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圖畫凌煙
孩子們自有天地,大人們之間也有一番契闊。
太娘娘看著眼前形容清麗婉約的白夫人,想起從前的一些往事來。
老靖國公戰死在北境的那一晚,整個大粱為之震顫。
他是大粱的護國戰神,守北境二十年,牢牢地將莽古哈人阻擋在武城關外,戰神的隕落使無論是廟堂之上,還是有水井之處,皆能聞聽哀慟嘆惋之聲。
然而朝堂之上卻有有心之人,操縱言官,在第二日的大朝會上獻上萬言書,痛斥老靖國公這二十年種種罪狀。
皇帝當堂駁斥此言論,道其荒謬,將其強壓下去,然而流言卻在市井之間愈演愈烈,乃至街頭巷尾都在妄議功臣。
倘或換了旁人家,也許就此罷了,可惜靖國公這位新夫人卻是個有志氣的,領著闔府上下六十餘口,人人一身縞素、額上纏著白布,跪在了宮城門前。
這六十餘口人,除了奴僕以外,清一色是婦孺老弱,白清梧舉著鼓槌,敲響上達天聽的登聞鼓,向天下人陳情訴冤、為老靖國公清洗冤屈,字字泣血,在場數千百姓觀之、聽之,人人都哀慟落淚。
太娘娘便是這個時候記住了這位靖國公府的白夫人,只覺得她這份生冷不忌、鬼神不怕的氣魄,乃是靖國公府之大幸也。
「聽說你是渝州人?」太娘娘閑問了白清梧一句,在得到她的點頭稱是后,打開了話匣子。
「往前數二十年,哀家同先帝爺去過渝州城,站在洪崖門城牆上往下望去,巴山滴翠、渝水奔流,當真是人間勝景啊。」
幾句話勾起了白清梧的思鄉之情,她順著太后的的話音兒往下接,「二十年前,臣婦的父親任職渝州郡守,奉旨接駕,臣婦時年八歲,曾有幸見過您一面,太後娘娘的風姿深深印刻在臣婦的心裡。」
太后聞言面上就帶了幾份驚喜。
二十年前她同先帝行巡西南,那是她的人生中最圓滿的一段時光,此時有見證者能記得當年,令她有些唏噓。
「哀家記得,你父親平定西夷有功,封了武安伯,一家忠孝啊。」
白清梧說是,心下不免思念親人。
「臣婦代父親感念娘娘惦念……」她是個生性活絡的,笑著說起渝州的特產來,「娘娘可愛吃辣?倘或您愛吃辣,臣婦就送些牛油辣鍋底來……」
太後娘娘聞言直擺手,「……愛吃是愛吃,可哀家管不住嘴巴,總要連吃幾天,生了一嘴的泡才罷休。哀家如今年紀大了,還是克制些吧。」
太後娘娘委實是個親和之人,同白清梧坐著說了一時話,便聽外頭有內官高唱:「陛下駕到。」
白清梧起身迎駕,太後娘娘卻笑著起身,向外走去。
「陛下來了,少不得要先去偏殿瞧他女兒去,走,咱們也去看看。」
太後娘娘緩步向前走,白清梧自然而然地攙住了她,一道兒向偏殿去了。
冬日暖陽從偏殿的窗子里投射過來,給那些花花綠綠的糖果印上了溫柔的顏色,乘月這一時正春風得意,嘴巴里放著一枚小糖果,從左頰推到了右頰,甜蜜也從左至右翻滾。
顧景星到底才九歲多,方才那一時著了道之後醒悟過來的懊惱慢慢忘卻了,只百無聊賴地坐在凳上。
乘月就從地上挪騰過來,把下巴擱在顧景星的膝上,仰著頭給哥哥展開一個笑容。
「哥哥,你猜我嘴巴里的糖果在哪邊?」
六歲的小孩子原來這麼幼稚啊?
顧景星低頭瞧她,小公主的臉白又圓,一雙烏亮大眼睛里,倒映著一個小少年。
「在這裡。」他還是要配合一下,伸出手指頭戳了一下她鼓鼓的面頰——藏的未免太顯而易見了吧?
乘月又把糖果從右頰推到了左邊,眨巴眨巴大眼睛。
「哥哥,這回在哪裡?」
顧景星眼睜睜瞧著公主的臉從右邊胖到了左邊,他突生了幾分頑皮,再度伸出手指,在她的腦門上戳了戳。
「在這裡。」
乘月瞪大了眼睛,下巴抬起來,離開了顧景星的膝蓋。
「不在這裡啊!」她拿小胖手拍了拍自己的腦門,又戳了戳自己的左頰,「哥哥真笨啊,明明在這裡。」
她的話音剛落,許是偏殿的地面太過平滑鋥亮的緣故,乘月的手又離了地,於是說話間忽然撲通一聲,頭朝下栽在了地板上。
顧景星低頭看著地板倒栽蔥的小公主,目瞪口呆。
「你別哭啊……」他平生第一次慌了手腳,從凳子上起來,一下子把乘月從地上拽起來,「千萬別哭。」
乘月栽下去的時候,腦門正著地,一時間痛的小臉皺起來,嘴角向下,眼看著就要哭出聲來——
她拿大眼睛悄悄看了看四周,這一時,爹爹不在,太娘娘不在,白夫人也不在,哭給誰看呀?
雖然腦門有點痛,倒還可以忍,乘月扁著嘴巴,倒在了哥哥的懷裡。
「疼……」她把頭轉過去,埋在了哥哥的肩膀上,一手卻向後指,「我生氣了!」
軟乎乎一團窩在肩頭,小小少年有些無措,抬頭一眼看到了走過來的雲遮姑姑,向她發出了求救的信號。
雲遮姑姑知道公主沒什麼大礙,這便抬起手往地上拍了拍,示意給顧景星看。
顧景星凝神看了看,忽想起來家裡的奶母如何哄三弟的,一時會意。
他騰出一隻手來,使勁兒拍了一下乘月方才倒栽蔥的地面,試探地同肩上的乘月說了句:「哥哥打它了,不生氣了。」
說著,他又打了地面一下。
果不其然,乘月高興起來,從顧景星的肩頭仰起了笑臉。
「是我自己摔倒的呀,不怪它。」她握住了哥哥的手腕,一本正經,「我的頭太大了,失去了平衡。」
小公主不哭皆大歡喜,顧景星舒了一口氣,將將想把她送到過家家的桌子前,便聽內官高唱陛下駕臨。
他雖只綺紈之歲,卻有著從容不迫的氣度,規規矩矩地同陛下行禮,口呼天子萬年。
乘月早就撲入了皇帝的懷裡,他叫顧景星起身,眉眼溫煦。
「你叫顧景星。」皇帝往偏殿的寶座上坐,順手將乘月抱在了膝上。
顧景星稱是,皇帝頷首,望著顧景星沉靜的面孔,略有幾分審視的意味。
大梁立國時,聖祖分封四等功臣,靖國公府便是那時的第一等功勛,隨著聖祖開疆闢土、踏破諸侯,鼎盛數五十年的功勛世家,歷三代靖國公都為國盡忠,不曾出過一個紈絝子弟。
在看這少年,氣宇軒昂,眉眼堅毅,眸中有英姿勃發的少年志氣。
「書讀到哪裡了?可有什麼志向?」皇帝再度啟唇,語氣松泛下來,像是同自家子侄一般和氣。
顧景星恭敬作答:「……《武經七書》讀到了《尉繚子》,另有一百二十卷的《兵書策問》已經讀完。」
皇帝聞言挑眉,略有幾分驚訝,正待要問話,膝上小女兒卻把面頰貼在了他的臉上,喚了一聲爹爹。
「哥哥讀的什麼書,我怎麼聽不懂啊?」
皇帝一笑,應了女兒一句,「你連千字文都背不利索,自然聽不明白。」
「……都是些兵書,莫不是有意報考武舉?」皇帝將視線移在了少年身上,「馬步弓箭,騎射武藝可會?大刀能運多少斤?」
「步射可四矢連貫,皆能正中目標。騎射尚在練習,還不能百發百中。至於百斤大刀,臣年紀尚小,還無運刀的力氣。」
顧景星因是朝廷冊立的公爵世子,故而在陛下年前稱臣,他略頓了頓,又道,「臣六歲起修習少林長拳,陳氏太極,營陣、炮車、地雷等都在研習中。」
少年拿陛下的發問當考較,鄭重回答,皇帝卻垂眸,看了膝上正認認真真聽顧景星說話的女兒。
「小小年紀能如此用功,朕心甚慰。」他有意忽略顧景星話語里有關於打仗的內容,「你是靖國公府的世子,倘或考中了武舉,可到朕的身邊來歷練歷練,靖國公府世代忠心,朕的親衛軍最是需要你這般人才。」
皇帝這一番話,已然是不把顧景星當作外人了,女兒喜歡靖國公的夫人,又與這氣宇軒昂的小子親近,倘或真要選為駙馬,天子近衛便是最好的職位。
顧景星站在殿下,聽著陛下的話,頗有幾分不同意見。
「啟稟陛下,倘或真要歷練,臣願往護國軍軍中去。」
皇帝方才有意忽略了這孩子想從軍的志向,沒成想,他竟如此執著。
「戰場刀槍無眼,流血浮丘,你如今不過九歲,談及從軍還太早。」他避開這個話題,「等你學成了,到朕的身邊來,八萬禁軍拱衛帝京,還不夠你歷練?」
皇帝和氣一笑,「更遑論你如今還只是個小小少年,換個志向吧。」
在旁人看來,陛下這番話已然是在為顧景星的前途保駕護航了,可殿下站如青松俊柏的少年卻倏地抬起眼眸,其間有動星流動,璀錯生輝。
「畫凌煙。上甘泉。自古功名屬少年。」顧景星深深揖首,嗓音清澈中幾分堅毅,「臣,此生志向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