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催花雨
群玉宮殿內青紗垂幔,梅花式填漆小几上,纏枝牡丹翠葉熏爐燃著醒神香。
貴妃倚坐在紅木美人榻上,靠著攢金彈花引枕。
貴妃娘娘姓蘇,家中最顯赫的官職也只是禮部清吏司的郎中。只因一次御苑游春,過於明艷嬌美的蘇家小姐直接聘入掖庭。
近二十年過去了,當初曾住在惠妃娘娘偏殿的蘇美人,如今已是端坐上首執掌宮務的蘇貴妃。
「不知娘娘宣妾身前來,所謂何事?」惠妃娘娘戴著蓮花冠,穿著春紗長褙子,清凈自然,風姿窈窕。
貴妃淡淡道:「今日太子妃遣了東宮司則,還放言讓她給你帶聲好。」
惠妃娘娘神情如常:「妾身不知太子妃何意。」
貴妃並不在意她的說辭:「尚宮局查過了,王氏宮人乃是瓊華宮的宮令舉薦入東宮。太子妃年輕氣盛,你還是收斂些好。」
惠妃聞言眉間微蹙:「就算這司則是妾身宮中的宮令舉薦,她被遣出東宮,也怪不到瓊華宮頭上吧?」
貴妃雖依舊艷冠群芳,但性情比從前沉靜了許多,她只道:「若不是你在御前搬弄是非,又怎會有王司則被逐一事?菡姐姐,這些年你只管讀經敲磬,性子還是那麼急躁。」
惠妃飲了口花露熟水,慢慢將蓮瓣划花定盞放回小几上:「娘娘莫笑妾身急躁,如今已慢慢在改了。只是若沒有瓊華宮身先士卒,各宮又如何看熱鬧呢?」
她乾脆敞開說道:「娘娘,妾身依舊未改的是,凡事總是儘力爭取。」
貴妃笑了,端的是明艷動人:「菡姐姐,你這是讀經千遍,但矢志不改。只怕在陛下眼中,也算頑愚得可愛。如此看來,德康倒是像你。」
惠妃攥緊了手中的綉帕,平復心緒道:「娘娘,你我相交十數年,卻是愈發心直口快了。」
貴妃只懶懶一笑:「那姐姐便可憐可憐我這無兒無女之人吧,也只能逞這一時口舌之快了。」
惠妃被噎得無言,她又飲了一口花露,方道:「如今太子已然大婚,娘娘也該為東宮上心,聘太子側妃、良娣了。」
貴妃想了想道:「你說的有理,我只在陛下面前進言。」
惠妃心中一喜。
又聽貴妃說:「我卻不想管此事,你與太後娘娘說去吧。今日叫你來,無非走個過場,好與陛下交待。」
貴妃娘娘這些年掌宮務,只有認真板正,並無太多私心。只這一回太子大婚,她不僅晚了時日才給太子妃賜下教儀,更是不關心東宮婚期。
惠妃本以為終於得見貴妃對中宮的一絲妒恨,到頭來,卻又是一拳落空。
「對了,」說起婚事,貴妃這才想到,「年前說了昭王的婚期選在孟夏,前些天欽天監挑了吉日。你若有什麼事,倒還來得及『爭取爭取』。」
惠妃一怔:「欽天監挑的?」
「難道你還想自己挑?」貴妃反問,「若是不合意,就早些去換吧。」
見惠妃若有所思,貴妃道:「菡姐姐,你我相交十數年,我卻不明白,你總與中宮爭些什麼?」
惠妃走的時候面色不太好,凝香送了人回來,只道:「娘娘,您又磋磨惠妃娘娘了,專挑她不愛聽的說。」
貴妃倒是笑:「如今本宮也只剩這麼一個可以說話的了,正要暢所欲言才是。」
聞鈴讓宮人收走花露與杯盞:「娘娘,沒想到太子妃行事倒是利落。她敢這麼做,可是因為看清了陛下的提點?」
貴妃已閑閑翻開了一本書冊,漫不經心道:「如今在陛下心中,除了他自己,誰還比得過太子殿下?」
「娘娘慎言!」聞鈴忙輕聲道。
香凝對聞鈴搖了搖頭,也輕聲道:「姐姐不必緊張,德容嬤嬤不在。」
貴妃自顧翻書,只略露出了一絲譏諷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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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琬今日趕走了王司則,也算是敲打了一番還與東宮外有聯繫的女官、宮人。
但她明白,僅此還是不夠的。日防夜防,還不如太子一般,不叫那些女官與宮人看明白她這個人。
或是,只教她們看到,她所想讓人知曉的樣子。
午後,喬琬來到了文綺閣。這是太子送給她的小書房,如今已重新擺設得有模有樣了,與她在宣寧侯府的書房有幾分相似。
喬琬本想尋些筆墨練字,靜一靜心,卻見負責洒掃文綺閣的小黃門有幾分面善。
「你叫什麼名字?」喬琬問。
在一旁侍奉的黃柏道:「啟稟娘娘,這個內侍叫做秦艽,他不會說話。」
喬琬瞬間想起了,前世長春宮有一個負責花木的內侍,也是個啞巴。
這個秦艽看起來還是舞勺之年,讓他來小書房伺候,或許正是因為他是個不會說話。
「他為何不能言語?」
黃柏道:「他從前因為驚擾太子,被他乾爹毒啞了,要丟去冷宮自生自滅。當時七殿下正在元熙宮養病,高燒不退,太子嫌此事有傷仁和,就打發了那內侍。」
「說來也巧,因殿下善念,七殿下的病第二日就轉好了。於是殿下便留了這個小黃門在宮中,只做些洒掃的活。」
黃柏一面說,那小黃門秦艽一面跪地磕頭。
喬琬點點頭,這樣的人倒也安靜得用,留在文綺閣無礙。或許前世太子也是想他清凈,又是受了恩的,后又送去長春宮。
如今文綺閣雖擺設與漱玉軒的書房相似,也有幾支熟用的筆。但喬琬還是會想起在窗下打絡子的疏影與默默研墨的秋山。
「怎麼不見春水,她今日在做什麼?」喬琬問道。
清晝笑著答道:「春水最近跟著司則學習宮規禮儀,只可惜去了一個王司則,她怕是趕緊找另一個多學些。」
喬琬笑道:「你倒是有心促狹。」
清佩姑姑手下的宮人與清晝、春水都已熟了,黃柏性格更是與春水有幾分相似,她也道:「娘娘,春水這幾日也在學文習字呢。」
春水從前雖有牙婆教養,但也只會一些看些簡單的文書、賬簿,如今倒是有心和正經考進來的女官多學一些。
「甚好,」喬琬道,「下回我練字的時候別忘了也把她叫來。」
晚間,太子回宮時只當萬事不知,還問喬琬白日里整治三司如何。喬琬自是細細說來,還趁殿內無人時,說了自己在文綺閣時的所思所想。
奇怪的是,今日太子並沒有像往常那般調侃提點她。
「殿下,可是柔安做的有哪裡不好?」喬琬瞬間氣弱了下來,「是我不該直指瓊華宮?」
榮諶搖頭,只是道:「你做的很好,一直都很好。」
喬琬在他身旁坐下:「那,可是殿下今日心情不好?」
榮諶握著她的手,慢慢地將她擁入懷中:「說不上好,也說不上不好。」
喬琬身上一僵,但還記著不能抗拒太子的親近。她軟軟地將臉枕在太子肩上,嘴上只胡亂應道:「會好的,殿下,會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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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夜間,又下起了雨。
宮人掩緊了窗欞,谷廷仁端了安神湯進來。
天子坐在床榻上,接了葯盞:「外頭下雨了?」
谷廷仁躬身道:「春日的天氣就是這樣多變,剛剛起風,這就下起小雨了。」
天子把安神湯一飲而盡,將葯盞遞迴去:「這樣嘈雜,如今真是愈發難眠了……」
他看著谷廷仁將葯盞給了一旁垂首候著的小黃門,突然問道:「你的傷最近可好?」
谷公公忙笑道:「多謝陛下惦念,早已經全好了,一點病根也沒落下。」
「朕記得當日,太子還去司禮監班房談望探過你?」
谷廷仁知道此事瞞不了天子,沒想到卻是過了這麼久才被提起。他躬身道:「太子當日是來問案子的,見奴婢疼得厲害,還賜下了金瘡葯。太子仁慈。」
「你這樣想便好,」天子漫不經心道,「方才那個小黃門,見你帶過幾回了。朕記得上年這個時候,你那個乾兒子,也是太子命人杖刑的吧?」
谷廷仁此刻才開始手心冒汗,他摸不準陛下的心思。
「小高壞了規矩,都是奴婢的不是,是奴婢沒有教好,」谷公公連忙跪下,又哀哀道,「只是奴婢也漸漸有了些年紀,這才又收起心了徒弟。」
「起來吧,像什麼樣子,」天子並沒有怪他,只是嘆了一句,「咱們確實都漸有了些年紀……我近來難以安眠,常常回想起許多往事來。」
天子慢慢踱步到窗邊。推開窗,細密的雨絲打濕了他的手指。他見窗下的一株牡丹,已被斜風細雨吹落了花瓣,含著雨露橫垂。
「灑窗欞點點敲人慾碎,搖落花聲聲使夢難成……」
「陛下,莫受了風。」谷公公忙道。
天子轉身看他:「今日貴妃提起,太子已經大婚,也該再聘側妃、良娣了,你覺得呢?」
谷公公只覺得自己手心又出汗了,他笑道:「太子殿下如今正是新婚燕爾,夫妻恩愛,此事倒也不急。」
「唔,」天子沉吟,又道,「太子妃是個伶俐懂事的,確實不急。裴知……」
「奴婢在。」一直默不作聲守在門側的裴公公,上前一步行禮。
「老二也快大婚了,最近還常去文會么?」
裴公公道:「昭王殿下隱去身份結交了一些舉子,如今不知已有幾人看出殿下身份不同。」
「哦?朕記得明年才開科?」天子搖搖頭,「老二倒是心急……他們兄妹倆真像菡兒。」
天子說著,又沉默了,他慢慢踱回床邊:「谷廷仁……」
「陛下。」谷廷仁忙跟到近前。
「上回說的那位,改日引薦吧。」
「喏。」谷廷仁深深地垂下頭去。
天子嘆了口氣:「去吧,朕要休息了。」
裴公公和谷公公伺候著放下了床幔,又留了一盞琉璃燈,方才輕手輕腳退到了福寧殿外間。
錦帳內,天子聽著雨聲,口中還輕輕哼著:「孤燈兒照我人單影,雨夜同誰話五更。從古來巫山曾入襄王夢,我何以欲夢卿時夢不成……」
夜愈深,這場雨倒是愈發大了起來。
元熙宮內,喬琬又想起上個雨夜,輕聲道:「殿下,若是頭疼了,讓柔安給你揉一揉,不要硬撐著。」
榮諶聞言道:「好。」
他伸出手,摸索著握住妻子的柔荑。
喬琬有些不自在,但又不敢撤開,只好道:「殿下,早些休息吧。」
雨聲霖鈴,深深宮苑中不知還有多少人難以入眠。
喬琬掐著日子算了算,太和二十一年,大概就是從這場春雨起,雨水一直下到了夏汛。
她不自覺握緊了太子的手,太子太師在這一年差點就告老還鄉了。
作者有話說:
*「孤燈兒照我人單影,雨夜同誰話五更。從古來巫山曾入襄王夢,我何以欲夢卿時夢不成」-《劍閣聞鈴》
*「灑窗欞點點敲人心欲碎,搖落木聲聲使我夢難成。」-《劍閣聞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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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老婆貼貼
婠婠:不敢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