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第91章
天山。群山暮靄,層巒峭立。
山天一色,群山環繞,山腰處便有雲霧繚繞,時有仙鶴鷹雀鳴叫而過,猶如飛鳥投林。
這裡是巍峨的天山,相傳上了天山拜了高人,便可在天下獨步一方。
然而迄今為止,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隻身入得了天山最高處。
據說天山的山峰最高處,居住著一群神秘莫測的世外高人,在那裡,人人都可御劍飛行,長生不老,世人稱之為拂天派。
數年間,無數能者志士拜服於拂天派的威名,紛紛上山求學,他們視天山為聖地,卻只能被阻擋在巍峨的山腳下,不得其法,最後只能抱憾離開。
有人評價拂天眼高於頂,說它不近人情,但是沒有一個人真正地接觸過這群活在天山最高處的高人,他們不顯真容、不涉朝政、不問世事,久而久之,拂天派在天下間,成為了一個只能意會、不可觸碰的神秘門派。
遙不可及的東西,便會很容易被世人供奉成為一個傳說。
。
天山。山峰最高處。
元凌子打坐完畢,挽起拂塵,輕飄飄落下半山腰。
雪白仙鶴與之同行,額間一抹硃砂紅,鶴唳所到之處,「元凌長老——」年輕弟子們紛紛停下手中的活計,畢恭行禮、神色謙卑。
許是在天山待的久了,終日飲著清風露水長大,眉宇神態間都有著一股超脫世外的悠然與仙氣。
元凌子微微頷首,飄然而去。
世人所言多不準確,拂天派並非不收徒。
只是那等跪拜在天山腳下的庸碌之輩入不得他們的眼,拂天派每年會有師尊親自下山,在天下挑選骨骼驚奇的武學天才。
芸芸眾生相,總有那麼滄海遺珠的一兩個人,會吸引他們的注意。運氣好些,會挑出那麼一兩個,運氣不好,也會一無所獲。而這些人,一旦上了天山,便終生不得私自下山,否則將會一生不再為拂天所接納。
今年,便由二師尊元凌子親自下山。他一身灰色道袍,飄落天山,施施然踏雲而出,恍若神仙入世。
山腳處,求學的人早已耐不住天山的寒冷與猛獸紛紛離開,寒冬臘月下,山腳處已經空無一人。
元凌子挽上拂塵,悠悠落到山腳處,突然,他轉身,有些疑惑地「嗯」了一聲。
幾步之外,一顆千年松樹的樹榦旁,卧著一個嬰孩。
嬰孩似乎剛幾個月不久,小身子裹在厚厚的襁褓里,在安然地睡著,彷彿完全沒有被寒風所影響。
元凌子走近,注視著嬰孩半晌,輕輕嘆了口氣。
天山每天都不缺想要上山拜謁的人,日日香火不斷,想必是附近哪家的農戶生了孩子沒錢養活,想來這裡沾沾人氣。
元凌子靜靜看了一會,搖搖了頭。
他雖不出山,卻也知道現在的世道並不太平。
堇盛容異軍突起,成立了奉天國,與翰天南北對峙。土地毀壞、糧食欠收,戰亂衍生的生靈塗炭下,父母只能狠心將自己剛出生的孩子扔下,只為了能夠勻出僅有的糧食,讓更多的人活得下去。
比起那些食人肉、屠餓殍的人來說,這倒還算是好的了。
元凌子神色一冷,毫無留戀地準備離去。
嬰孩好似預感到了什麼,突然發出一聲啼哭。他怔了一下,停下腳步。
嬰孩的哭聲有些沙啞,也許是剛睡醒,也許是冷得慌。
元凌子默默聽著此刻嬰孩的啼哭,無波瀾的內心沒有泛起絲毫的憐憫,這樣的嬰孩隨處可見,在他眼裡跟路邊的野貓野狗沒有什麼兩樣。
他年逾百歲,修為高深,在這百年間,早已看清生死。
「生死既定,人各有命,老夫愛莫能助。」他還是離開了山腳,去到了人間。
親眼目睹人間的動蕩,慘狀凄苦竟比他所想更甚。
元凌子又不由得想起那個天山山腳下的棄嬰。
明明是被他爹娘所棄,他卻像是自己做了什麼錯事,一路上輾轉難思,彷彿時不時都能聽到臨行那聲嬰孩的哭聲。
「造孽,造孽。」
所幸此行並非一無所獲,元凌子在人間,遇到了一名根骨奇佳的少年。
少年不過七八歲,一行一動間可窺見風骨,元凌子斷定他十年之後,必將會是百年難得一見的高手。
「你叫什麼名字?」
「歐陽風。」
「為什麼學武?」
七八歲的歐陽風聲音堅定,「我要成為天下第一。」
「想不想跟我回天山?」
「天山?」歐陽風喃喃,「是那個神仙住著的地方?」
元凌子撫須,一幅諱莫如深的長者模樣,「那裡沒有什麼神仙,但是那裡可以讓你成為天下第一。」
歐陽風眼睛亮了,「好,我跟你走。」
兩人就這樣回到了天山。
又來到山腳下,存著莫名的心結,元凌子刻意放慢了腳步,行至那顆參天松樹下,然後發生了一件令他百年間匪夷所思的事。
那個嬰孩,竟然還活著。
嬰孩呼吸均勻,又在沉沉睡著。原來這幾天上山拜謁的行人中,有好心婦人見他可憐餵了幾口飯幾滴水,日日吃百家飯,他竟然就這樣神跡般的撐到了現在。
元凌子抱起他,喃喃道,「真是奇了。」
或許,這就是冥冥中的因緣際會吧,他終是妥協,帶著歐陽風,抱著嬰孩回到了天山。
他給嬰孩起名「無蕭。」無父無母,生於蕭瑟之冬,這兩個字將他的身世概括詳盡。
無蕭就這樣待在了天山。
儘管剛開始,師尊師尊都對元凌子這一作法很不贊同,但也未作什麼懲處,只是並未完全接納這個來路不明的嬰孩。
小無蕭總是笑咧咧的,天天追逐在練劍修行的師兄身前,別人斥他也不惱,反而笑的更為起勁,一笑的時候,便會露出兩顆尖尖的小虎牙。
元凌子未閉關那幾年,一直與小無蕭形影不離。
發現無蕭的天賦,是在他四歲的時候。
那時,元凌子將玄天劍法舞了一遍,自去打坐,半晌后悉悉索索聲音傳來,睜眼便看見小無蕭正拿著他給他雕的小木劍,在石桌前學的有模有樣,雖然笨拙的腳步細碎稚嫩,劍都豎不直,但也隱隱能夠看出四五分劍意。
元凌子掩去心中震驚,溫聲問道,「你想學嗎?」
四歲的小無蕭看看手中木劍,懵懂點點頭。
無蕭就這樣成為了拂天二師尊元凌子的親傳弟子,一如當年的歐陽風。幾年下去之後,元凌子驚喜的發現,無蕭的根骨比起當年的歐陽風,更是過之而無不及。
二十歲的歐陽風已經成為了拂天派最為出色的弟子,人人都得畢恭畢敬喚他一聲大師兄,而無蕭,則是成為了更年輕一輩的新一任佼佼者。
元凌子迄今為止只收了兩名徒弟,卻都是拂天的個中翹楚,很快便引起了其他人的暗暗不滿和嫉妒。
嫉妒就像隱隱的浪潮,於無聲處肆意地拍打著岩石,捲起千層浪花。無論是師尊還是同門,都對這兩個驚鴻出世的少年眼紅有加。
他們無法挑剔他們的武藝和才學,只能從他們的身世上暗戳戳的指指點點。
例如說,歐陽風是戰亂中的流浪兒,又例如說,無蕭是被撿來的。
無蕭從小便知道自己是被元凌子撿回來的,他並沒有覺得有什麼,也從未對自己的親生爹娘懷有絲毫的感覺,所以別人這般的竊竊私語,並不能給他造成什麼心理負擔。
相反,他沒有一點來自於棄嬰的怯懦與隱忍,與他絕佳的天賦表現出來的,是他從小便不同於同門弟子的不羈天性。
既然都說他是被撿來的,無蕭覺得,那他就要與別人不一樣。
無論是武功也好、學術也罷,無蕭每每都能輕輕鬆鬆拔得頭籌,他的天賦與悟性在同齡人中望塵莫及,在所有比試中,他都是最拔尖的那一個,偏偏面上還永遠一幅渾不在意的模樣,彷彿那個旁人拍馬也趕不上的東西,在他這裡總能輕易獲得,並且視如敝屣。
比試的獲勝、試煉的成功、師尊的垂青,他總是能輕易的獲得一切,偏又生了張白凈的俊臉,隨著無蕭年齡越來越長,他的容貌也漸漸雨後春筍似的顯露出有別於同門的驚人的俊美。
天山鮮有女徒,女子在天山可謂鳳毛麟角,就算有那麼幾個天資聰穎的女徒,無論年紀幾何,幾乎都對無蕭芳心暗許。
就連三師尊捧在手心中的女兒皎月,也不再對無蕭抱有鄙夷與成見,被少年越來越出眾的外貌和身手所傾倒,可少年偏偏像是不開竅的,對美人日日故作驕矜的噓寒問暖視若無睹,一心撲在自己的世界里,甚至一個眼神也吝嗇分給她,生生將美人的一顆芳心付諸東流。
皎月從小嬌生慣養慣了的,喜歡的就要一味的得到,滿月之夜,花前月下,她終於尋得了機會,對無蕭舉杯飲酒,傾訴思慕之情,無蕭面對美人的投懷送抱八風不動,甚至譏誚相對,終於激得皎月想要硬來,卻被無蕭一記掌風擊向後腦,徑自離開了。
此事若是只兩個人知道那便還好,偏生被同門的一個師弟看到了,師弟本來是想等皎月的,沒想到無意看到了這麼一出美人被拒還被打暈的好戲,第二天,拂天所有的同門便都知道了。
皎月大為羞惱,在三師尊和一眾師兄弟面前哭訴,硬生生說是無蕭勾引她未遂,差點強人所難。美人哭的梨花帶雨我見猶憐,而無蕭卻始終不發一語,站立聽著訓誡,不為自己爭辯一句話。
女子貞潔之事非同小可,他卻不置一詞,也並未把三師尊就坡下驢的負責之事放在心上,那事不關己的態度,終是激怒了愛女心切的三師尊和一眾傾慕者。
元凌子大為發怒,將他幽閉了一個月。
「知道你錯在哪裡嗎?」
「我沒有錯。」無蕭搖搖頭,「我又對她沒有感覺。」
「你還是不知道錯在哪裡。」元凌子搖頭,又將他幽閉了一個月。
一月期滿,他又問他,無蕭還是不知道。
元凌子嘆氣,「你天資聰穎,為何在這種事上竟如此愚鈍。」
「徒兒愚昧,請師父點撥。」
「說話留三分,凡事留一線,你本可以低下頭,說幾句軟話,為什麼不?」
「善者不辯,辯者不善。」無蕭道,「我只是不想說些違心之語。」
「此話倒也不錯,」元凌子撫須,「但是你可知,過滿則虧這個道理。」
「若一味只顧自己的「勢」,而不懂變通,最後就算得出誰輸誰贏,也沒有任何意義。」
「別人的眼光,我不在乎。」無蕭搖頭,「我只要足夠的強,便沒人敢說我什麼。」
元凌子搖頭,「直木先伐,甘井先竭,你鋒芒太盛,只會對你有害無利。」
無蕭不理解。
他一直以來秉承的就是凡事都要做到最好,他越優秀,越襯的旁人如同瓦礫塵土。他就是想要別人誇讚他,他無蕭就是一個天才。
而這也是他這麼多年來努力的動力。活在別人望塵莫及的眼光里,他可以得到難以言喻的滿足感,這讓他感到無比的優越和快樂。
「過於出色,」無蕭喃喃,「這難道有什麼不對嗎?」
元凌子不語。
這些年來,他把無蕭的成長看在眼裡,他明白他能有今天的成就,不光是來自於天賦,還少不了背後巨大的努力,他的勤奮並不比任何一個人少,甚至多了十倍百倍,但是這些,他從來不會讓別人看到。
「你覺得,你與別人,究竟有什麼不同?」
「不過都是一堆靈肉包裹的枯骨,沒有任何什麼差別,」元凌子繼續道,「儘管你天賦異稟,但是在我眼裡,你與愚魯笨拙的普通人都是一樣。」
無蕭有口難辯。
「一個人的能力終究是有限的,我們都是凡人肉骨而已,並沒有什麼分別。」
無蕭雖然天資拔尖,但過分的恃才傲物、眼高於頂,早已引起了一眾同門的腹誹和不滿。這次元凌子當著全派眾人懲處他,也算是澆息了一下旁人的怨氣。
元凌子緩緩道,「一味的追求自己,顯露自己,越是蔑視對方,越會招致對方的嫉妒和算計,導致自己的失敗。這一點,你和歐陽風,都應該好好想一想。」
「為師閉關時期已到,你自己在這仔細想想吧,什麼時候想明白了,什麼時候出去。」這次是元凌子閉關時間最久的一次,他也是不放心今後的無蕭,才對他說了這麼多話。
「切記,藏鋒露拙,切勿鋒芒畢露。」
元凌子此去,一閉關就閉關了十年。誰曾想到閉關結束之後,天山,拂天,連帶著他的兩個徒兒,都發生了一系列巨大的變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