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鳳皇景星
小孩子都是一根筋的小執拗,小公主乘月自打小腦袋瓜里冒出了這個念頭,那便是一刻都坐不住了。
往外瞧一眼,雪在窗子外打著旋兒,她就往虎頭綉凳上一坐,喚雲遮給她穿踩雪的鞋子,「……我要穿那雙綉了小鴨的雨靴,還要戴昨兒那朵山茶花。」
雲遮拿了小靴子過來,「……白夫人送您的那朵晴雪山茶,昨兒夜裡奴婢就養在了琉璃碗里,可惜光溜溜的一朵兒,沒根沒葉的,今早上一瞧,瓣邊兒都有些蔫了。」
她捉著乘月的小腳丫,有些可惜,「戴是戴不成了。」
乘月的大眼睛里就有些失望,她由著雲遮為她穿上毛茸茸的小靴子,再往高几上瞧一眼,果見那琉璃碗里,孤零零地浮著那一朵重瓣的山茶,朱櫻色的瓣邊兒垂在水面,像是熟睡了的小美人。
「要是有什麼法子,能叫它長長久久地開著,就好了。」乘月戀戀不捨地將視線移回來,她是個性情豁達的女娃娃,轉念想到自己心中的雄心壯志,立時又高興起來,「走,我去等爹爹。」
眼見著小公主從綉凳上跳下來,脫兔似的往雪茫茫的殿外奔,雲遮連忙拿了狐裘的小襖子,領著一串兒的宮人追出去。
「公主,您仔細跌跤……」
乘月在雪地里跳著走,聽到跌跤兩個字就停了下來,「一時叫爹爹把駙馬傳進宮,我要同他比比高。」
雲遮笑得眯了眼,上前蹲下了身子,「公主,路太滑,奴婢背著您去。」
「不要不要,我要多跑多跳多跌跤,往後長得比駙馬還要高。」乘月搖著頭,繼續撒開小短腿兒跑。
這哪兒能叫人放的下心!雲遮忙領著人亦步亦趨地跟上了。
公主雖常居仁壽宮,可近來白日里總愛在鳳姿宮玩兒,這裡距離陛下起居的養心殿距離不算遠,不過行了百十步,便進了養心殿。
乘月最是個閑不住的,在養心殿里左跑右跳,雲遮一時沒瞧見,她就爬到龍案上趴著,把自己的小胖手舉在眼前,仔仔細細地端詳著指甲上的丹蔻。
她正琢磨著明兒要重新染指甲了,忽然聽見門口爹爹的聲音響起來,語氣似乎很不高興。
「把公主傳過來,今兒朕非得揍她一頓不可!「
乘月嚇得差點兒從龍案上跌下去,支著手喊爹爹,「爹爹這是為什麼啊!」
皇帝聞言往殿里一瞧,自家小女兒正在龍案上搖搖欲墜,他連忙往裡進了幾步,將小女兒從龍案上拎下來,把她丟在小綉凳上,氣不打一處來。
「為什麼?你還有臉問為什麼!昨兒夜裡不睡覺,你給朕後腦勺綁小辮兒?」
小女兒心虛地一笑,想起來了。
昨兒夜裡爹爹不答應她,她也睡不著,就拿她綁小辮兒的花花綠綠小頭繩,從爹爹後腦勺摸了兩撮頭髮,認認真真地綁了兩個細細的小辮兒。
她綁完就去打小呼嚕了,誰成想,爹爹竟帶著這兩個小辮兒去視朝了……
乘月坐著小綉凳往後挪騰了兩步,圓睜著無辜的大眼睛,「爹爹,不好看嗎?我從發繩里挑了最好看的粉色和藍色給您……「
她攤手,眼巴巴地,「您看,我多愛爹爹啊……」
一句稚軟的我愛爹爹,直聽得皇帝又熨帖又暖心,這火算是發不起來了。
他往龍案前坐下,小女兒便又巴巴地湊了過來,趴在龍案前同他賣乖,「爹爹,我有事同您說……」
皇帝斜了一眼乘月,「不染指甲,不綁頭髮,不哄你的布娃娃。」
乘月蹙著眉,想說的話被爹爹一連串兒的不字兒給堵回去了,眨了眨眼睛,正要整理一下再出發,皇帝又補充了一句,」不搶人家的娘。」
到底讓不讓人說話呀!
乘月氣的嗷嗚一聲,撲到爹爹懷裡正準備抗議,忽聽爹爹悶哼一聲,眉頭緊緊皺起,面上浮起了一層痛意。
乘月嚇得連忙又從爹爹膝上跳下來,抱著爹爹的頭問他怎麼了。
皇帝緩了一時,面色才稍好些,他將右手手臂抬起來緩了緩,說了一句不礙事,「你先把爹爹的頭放開。」
乘月一嚇,聽話地放開了爹爹,一旁的隨侍阮升過來小心道:「回公主的話,今兒陛下視朝時,不小心撞到了龍手,青了一塊。」
皇帝清咳一聲,似是不滿阮升向女兒的如實回稟。
今晨的大朝會上,他面對幾方勢力的爭執不下,只覺胸中煩亂,於是便以手握拳,砸在了龍椅扶手上,當下雖平息了堂下爭端,可自己的手卻因為用勁太過,導致青紫一片。
乘月慌了神,大眼睛里全是擔心和害怕,小心翼翼地捧起了爹爹受傷的手,果見手掌側方腫了一片,很是駭人的樣子。
「爹爹不疼啊,我給您吹吹……」小女兒垂下頭,仔仔細細地為爹爹吹了吹傷處,旋即再抬起頭來,烏亮大眼裡蓄滿了淚,「爹爹的手都青了,您得多疼啊……」
皇帝素來視小女兒乘月為心肝寶貝、掌上明珠,打她出世便親自撫養長大,親力親為不說,衣食住行樣樣操心,今歲乘月滿了六歲,才挪到了仁壽宮由太后教養,這一時見女兒心疼得直落淚,只覺心裡又是感動,又是熨帖。
「好閨女,心疼爹爹了?」
乘月小心翼翼地捧著爹爹的手,連連點頭,淚珠隨著點頭的動作往下落。
「自然心疼爹爹……」小女兒的眼淚不要錢,珠串兒一般往下掉,「娘親往月亮上去了,只有爹爹疼我,我可不能再沒有爹爹了呀。」
乘月的娘親是皇帝心裡的一道兒傷,除了公主以外誰都不能提,這一時小女兒落著淚抽抽噎噎地說著,直聽得皇帝眼眶微濕,不禁動容。
他把小女兒抱在膝上,只覺心裡酸楚,輕聲哄了孩子幾句,忽然心念一動,想到了大朝會時引起各方爭執不下的那一宗事宜。
他不過碰傷了手,小女兒都心疼的無以復加,更遑論他身死燈滅的那一天,不知女兒該有多痛苦。
推己及人,為國盡忠、死而後己之人,萬不能使其親眷,除了忍受失去親人的無盡痛苦之外,還要寒了心腸。
皇帝這一時思緒飛遠,心裡不禁有了決斷,他低下頭來哄女兒,「去找你祖母玩一會兒,爹爹還有些奏疏要看。」
乘月正心疼著爹爹,冷不防被爹爹下了個逐客令,眨巴眨巴眼睛剛想抗議,自家爹爹卻已然站起身,一陣風似的出了寢殿。
乘月好一時才反應過來,趴倒在地上,悲痛欲絕:「爹爹呀,我想同你說一說駙馬的事……」
雪又落了起來,入夜時分的帝京城寂靜如井,打更人踩著雪走過,梆梆幾聲打破了雪夜的寂靜。
燈帽衚衕里的靖國公府門前,一隊護國軍軍士騎馬肅然而立,一雙獅型抱鼓石護佑著的階前,靜靜站著一位高大如山的年輕將軍。
他身著一身鐵鏽紅的甲胄,面容英俊不凡,眉頭卻緊鎖,周身散發著肅殺之意。
正是常年駐守北境的靖國公顧長夙。
北境軍情告急,莽古哈大太子所率領的黑鷹部族再度犯境,靖國公顧長夙回京不過兩日,聞聽此訊息,火燒眉毛,即刻便要趕赴北境。
靖國公府門前,並不似尋常人家掛了大紅的燈籠,只有兩盞簡陋的「氣死風」,此時正在風雪的侵襲下搖晃,晃出燈下人軒舉的身影。
靖國公世子顧景星站在階上,身姿英挺如松柏,自有一番少年清氣,他同父親告別,嗓音中帶有幾分不舍。
「父親保重。」
雪落聲簌簌,靜夜裡少年的聲線清然,他看著父親的神情,感受到了父親的思慮,「父親,有兵部、戶部幾位大人的斡旋,相信聖上會早做決斷。」
靖國公顧長夙眉頭緊鎖,聞言長嘆一聲。
今歲十月,莽古哈黑鷹、哨鹿、神鴉三個部族集結北境,舉兵進犯,勢如破竹般攻破邊境兩座城池,顧長夙領五萬兵甲拚死守衛,鏖戰數月,終將雲州、應州二地收復。
戰後清點,五萬兵甲將士陣亡六千餘人,重傷者數萬,人人皆負傷,便是連大將軍顧長夙,都被重創了手臂,險些丟了性命。
在邊境養傷近一月,顧長夙拖著傷體,領著部營的將官,為陣亡將士收回遺骸,分運回各自家鄉安葬。
同一時間,顧長夙上表朝廷,奏請朝廷撥下撫恤金,可此奏疏直拖了半月有餘,卻遲遲不見批複,他焦急之下,這便馬不停蹄地回了帝京,才知朝中有變。
先不論軍功、級別,只以陣亡將士一人一百兩白銀、五十石糧食來算,這一筆撫恤金足足要六十萬兩白銀,雖數額巨大,可我朝本就有關於陣亡將士撫恤的詔令,本該按例發放,這一次卻出了岔子。
今歲七月,中原六地黃水決堤,大批災民流離失所,國中四處便有造反暴動,因此,鎮壓起義軍、安置災民、修黃河堤壩治理黃災,這三項便將國庫的金銀支出大半。
這一時正是財政吃緊之際,北境的這一場戰役,本就耗費巨萬軍費,緊接著再有這一筆六十萬餘兩的撫恤金報上來,朝廷中以右相為首的東阜派臣工竟提議,將撫恤金的金額從一百兩縮減至五十兩。
這樣荒唐的提議,朝中竟然有臣工贊成,好在也有臣工極力反對,兩方勢力針鋒相對,一連幾日都廷議不出結果,陛下雖心有決斷,卻為平衡朝堂,權衡不定,便耽擱了下來。
靖國公顧長夙回京的兩日,在朝中同各路同僚據理力爭,眼看此事將要有決斷,北境卻又有敵軍進犯,他只能帶著一顆憤怒的心返程。
此時雪已越落越大,千里之路,已是到了不得不啟程的時候。
靖國公夫人白清梧領著兩個稚子走出來,眉眼間分明掛了一絲不舍,可同夫君說話時卻瞬間靈動俏皮起來。
「過年時夫君可能回來?到時候我親手給你做麻辣兔頭,五香筍乾兒!」她語笑嫣然,縴手撫上夫君的手臂,仰頭笑,「可別愁眉苦臉的了,瞧著讓人怪不高興的。」
話雖帶幾分嬌嗔埋怨,可顧長夙哪裡不知夫人對自己的情深意切,他伸手抱了抱兩個幼子,又拍了拍長子顧景星的肩膀,最後才攬過了夫人,輕聲允她,「蘸麻醬的羊肉鍋子吃膩了,待我回來,夫人為我整治川蜀的火鍋吃。」
白清梧笑著應下了,「毛肚黃喉,腰片牛舌頭,管夠。」
一句話說的一家人都笑起來,正辭別,忽見衚衕口風雪狂捲起,幾匹輕騎從簌簌雪落中颯沓而來,又有人揚聲送過來道:「靖國公接旨。」
顧長夙聞言面色一變,心知撫恤金一事聖上定有決斷,心中喜憂參半,立時領著一家人跪伏接旨。
打頭人利落下馬,竟是親衛軍的形容裝扮,並不是尋常的內侍。
此人在風雪中站定,展開明黃聖旨,高聲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護國軍將士①見義忘家、捐生殉國,永言忠烈,何日忘之?將士們為國盡忠,則不能為父母盡孝、為妻兒盡責,撫恤金不僅該如數發放,還應由地方衙門為其親眷按月發放俸金、糧食。」
頒布聖旨的話音落下,靖國公顧長夙已然淚流滿面,只覺心頭慰藉,得以告慰為國捐軀的將士。
那身著親衛軍服侍的天使將聖旨交予顧長夙,又高聲道:「陛下聞聽大將軍即刻便要出發,便匆匆頒布聖旨,另有撫恤生者的多項細則仍在擬定。另外,戶部六人隨大人一同往北境去,進行撫恤金的登記發放事宜。」
他言罷,又笑向顧長夙道,「國公爺,陛下從私庫中額外取了三十萬兩銀子,悉數交予國公爺全權處置。」
顧長夙此時心情激蕩,只覺得遇明君,不禁再度伏拜,由衷感念道:「臣代北境十萬將士,跪謝陛下體恤。」
「陛下說了,倘或國公爺致謝,便叫他謝鎮國公主。」頒布聖旨的天使乃是親衛軍指揮使申守緒,他將國公爺扶起身,笑著說起晚間面聖之事,「公主以稚子之心體會陛下之艱辛,陛下推己及人,念及生者,凄入肝脾,頃刻間便做了決斷。」
靖國公顧長夙聞言往宮城方面再度拱手稱禮,回身同妻子相視,眉宇間感激之餘多了幾分疑惑。
白清梧眼睫輕顫,立時便想到了昨兒入宮吃酒席時,遇見的那一位小公主江乘月。
陛下膝下只有一雙兒女,皆由故皇后所出。
傳聞鎮國公主出生時乃是冬夜,東北天際忽現赤霞,覆蓋一整個天際,其形酷似鳳凰,陛下愛甚,為其取了個小名兒,喚作鳳皇,其後還是皇後娘娘嫌這名兒太過招搖,改了個小名兒。
小公主甫一出世,便被封為鎮國公主,世人皆知陛下愛重,卻不知竟至如此。
白清梧昨夜見到小公主時,便知曉了公主的身份,只因她打小便是個爽利不做作的脾性,既不會因鎮國公主的身份而曲意奉承,更不會故作矜持,只以平常相待,萬沒料到,公主不僅心性美好,更能在無意間為北境殉國的將士解了困局。
她想到這兒,不禁感慨道:「昨夜偶遇公主殿下,星兒手冷,公主送了他一隻熱火火的小手爐,席間無趣,星兒同小手爐玩兒了許久……這般看來,公主不僅為咱們家送了暖,還能澤被北境為國盡忠的將士們。」
「竟不知殿下同夫人還有這樣一層淵源。」申守緒聞言笑著說,旋即拱手道,「北境告急,國公爺早些啟程,下官告辭。」
申守緒翻身上馬,領著親衛軍轉瞬間便消失在了風雪中。
靖國公心中放下了一塊沉甸甸的石頭,一時間眉目舒展,只笑著低頭,向顧景星詢問道:「你昨夜竟有這等奇遇?」
這幾日父親為著殉國將士撫恤金一事心力交瘁,顧景星悉數看在了眼裡,此時聞聽聖上有了這樣聖明的決斷,只覺心頭一片喜悅清明。
「……公主許是為了回禮,才送了小手爐給孩兒。」他眉眼沉靜,倒是寵辱不驚的模樣,「聖上必定早有決斷,不過是借著公主的名義罷了。」
「就你聰明。」白清梧翻了自家兒子一眼,十分嫌棄,「我問你,小手爐暖和不暖和,可愛不可愛?」
「……同尋常手爐並無二致。」他頓了頓,仰頭同父親要承諾,眼中似有期冀的光,「父親,明年開春,能不能准我跟著您去北境?」
顧長夙拍了拍兒子的肩膀,「將玄襄陣研究明白,再來同為父相談。」他說罷,仰頭望著黑壓壓的夜幕,垂睫向妻兒告別,「不早了,還有千里路程要趕。」
他說著向著夫人深深一揖,目含不舍,「家中一切,有勞夫人了。」
白清梧輕嗯了一聲,眼尾微紅,往夫君的手臂上錘了兩下,讓他快些走,「省得每日早起練石鎖,吵得我睡不好。」
顧長夙翻身上馬,披甲有如赤紅的銹,在雪夜裡飛旋出一道遲重的弧線。
靖國公府門前的一眾親眷凝神望過去,那寂夜中縱馬馳騁遠去的身影,行出了「天地一孤嘯,匹馬又西風」一般的蒼涼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