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第73章
慕清衡完全呆住了。
他甚至有些茫然的眨了眨眼睛,微微張著嘴忘了轉頭,那模樣和平日里的運籌帷幄,聰慧機敏完全不相干,甚至透出了兩分孩子般的懵然。
蒙蒙清甜的聲音,羞澀的語氣,無一不在敲打著他的心扉,他的心跳一聲快過一聲。
眼前的狀況他並不是不知道——他和蒙蒙的所有過往,每一樁每一件都早已深深烙刻在心上,他什麼都記得,只是根本沒想到,蒙蒙的記憶會跳躍在此。
慕清衡有些慌亂地坐直了身子,手足無措間,左腿的殘肢磕在了台階上,他一頓,立刻慢慢咬住下唇。
這種因化怪之氣被影響的記憶混亂,每一次都是重新開始,蒙蒙已經不記得昨天晚上發生過什麼,他與她說過什麼了。
昨天的「蒙蒙」才被他哄住,而今日的「蒙蒙」又是嶄新的,若是看見他這副殘缺的樣子,少不得又要傷心難過一次。
正猶豫著,慕蒙走近了點:「哥哥,地上這麼涼,你別坐這裡了,該生病了。」
慕清衡微微慌亂地「嗯」了一聲,有些掩飾的清了下嗓子,雙手不著痕迹地藏在身前,右手結印,繞著左手的殘缺斷指處轉了兩次,很快,一道幻影附著在那裡,瞬間然後他的左手看上去完好無損。
他如法炮製,抬手掩飾的擦過臉頰,又在臉龐的肌膚上試了一道法術。
雖然是幻影,但慕清衡對自己的能力頗為自信,只要蒙蒙不觸碰到,必定不會發現端倪——畢竟是這個時期的蒙蒙,不僅不恨他,甚至還……她不記得之前的事,再看到他的斷手斷腳,必定又會惹她哭一場,他哪裡捨得看她掉眼淚?
慕蒙等了好半天,慕清衡也沒有說話,有些奇怪的關心道,「哥哥,你怎麼不說話,是哪裡不舒服嗎?」
慕清衡已經做好了掩飾,終於回頭笑望著她:「沒有啊,剛才有些走神了。」
慕蒙忽然蹙眉,原本還有些猶豫沒有靠近,但見慕清衡似乎面色有異,便走進幾步蹲在他身邊,仔仔細細地打量他的臉,「哎——哥哥你臉色怎麼這麼差?生病了嗎?讓我看看燒不燒?」
說著,她細白的小手就要覆上來。
慕清衡急忙往後撤了一下——蒙蒙判斷一個人有無發燒不像尋常人那樣摸額頭,總是會碰臉頰。自己臉上覆了一層幻術,雖然此刻容顏與從前無二,但是若讓蒙蒙碰到那可不得了,立刻就會被拆穿的。
「沒有,我沒事,」慕清衡搖頭,勉強笑了笑,「大約是昨晚沒有休息好。」
慕蒙有些奇怪,又十分心疼,「所以說你幹嘛大晚上不睡覺,守在我房門外坐著啊……這裡晚間這樣冷,你身上還有傷,你這麼不愛惜自己的身體,叫人怎麼放心?」
她皺著眉一通數落,雖然是責罵的話,但一字一句被她說的溫柔又憐惜,慕清衡不由得輕輕舔了下唇——一晚上的撕心折磨,在頃刻間,連最後一點疼痛也消失了。
他撫了一下胸口,眼角眉梢浮現點點細碎溫柔的笑意,臉色眨眼間紅潤了兩分,「蒙蒙,我沒事了。」
慕蒙兩隻小手托著下巴,又無奈又心疼的說,「是啊,你總是說自己沒事,我聽的耳朵都快起繭子了,好了,這裡這麼涼,快進屋去休息一下。」
她笑吟吟地扶他起身,習慣般地靠的極近抱他手臂,姿態極其親密。
慕清衡一頓,垂眸看見她細白的小手毫不嫌棄地落在自己粗糙衣料上,心頭一擰,本下意識的想抗拒,可對上蒙蒙那雙眼睛,他卻愣了一下。
那麼漂亮清澈的眼睛,黑白分明的瞳仁中滿滿倒映著他的身影——已經多少年了,這雙含笑親切的眼眸,又一次完完全全裝著他整個人。
那種溫柔,簡直叫人不由自主要溺斃在其中。
他鬼使神差的忘記了逃避,從善如流由蒙蒙扶他起來。
進了屋,慕蒙眉眼含笑的斟了一杯茶遞給他,「哥哥,你先喝點茶暖暖身子,我給你看一樣東西。」
慕清衡接過茶杯,沒有立刻飲下,而是如珠如寶的捧著這碗茶,冰涼的大手輕輕摩挲茶杯的邊沿,手心傳來融融的暖意。
他垂下眼眸,淺淺地彎起一個笑。
他的目光追隨著那活潑明快的小姑娘,深邃烏黑的瞳仁里滿是濃的化不開的眷戀,眼角眉梢氤氳著溫柔,怎麼也挪不開眼神。
慕蒙沖慕清衡揚起一個笑,旋即歡歡喜喜跑進內室,沒過一會兒走出來,像個活潑的小黃鶯似的沖他奔來。
不過,本來風風火火的歡快著,卻在離慕清衡三四步之遙的地方頓住了腳步,好像突然想起了矜持一般,眉眼彎彎一步步向他走來。
這會慕清衡心中已經有些隱隱的猜測——前世他那次……那次告白之後,他和蒙蒙之間,一直都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但很快便因為遇到雲久琰,打破了他們之間的關係。
這一次沒有雲久琰,事情便按照當時的軌道有條不紊地發展下去,他不知此刻蒙蒙要做什麼事情,但看她的狀態,她這樣溫柔甜蜜的神色——
他的心歡喜著,卻也直直的向下沉去。
慕蒙抿唇一笑,在慕清衡對面端正的坐好,還未說話,白皙清透的小臉便先染了一分紅暈。
下一刻,她從懷中拿出了一個信封。
慕清衡眨了眨眼睛,不自覺的咬住下唇,如水的眼瞳中浮現出清淺怔愣,立刻地,他的目光觸及慕蒙臉頰上澀然的緋紅,喉結滾動了一下,慢慢坐直,神色一點一點變得緊張。
信封。
他大約知道蒙蒙要做什麼了。
撕心之痛從來不講道理,說來便來,他的心臟又一次從裡到外隱隱散發出絲絲縷縷的疼痛,疼痛漸漸加深,慕清衡極淺的皺了下眉,默默咬牙讓表面保持平靜。
他掩飾的好,慕蒙什麼都沒看出來,低頭看了眼手中的信封,再抬頭時,眼睛中已經帶了亮晶晶的笑意,「哥哥,我已經認真想過好幾天了,今天早上一起來便寫了這封信,是要給爹爹看的……」
她笑意加深,露出一排整齊可愛的牙齒,將信遞過來,「你要不要先看一看呀?」
慕清衡微怔。旋即垂眸看著信封上「爹爹慕帝親啟」幾個字——每一個字寫的端莊清雅,能看出來一筆一劃都十分認真。
他微微啟唇,好半天才發出聲音,「蒙蒙,這既然是你給……給父帝的私信,我怎麼能隨意看呢?」
「那有什麼,你是我哥哥,而且又是我同意你看的,你當然可以看了。」
慕蒙抬手撫了下微燙的臉頰,咬住下唇微笑著說,「這種事情……我也不知道措辭用的得不得當,畢竟稟報給爹爹是想請他同意,而不是要惹他生氣的。哥哥你先幫我過目,看看有沒有不妥之處啊。」
她目光含笑,帶著全然的信任與歡喜,認真地將信封推到他面前。
慕清衡唇瓣顫抖,半晌緩緩抬眼。
眼前的蒙蒙見他往過來,立刻對他眉眼彎彎地露出一個微笑。恍惚間,他似乎看見了當日,她站在昏暗的牢房中,同樣是這雙黑白分明的澄澈雙眸,——那個溫婉冷靜的小姑娘,與眼前的蒙蒙重合在一起。
那時,她神色冷淡而疏離,站在他面前,擲地有聲:
「我不知道爹爹最終會下怎樣的判決,也不知道姐姐會不會直接殺了你。但無論怎樣,這大概是我們之間的最後一面了。有些事,我覺得我該告訴你。」
「前世你雖然哄騙了我,可我真的對你動過心。在我知道那些殘忍真相之前,我本打算見到你便告訴你,我想試著和你在一起。我已經寫好了要給爹爹去的信件,跟他闡明了我的心思,打算與你一起去見他。可是沒來得及。」
是這封信吧?就是這封信吧……
前世,上天對他多麼偏愛而眷顧,可他卻遲鈍的沒有發覺,以至於到今天抱憾終身——這封至關重要的信,它身上到底承載了多珍貴的情感?
蒙蒙是這世間最勇敢最溫柔的姑娘——她分明知道自己曾經是她的哥哥,他們之間有一層道德的桎梏;她分明知道自己血脈不純,是萬人嫌棄滿身罪惡的魔族之子;她分明知道自己廢去靈力,失了太子尊位,是個孑然一身一無所有的流放之囚。
她分明知道這一切的,即便如此,她仍然回應了他的告白,義無反顧的來愛他。
這是怎樣的愛啊?
如斯珍貴,可他那時還懵然不覺。
以至於到最後,只剩下——「那個蒙蒙已經死了,無關剖心,也無關無盡崖。在她得知真相那一刻,就和她那顆心、那份無疾而終的心動一起死了。」
耳畔依稀響起她平靜無波的嗓音,慕清衡死死咬住下唇,越來越劇烈的撕心之痛,神色恍惚,讓眼前的信封都生出幾分殘影。
「哥哥……哥哥?你怎麼了?」慕清衡再極力忍耐,蒼白的臉色騙不了人,慕蒙看出不對勁,立刻從對面走過來坐在他身邊,擔憂地望著他。
她緊緊握著他的手,似乎發覺他的手冰涼,便溫柔又貼心的搓搓他的指尖,用自己的小手暖著他。
慕清衡的心中浮現一絲悲涼——他心疼曾經蒙蒙那珍貴至極的心動,卻也因為她的心動和此刻的擔憂而生出歡喜。
兩相拉扯,並本該越來越劇烈的疼痛,竟然慢慢平復下來。
慕清衡有些不可置信地撫上心臟——不夠,不夠,這樣怎麼夠?他怎麼配舒愜的、歡喜地活著?
正渾渾噩噩的想著,忽然慕蒙抓著他手臂輕輕搖了搖:「哥哥,要不然我偷偷溜出去,給你找一位大夫過來瞧瞧吧,你臉色真的很不好……」
「沒關係,蒙蒙,」慕清衡用力搓了搓臉頰,「我只是有些氣血凝滯,一會兒運行內息沖開就好,這——這封信……」
他輕輕撿起桌上的信,像對待脆弱的玉瓷一樣,溫柔的摩挲了幾下。
終於,他低低地嘆了一聲,轉過頭,目光里滿是愧疚與歉然:「對不起,蒙蒙,哥哥不該這樣對你,對不起啊。」
「嗯?什麼對不起?」
慕清衡低聲:「哥哥不該隨意唐突你。」
慕蒙本來因為擔心而嚴肅了臉色,聽他這一句又忍不住開始發燙,「你、你那日不是已經道過歉了嘛,其實也沒有……也沒有什麼的,你我之間,不用這麼認真的抱歉呀……」
慕清衡目光溫軟,勉強流露出一絲笑意,但最終被心疼壓倒了全部情緒。
他的蒙蒙,這樣好的姑娘,不該被一個帶著算計的告白哄騙住,付出一片一塵不染的真心。
她合該配得上這世上最真摯的告白,最溫柔的愛,她應該被捧在掌心,她應該被認真呵護。
然後,帶著全部的虔誠和真摯,才有吻她的資格。
無論作為深愛她的人,還是她的哥哥,他都不能眼睜睜看著蒙蒙回應那充滿欺騙與不堪的告白。
慕蒙看出來慕清衡依然內疚慚愧,被他這沒頭沒腦的歉意搞得有些懵,想了想,解釋道:「哥哥,如果因為那天你偷偷到我的房間吻我那件事,你就不要難過啦。其實……我想過了,雖然你沒有事先跟我打招呼,但是我……我好像從來也沒有、沒有生你的氣。」
她越說聲音越小,本來是望著他,卻在說到一半時,滾燙著臉頰把目光挪開,低頭才說完整句話。
慕清衡垂眸看她,卻只看見她低垂著的小腦袋,微微發紅的耳朵,還有烏髮下若隱若現的那一節細白脖頸。
他張了張嘴,喉嚨間卻哽住發不出聲音,忍住眼眶的酸澀,心中漲滿的憐惜卻不知如何安放,只好抬手輕輕落在她發頂,溫柔地摩挲了兩下。
慕蒙眯著眼笑了笑,哥哥的手掌很暖,與從前毫無差別。她笑盈盈地轉頭看他,卻發現他的神色還是那般——和她的歡喜開心不同,哥哥看起來十分自責,甚至那情緒太深,她幾乎覺得他在深深的自厭。
大概自己方才的解釋,他根本沒有相信。
怎麼會這樣?慕蒙眨眨眼睛,是不是那天晚上她反應太大或是措辭不當,讓哥哥傷心難過了?以至於到現在都還愧疚著;還是……剛才她說話時低著頭,沒有認真望著他,哥哥覺得自己話有敷衍?
大約只有這兩種可能,慕蒙想著,她不想初初兩心相印時就有誤會,忍住了滿心繾綣羞澀,緋紅著雙頰直視慕清衡的眼睛,鼓足勇氣卻還是聲如蚊吶:
「哥哥,我是認真的,我也……也很喜歡你啊……」
想了想,她又小聲而斬釘截鐵的補充道:「那天你偷偷吻我的事,我後來仔細想過,真的一點也沒生氣,還覺得有些……有些……」
究竟是有些什麼,慕蒙到底也沒說出來。她說不出來,便一橫心,驀然湊近眼前的男子——
閉上眼,獻上一個純潔無暇乾淨的吻。
只不過距離估算失誤,原本她想親在哥哥唇角,最後卻堪堪落在他的下巴上。
做完這一切,慕蒙的臉頰已經滾燙到不行,因為澀然,清亮乾淨的眼眸中隱隱沁出了一層水色。
晶瑩璀璨,如琉璃般脆弱而美好。
這時的蒙蒙年紀還小,表達感情的方式乾淨又真摯,她鼓足了勇氣,突然靠近猝不及防,讓人根本來不及反應。
慕清衡閉了閉眼睛。
下巴處還回味著那溫熱柔軟的觸感,平靜的肌膚骨骼下,血液早已澎湃沸騰。
太歡喜了,歡喜的心臟深處那奔騰的暖流,甚至化作一根尖銳的倒刺,寸寸劃過心臟。
慕清衡恍惚地淺淺彎一彎唇角,終於忍不住伸出雙手,輕輕地將慕蒙擁在懷中。
力道輕的仿若抱著什麼珍貴的玉瓷,又像是幻滅的泡沫,只多用一點點力氣,懷中的寶貝就會消失不見。
他閉著眼睛,墨染的長眉,終於一點一點的慢慢緊擰。
「蒙蒙。」他喚道。
慕蒙應了一聲:「哥哥怎麼啦?」
他低低慘笑,這是世間最荒謬的笑話,不是終失去,而是本可以。
「蒙蒙……」他又一遍喃喃。
慕蒙音色含笑說我在,卻不知慕清衡心中所思,他也沒追問舒舒服服的躲在哥哥懷裡。他的身軀溫熱,懷抱寬厚又暖融,似乎天地間的萬物,都皆失色於這無邊溫柔之中。
慕蒙忍不住悄悄抿唇笑,無處安放的小手也乖巧地抱住了哥哥勁瘦的腰,接著也不知該說什麼或做什麼,只好安安靜靜的與他相擁。
但很快,她察覺到自己肩膀處的衣衫一片濕熱。
獃滯了片刻,她才反應過來,是哥哥哭了。
一瞬間慕蒙心中一揪,剛想出口詢問,卻又將話頭堪堪停在嘴邊——沒有人無緣無故哭的,更何況是哥哥,她再沒見過比他更堅強的人。
重傷時他沒有哭;被爹爹放逐時他沒有哭;經歷多少委屈困難時,他都沒有哭,這個時候會哭,難道是……難道是因為自己的回應?
他是、是太高興了嗎?
如此想著,慕蒙便很貼心的沒有出聲打擾,只是抬起小手,很耐心的一下下拍哄他。
「蒙蒙……」很久之後,慕蒙才聽見他的回應,聲音低的彷彿只引起了一陣輕微的胸腔震顫,「……我愛你。」
……
最後,慕清衡並沒有拆開那呈給天帝的信,但卻在慕蒙困頓沉睡后將它仔細收好,貼身放在懷中。
是夜,慕清衡像前日那般,坐在空曠冰涼的台階上,沉默著拆去了手上和臉上的偽裝,露出本來殘破不堪疤痕交錯的樣子。
看著已經貫穿了整個左手手掌的紅線,慕清衡輕輕按在手腕處紅線的頂端。
明日過後,這條線會延伸到哪裡呢?
他還會活著嗎?
慕清衡緩緩抬眼,望著無盡崖的方向——他不畏懼死亡,甚至此刻的生命都是他賒來的,他早就該死了。可如今的這個結果,他可以從容地、放心地瞑目嗎?雖然蒙蒙已經有與那怪物一戰的能力,可是她卻並不具有壓倒性的優勢。
如果那怪物並沒有死,有一天再捲土重來,而他的生命卻已經無可奈何的逼至盡頭,那該如何是好?
一直到天邊晨光熹微,慕清衡也沒有想出眼下困局的解法,他疲倦的捏一捏鼻樑,忽然聽見身後「吱呀」一聲。
門開了。
隨後卻是一陣沉默。
慕清衡輕輕閉上眼睛,甚至能感覺到,吹過耳畔的風不再輕鬆愜意,而是捲起了一陣冰冷沉重、布滿血色的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