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至高之愛
顧景星從禁中出來,雲遮住了星子與月,天地一片靜深。
北安門外候著的潼仆溪行上前了幾步,引著顧景星上車,這才隨在世子身後恭敬道:「……二少爺咳疾犯了,夫人便先回去了。叮囑您一定要把薑湯喝嘍,萬莫受風著涼。」
那盅紅糖薑湯在馬車上的桌案上擱著,顧景星頷首,拿手輕觸了一下湯盅,灼熱一下子點熱了指尖。
他說好,溪行如釋重負,從湯盅里倒了一小碗薑湯,遞在了世子的手中。
十日前,遼東慶州送來家信,信中言道,定遼都指揮使顧長風今歲要回家過年,回程路上染了風寒,如今一行六人困頓在慶州,無奈之下,便往帝京的家中送了信,請求府上派人派車去接。
白夫人立時便命家中護衛往遼東去,世子爺此時從信上看出端倪,同白夫人抗爭了整整半日,才爭取到同家中護衛一同去慶州去的機會。
慶州雖距帝京不過千里路,騎馬兩日的路程,可那裡是至寒之地,世子雖冷靜果敢,卻到底才九歲多的年紀,今兒下午才將二老爺接到家,世子爺只匆匆休憩一時,便在白夫人的催促下入了宮,緊趕慢趕,到底還是趕上了公主生辰。
馬車一路駛進了燈帽衚衕靖國公府前,門前早有人候著,見世子下來,忙簇擁著往裡進。
「大夫來瞧過了,二老爺底子打的好,每日里按時按點的吃湯藥,身子就能將養好。夫人這一時將將哄二少爺睡下,在桂叢院等著問您話呢。」
顧景星知道母親要問什麼,依言去了桂叢院,同母親回事。
「此行一切順利。母親從今往後便能放心孩兒獨自出門了吧?」
到底還是少年人,往雪窖冰天里走一遭,一貫孤清的眉眼間也多了幾分按捺不住的興奮。
白清梧白了自家兒子一眼,一把把他拽坐下來,從頭到腳地打量一番,見他好端端的,這才放下心來。
「母親的孩兒長大了,都能去接你二叔回家了。」她嘆了一息,只覺感慨,「你叔伯爹爹常年守邊,偌大的公府全指著母親一個人,如今可好了,娘親往後能向你討主意了。」
顧景星說是,白清梧知道自家這長子打小就是個有主意的,此時便也不多交代了,只問起入宮的事。
「……公主生辰一定很熱鬧,母親原想著要去親自拜謝她,你二弟弟卻發了高熱,到底是錯過了。」她說起生辰禮,「母親為公主備好的那些禮物,可送到了?公主可歡喜?」
滴漏聲輕催,窗外似又飄起了雪,冷風從窗隙里漏了絲縷進來,顧景星心有所感,點頭應對。
「母親,涼水洗手的話,可會害病?」
這問話沒頭沒腦,白清梧耐下性子回答他,「大人自然不會,倘或是你弟弟這般大的孩子,乍一見涼,說不得就害病了。」
少年的額心便淺蹙了一道,白清梧瞧出了他這一瞬的煩惱,不解道,「你用涼水洗手了?不礙的咯,方才薑湯也喝了,驅驅寒管用的。」
她伸手驅趕兒子,「母親就是問生辰禮的事,你送到了就成,快回去睡吧。」
顧景星站起身,向母親告辭,只是在踏出桂叢院的時候,忽然停住了腳步,低語了一句。
「不止送到了,還單送了一樣。」
後半夜起了風,雪越下越大,整個冬季最冷的一夜來了,仁壽宮裡熱火火的燒著地龍,小公主睡得不踏實,額上也冒了細汗。
門帘兒一掀,皇帝跟在太娘娘後面悄悄地進來,貓著腰坐在女兒的身邊兒,見女兒濃睫蓋眼,細嫩的面龐恬靜可愛,心下不免心有歉疚。
他伸手探了探女兒的鼻息,倒惹來太娘娘嗤笑一聲,「什麼樣子,不過是睡著了。」
皇帝垂眼,為女兒拭了拭額上的細汗。
「……那時候雪兔剛出生,夜裡挨著我和厲厲睡,睡的沒聲沒息的,朕不放心,沒一會兒就起身瞧瞧她,探探鼻息。」
厲厲這個名字乍一提起來,太娘娘便見皇帝的眸色暗沉了幾分,她不想兒子又陷入緬懷裡,這便岔開了話題。
「……今兒一天都不高興,到了晚間,是被靖國公府那個小世子背回來的。前些日子就說要那孩子做駙馬,哀家瞧著倒像是真喜歡似的。」
皇帝的眉頭蹙起來,毫不留情地揭穿女兒。
「她懂什麼喜歡不喜歡,她就是想搶人家的娘!」
太娘娘噓了一聲,「小聲些,把她吵醒了你來哄?」
皇帝再是了解自家女兒不過的,只十分無奈地翻了熟睡的小女兒一眼。
「太子呢?也睡下了?」
「睡著前兄妹兩個搶九連環,吵了一架,哀家把他倆分開安置了,」既然說到這兒,太后便索性往下說了,「如今太子八歲,雪兔也六歲了,滿打滿算她也走了四年多了,皇兒是如何打算的?是從後宮里提拔一個,還是再選一位名門閨秀上來?皇兒總要有個主意才是……」
皇帝擺擺手,表示不想再談這個話題。
「今夜便勞動母后了,明兒一早我再來瞧她。」
太后無奈地瞧著皇兒離去的身影,只覺得心裡湧上來一些遺憾。
六歲的孩子起的比打鳴的公雞還要早,第二日天邊不過才將將冒了一點光,乘月就打著小呵欠起了身。
第一件事先問爹爹,知道了爹爹下了朝來瞧她,這便高興起來。
雲遮服侍著公主用了早膳,給她凈手時笑著問了一句,「您昨兒收的禮啊,奴婢都給您拾掇好了,這會兒都擱在偏殿,您要不去瞧瞧?」
乘月昨兒後半夜做了美夢,這會兒心情就很好,甚至要喚太子哥哥同她一道兒來,待知道太子往南書房讀書去了,這才作罷。
偏殿里的禮物擺了長長一溜,乘月從最前面的瞧起來,那些雕刻精美的盒子里,大多都是五色寶石、瑩潤寶玉,還有各色的金飾,雖都做了童趣兒的形狀,可這樣的玩意兒,乘月的小庫房裡數不勝數,也沒多大新鮮了。
倒是有個玉兔搗葯的玉雕擺件尚算玲瓏可愛,乘月拿在手上仔細橋,那玉兔身後的桂花樹上,還雕刻了細碎的桂花呢。
她將玉兔搗葯的小擺件拿在手裡玩兒,忽聽得外頭有內侍高唱陛下駕到,乘月豎起耳朵聽,一下子跳了起來,再見到皇父的笑模樣,她剛想撲進爹爹的懷抱,卻一下想起來自己在生氣,這便抱起了手臂,氣呼呼地背站著。
皇帝哪裡不知道女兒的氣性兒,走過來蹲在女兒的身邊兒,拽了拽她頭上的小啾啾,笑著哄她。
「……昨兒失約了,錯過了雪兔的生辰宴,全是爹爹的不是——原諒爹爹一次成不成?」
乘月氣鼓鼓地轉身,「我絕對不原諒爹爹!」
皇帝不著惱,繼續賠不是,「哎,不原諒就不原諒吧,爹爹原想著同你說說昨日的見聞,現下你既不原諒爹爹,那爹爹便走了。」
乘月就有點兒鬆動了,她哼了一聲,「爹爹昨兒做什麼去了?」
皇帝見女兒願意同他說話了,這便正了色,認真同女兒說道:「雪兔,你是爹爹的女兒,可一整個大梁的百姓,也是朕的子民。昨日冀州地動,傷了不少人,官衙也全塌了,帝京城離那裡那麼近,朕是一定要去瞧瞧的。」
乘月的心思全被吸引住了,她好奇地一問,「爹爹,地動是什麼?」
「大地震顫,房屋倒塌,市井裡壓了不少人,許多人流離失所……」皇帝若有所思,「黃水決堤,災民無所依,沒有屋子住還是小事,沒吃沒喝才是大事,多事之歲末啊……」
乘月聽到冀州地動傷了不少人,災民也沒吃沒喝,只覺得小心臟都揪緊了,她覺得自己不該同爹爹生氣。
「爹爹,我不生您的氣了……」她糾結著,「百姓們沒有飯吃該怎麼辦啊?能把我吃的米糕送給他們嗎?」
皇帝欣慰地笑了笑,把乘月抱在懷裡,摸摸她的小腦袋。
「你昨兒的生辰宴辦的很好,朕也給你準備了禮物……」
他剛要說,小女兒卻掙脫了他的懷抱,指著眼跟前兒的一堆生辰禮給爹爹看。
「爹爹,這些全是金銀首飾,您把它們都換成錢,給冀州和黃河邊兒的災民買米吃好不好?」
她沿著一長溜禮物走,走到最末的一個青銅小箱子那裡,忽然呀了一聲,奇怪地指給爹爹看。
「奇怪,這裡怎麼有隻小冰鑒?這時候是冬天,也不能吃冰飲子呀?」
皇帝走了過來,半蹲下來瞧了瞧這小小的青銅冰鑒。
尋常夏日用來降溫或儲冰的冰鑒都不小,而這個青銅冰鑒卻小小一隻,上面雕刻著仙鹿飲水的圖案,兩隻銅環小把手也很可愛。
小女兒奇怪地蹲在小冰鑒前端詳,好奇地拎起冰鑒的蓋,登時一股涼意氤氳而升。
父女兩個往冰鑒里看去,一隻剔透晶瑩的粉色琉璃碗,其間靜靜開著一朵白瓣兒灑紅斑的重瓣兒山茶。
它分明是被凍在了剔透的冰里,卻嬌艷的還像盛開在枝頭,那規整如圓的一團花,重重疊疊的瓣邊兒上暈染著嫩粉色,那鮮煥的顏色,使人疑心風一過,它便會發出靈動而繾綣的香氣來。
皇帝第一時間認出了這是茶花里的珍奇,叫做十八學士的,剛想讚歎送禮物之人的用心,卻見身邊的小女兒已然滿心滿眼的驚艷,從冰鑒里小心翼翼地捧出來冰碗,愛不釋手。
「雲遮你瞧,這般冰著,山茶花就能長長久久地好看下去了!」
小公主本就愛茶花,這些時日一直遺憾那朵茶花的凋謝,今日這一份生辰禮,算是送在了公主的心坎上。
見乘月由衷地喜愛這冰凍在琉璃碗里的嬌色,雲遮上前,溫柔地向陛下和公主,說起這茶花的來歷。
「靖國公世子從靖國公夫人的茶花園裡,摘下這朵十八學士,驅車三千里前往極北至寒之地,將它冰凍之後,放在冰鑒裡帶回,以賀公主的生辰。」
「靖國公世子說,世間萬物,行流散徙,雖自有規律,或可憑一己之力,盡遂公主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