:「姑娘去何處?」
「恭房。」洛霏霏回眸應,語調從容鎮定,「你若怕我跑,不妨跟著。」
丫鬟手裡的活忙到一半,鍋里的水還沒添滿,哪有閑心陪她去恭房?
再說,那盞桂花茶里加了料,她便是插上翅膀也沒力氣飛。
「快去快回,大人怕是要回來了,奴婢得把門鎖上。」丫鬟收回身形,嫉妒之餘,心裡又生出一分憐憫。
知府千金又如何,今夜之後,照樣同自己一樣,卑微地等男人疼她憐她。
主動纏上一個她瞧不上的男人,足以將她周身傲骨寸寸折斷。
洛霏霏四下望望,蹲身移開青磚,鑽進窄洞。
悄然穿過院牆,剛用青磚把洞堵好,洛霏霏便聽見牆那邊恓惶高亢的尖叫:「走水啦!」
隔著牆,聽見護院們打水滅火的動靜,洛霏霏狠狠鬆一口氣,她沒想連累無辜四鄰。
陌生的宅院未掌燈,牆壁被何家升騰的火光映得發紅。
洛霏霏的身子,也被火光映照得發熱,有些不適,料想是許久未曾好好歇息的緣故。
她走進一間廂房,合上門扇,將光亮擋在外頭。
心弦放鬆下來,方覺精疲力盡,躺到榻上便合眼補眠。
隔壁宅院亂作一團,顧玄琢駐足望一眼,聽到身側弛星笑:「倒是比想象中熱鬧,還省得掌燈。」
四肢百骸的熱意如火勢燎原,顧玄琢斂眸,淡淡吩咐:「弛星速備冷水,積風去接劉太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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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洛霏霏:我似乎中了葯。
顧玄琢:真巧,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