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57章
他之前還紅著眼眶冷淡的丟下「你別後悔」這句話,不過幾個時辰,明琰當然沒有體會到後悔的滋味。
不僅不後悔,而且沒了他的存在,過得還舒心不少。
她的眼睛被手遮住,眼前一片虛無,耳邊響起一道低啞暗沉的嗓音:「是我,後悔了。」
有風輕輕吹過,將這句話微顫的尾音揉碎。
怪物仰仗著那點稀薄的月光,一旦失去,再度墮入那深沉的黑暗中,會生不如死。
青年的手指撫過明琰的眼尾眉梢,低聲說道:「你不在乎我,我很生氣。」
明琰懶洋洋的躺著,任由他遮住眼睛:「生氣還來找我,你之前是自己答應的,客棧那位姑娘漂亮溫柔,一定比我對你好多了,不如你換個人喜歡?」
周圍安靜了些許。
擋在她眼前的那隻手離開,明琰掀開眼帘,直直的撞入一雙幽深如墨的眼睛中。
樹冠頂端的星輝順著葉隙灑落在青年的發頂肩膀,他垂眼看著她,膚色蒼白,半張臉掩映在夜晚的樹影斑駁中。
夜風拂動,周圍樹葉搖動,發出細碎的沙沙聲,那些停留在青年臉上的光斑也隨之晃動,光影淺淡模糊,照出青年緊抿的唇和高挺的鼻樑。
他沒有說話,流動空氣似乎都凝滯了。
明琰心生不好的預感,伸手拉緊了自己的衣領。
她直起上半身,扶著樹榦向後退去。
無論如何,離他遠點總歸不會有錯。
影影綽綽的樹影之中,那雙幽深漆黑的眼瞳一點點的滲出血一樣的暗紅色澤。
那蒼白的手指搭上他自己的衣帶,輕輕一扯,玄鶴雲袖外衫便從領口敞開,露出一片輕微起伏的蒼白胸膛。
「大人,」陰影中的怪物向她伸出手,語調不復之前的柔順,反而透著點冷。
他說:「回來。」
明琰心中的危機感迅速飆升,她一改慢吞吞的后挪方式,抓起劍朝樹下躍去。
他又抽風了,不跑就要完蛋。
明琰腳尖剛觸及地面,一道黑氣便軟綿綿的纏上她的腰肢,勾著她的身體將她又扯了回去。
她被死死纏在剛剛停留的位置上,這次的黑氣格外強硬,緊緊的箍著她的軀體,勒得她動彈不得。
最痛苦的事莫過於,自己提前預知了危險,可還是沒跑掉。
明琰抬起頭,對面的怪物的外袍已經被丟掉,孤零零的搭在樹枝上。
一隻手握住了她的腳踝,隔著黑色長靴,緩慢的撫摸著腳環的輪廓。
明琰眼皮子一跳,她立刻軟下神色,微抿唇角,態度自責:「對不起,你是我的道侶,我不該這麼逗你。」
她垂下眼帘,面色難過,眼尾發紅:「有什麼不滿我們好好商量,你不要這樣,我真的好害怕。」
她十分真摯誠懇,前後態度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
明琰自己都快被自己說得感動了。
相信我相信我,她在心中想,這次是真的,只要你不動我。
「先放開我,好不好?這些東西勒得我有點疼。」
握著她腳踝的手掌一頓,明琰還沒來得及鬆口氣,便看到怪物褪下她的長靴雲襪,隔著衣料,捏緊了那枚腳環。
「為什麼鈴鐺不響了?」他的手指在腳環上緩慢的摩挲,腳環很細,他冰涼的指腹更多的觸及柔軟的皮膚,在上面留下一片淡紅。
明琰舔了舔乾澀的唇角。
鈴鐺那麼吵,為什麼要響。
誰會沒事兒戴這麼一個掛著鈴鐺的腳環,更不要說她本來就不喜歡多餘的飾物。
越看越奇怪,越戴越悲傷。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和封於斯的關係變得不受控制起來,明明最開始的時候她只是想暫時充當監護人的角色。
她從冷靜理智,掌控全局的決策者變成了受控於人,被隨意牽制的跟隨者。
或許從一開始,對本該消亡的怪物心存愧意時起,就註定了這種結局。
戴上這個腳環,就如同現在的處境一樣,被禁錮,被束縛,被左右思想言行。
可不能在一起就是不能在一起,他再怎麼挽留也沒用。
不過這種話她也只能在心裡想想,這個時候但凡多說幾句,一定會立刻激怒這怪物的。
明琰在心中告誡自己,引以為戒,以後一定能哄則哄,不要再惹他了。
後果太過恐怖,她一點也不想嘗試。
「鈴鐺不太方便,我用靈力堵上了。」她說,感受到封於斯一點點收緊的力道,她立刻求生欲拉滿:
「我沒弄壞,你千萬別生氣。」
冰涼的手指勾開褲腳,輕易便捏住那幾枚鈴鐺,輕輕一拂,內里堵塞阻止發聲的靈力瞬間消散。
明琰被他的手冰得一顫,鈴鐺便立刻發出細碎的聲響。
她深吸一口氣,淺淺的笑了一下。
「這是你為我戴上的東西,是我們之間的……樂趣,這種聲音,只給你聽就好了。」
明琰被自己說的話激起一層雞皮疙瘩,她嘴角的笑容有些僵硬,細聲細氣的說:「我不想讓其他人聽到,你會理解我的吧?所以這次,你不會怪我吧?」
陰影中的怪物身形頓了頓,他幽紅的眼瞳直直的望著明琰,沉默須臾,才低聲回應。
「嗯。」
服軟得到一點成效,明琰精神一震,積極的準備再接再厲。
下一刻纏在身上的黑氣忽然一松,她還沒從能夠動彈的喜悅中回過神來,那隻握著她腳腕的手忽然一扯,她整個人便被扯入一個冰冷的胸膛中。
即使早已經親密接觸過,但再次觸及他的身體,明琰還是忍不住彆扭起來。
「你別這樣,」她忍下打歪封於斯狗頭的衝動,虛偽的翹著嘴角,宛如一個羞澀的溫柔伴侶。
「這荒郊野外的,你可別亂來。」
台詞太過肉麻,只是說完就耗費了明琰不少心力。
要不是那些掉鏈子的符文,她怎麼會這麼備受掣肘。
不過,萬一只是一時掉鏈子——再試一下?
側臉緊貼著他的胸口,鼻尖縈繞著一點淺淡清冽的香味,她被環著腰抱得更緊了一些。
「我想……吻吻你。」封於斯啞聲道。
他的手掌撫著明琰的後頸,低頭看著被他抱在懷裡的女子。
那是他愛到心臟發痛的人。
他捏著明琰的後頸,呼吸間噴吐出薄薄的涼氣,低頭靠近了她。
「不許躲開。」
說完,他頓了頓,低頭吻上明琰的唇。
感受著那點溫熱柔軟,他扣緊了她的後腦勺,有些粗蠻的舔舐吮吻,將她還未出口的半個音節堵在唇間。
如果只是單純的親一下也還可以接受,明琰無力的想著,可那隻帶著涼意的手撫上她的後背,隔著單薄的夏日衣物,那股涼意傳遞到她的皮膚上,留下一路細微的酥癢。
她睜著眼睛,越過封於斯的肩膀,望向頭頂葉隙間透露出的蒼藍夜幕。
月色明亮,星子陰晦,淡白色的光投射下來,照在她的眼底,映出一片泛起漣漪的鏡湖。
呼吸有些不暢,明琰抓著封於斯的手臂,用力掐了一把。
那蒼白的皮膚上瞬間浮現出一個淺紅的痕迹,怪物鬆了口,將唇貼在她的耳邊,吹著氣道:「好疼。」
之前他自己划傷的傷口雖然已經癒合,但仍然留下些微的刺痛,被她掐了一下,確實是有些疼的。
只是割傷自己再編製出被別人弄傷的謊言過於拙劣,他更不可能告訴她自己為了讓她回頭,割傷自己的瘋狂舉動。
這隻會讓她感到壓抑,會把她越推越遠。
畢竟,誰喜歡這樣瘋癲偏執的怪物呢。
明琰用手輕輕的拍著青年的後背,無力哀嘆道:
「還生氣嗎?不要生氣了好不好,大不了你也拋棄我一回,就譬如現在,你直接離開,把我丟在荒郊野外。」
封於斯的手撫上明琰的側臉,將她的腦袋按在自己肩膀上,露出一截纖白的脖頸。
他低下頭,泛涼的唇淺淺的吻著,啞聲對她說:「你就是仗著我愛你。」
明琰的頭靠在他的肩膀上,被他弄得有些難受,感受著耳邊沉沉的心跳,還是沒忍住杠了一句:「其實你可以不愛我,不愛我很難嗎,我自己都不一定有多愛我自己。」
杠精沒有好下場,下一刻她就明白了。
原本是被迫靠在他懷裡,距離還算可以接受,被她這麼一說,她直接被勾著膝彎整個躺在封於斯的懷抱里了。
被禁錮得沒有一絲自由活動的餘地。
這真是太太太太太過分了。
若是放在以前,她隨便擺出一副生氣蹙眉的模樣,小怪物就會乖乖的放開她。
可現在這種方法顯然不奏效了。
不僅不奏效,反而把自己都搭進去了。
他真的在生氣。
不復從前的溫順,以一種冷淡的,強勢的姿態對待自己。
就像是一隻常常給人摸肚皮的小貓,忽然對她露出了利爪。
她真的很過分嗎,留在那個姑娘身邊明明是封於斯自己答應的。
他還想怎麼樣,要她吃醋嗎?
明琰捫心自問,雖然有一點奇怪的感覺,但並沒有被人搶了所有物一樣的生氣。
她絕對沒有吃醋。
明琰很少見到他對自己這幅態度。
她想,以後她絕對不敢再這樣了,她一定老老實實察言觀色,勢必把他當做太上長老來供著。
不能做他不喜歡的事,不能說他不喜歡的話,不能對他送的東西挑三揀四。
怪物拉著明琰的手按在自己胸膛,低頭吻上她的眼睛,「我的心跳,你感受到了嗎?」
觸手是他冰冷的皮膚,細微的跳動從皮膚底部傳來,一下一下,鮮活有力。
在怪物情緒平淡的時候,心跳都是微弱的,現在這個樣子,顯然那顆心臟中飽盈著一切令他顫動的情緒。
充盈的愛意,和不被重視的疼痛與苦澀。
明琰側了側頭,防止自己接觸到他赤|裸的胸膛,心中實在沒什麼安全感。
想了想,她還是勾住封於斯的脖頸,抬頭吻了一下他的下巴。
青年動作一頓,怔怔的看著明琰,轉而將她抱得更緊。
還未來得及感動,她就開口說話了:「夜色寒涼,穿上外袍吧,不然會生病的。」
明琰擺出一副擔憂的神色,一雙盛著月色的眼睛飽含關懷,彷彿真的是在擔心他的身體。
可他知道她的真實意圖。
封於斯無動於衷。
明琰忍了忍,又勾著他的脖子仰頭吻了一下他的唇角。
「阿封,阿斯,」她哀求,滿口胡扯:「穿上外袍吧,我真的是在擔心你。即使你比常人強健,但也不能這樣折騰自己……」
「大人,你喜歡我嗎?」封於斯打斷她,捏著她的兩頰平靜的問。
這個問題他心知肚明,問出來圖什麼。
明琰遲疑了一下,點頭:「喜歡。」
騙子。
他根本沒有感受到她心中一絲一毫的愛意。
為什麼不喜歡我呢?我們如同尋常愛侶一樣互相依偎不好嗎?
在這個世界上,只有我知道你的所有過往,也只有你是我一直追求的希望。
我們做過了所有愛侶都會做的親密的事,為什麼就不能更近一步。
心臟陣陣絞痛起來,一下一下,仿如最尖利的刀刃一下一下割著血肉,任由血液直流。
封於斯捏緊她的下頜,靜靜地盯著她。
「既然喜歡,那我們是不是應該——更親密一些。」
明琰的表情僵住了,她捧著封於斯的臉,扯出一個笑來:「現在已經夠親密了。」
蒼白的手指溫柔的拂過她耳畔的髮絲,沿著脖頸向下,最後落在領口。
怪物低頭靠近,用鼻尖蹭了蹭她的臉:「大人,要像那晚一樣,才夠。」
「……」
***
宋清月從昏睡中醒來,入目是一片荒棄的屋頂,上面布著幾隻明晃晃的小洞,有風從小洞中灌進來。
她嗓子疼痛,嘴唇乾裂,微微張開口,便能感覺到嘴唇上皮肉的緊繃。
好渴。
她慢慢的爬起來,看著身下簡易的草席陷入了沉默。
這是元尋崎弄的。
宋清月沒想到,她短短數月間得到了傲人的美貌與天賦,向萬劍宗其他人努力示好了那麼久,最後竟然只有她最不在意的元尋崎願意相信她。
甚至為了她願意一同被萬劍宗逐出師門,無處安歇。
曾經也是一介驕子的,追求大道的修士如今只能在整個雲境的驅趕與不喜中落腳於廢棄小屋,和最低賤的凡人一樣解決最基本的生存問題。
是的,在被趕出萬劍宗之時,他們身上所有的丹藥和法寶,只要是曾經屬於萬劍宗的東西都被收走。
甚至連辟穀丹都不留一顆。
萬劍宗的人都是冷血無情之徒,只要她宋清月不死,遲早有一天,今日受的苦會一一償還回去。
宋清月忍著口渴,朝破敗的房門外看了一眼。
元尋崎還沒回來。
眼下她被剔了靈根,身子虛弱,就連站起來找點水解渴的事都做不到,更不要說幫元尋崎了。
她低下頭看著自己白嫩的雙手,這是她好不容易才養出的細皮嫩肉,經過這幾天的奔波,肉眼可見的粗糙了一些。
這怎麼能行,沒了雪白光滑的皮膚,外貌肯定是會掉一個檔次的。
而她現在最有價值的,也就剩這張臉了。
元尋崎一而再再而三的幫她,也不會沒這張臉的因素在。
宋清月知道,她離開系統,自己沒什麼存活下去的能力。在沒有宗門庇護修士遍布的雲境中,殺人越貨之事也並不少見,想要好好活下去,必須攀附上一個有能力的人。
雖然元尋崎與時見塵相比,並不是一個好的選擇,可在這種情況下,她只能選擇屈服。
嘴巴太渴了,宋清月勉強站起身,踉踉蹌蹌走到門邊,虛弱的叫了一聲:「阿崎,你在哪?」
她扶著腐朽的門框向外張望,滿院雜亂的野草肆意生長,這種地方蚊蟲鼠蟻很多,只是輕輕一瞥,她就看到距離她不遠的一片草葉上的大蜘蛛。
宋清月厭惡的皺了皺眉,心中更加急切的渴求元尋崎趕快回來。
她沒了靈根,現在就跟普通凡人無異,要吃飯和休息,元尋崎便是出去幫她找能夠果腹的食物去了。
可這裡遠離繁華城鎮,只是一處鄉野小院,能找到的食物也不過是幾個野果子罷了。
「清月,你怎麼起身了,不是讓你躺下去好好休息嗎?」
歸來的元尋崎看到宋清月一臉蒼白的虛弱模樣,立刻大步趕來扶住了她。
她那樣溫柔善良的人,如今蒙受了這樣的不白之冤,優質的靈根被廢,一定十分痛苦吧。
看著眼前的少女爛漫笑容不再,元尋崎的心中漾起細密的痛楚。
「阿崎,你外出這段時間有沒有遇到危險,我好擔心你。」宋清月環住元尋崎的手臂,臉色蒼白。
在這之前,她知道勾結魔族是大罪,但不知道竟然是這樣嚴重的罪行。
萬劍宗向雲境所有修士昭告了她犯下的事情,只要是見過她這張臉的人,幾乎都會脫口而出「修真界的叛徒」。
連帶著一起的元尋崎也遭受了不少白眼,迫不得已,兩人才暫時躲在這少有人來的荒山之中。
她哪裡是叛徒?魔尊喜歡明琰那個女人,她差點就被魔尊得到了,她才是修真界的叛徒!
「無事,」元尋崎從懷中掏出幾枚青色的果子,有些愧疚:「這裡荒僻,連帶著靈氣也稀薄不少,我沒找到獵物,委屈你先用果子墊墊胃了。」
「不委屈。」宋清月堅強的笑著,搖了搖頭,張口咬上果子。
酸澀的味道流入唇齒間,她眼睛一紅,忍不住流下淚水。
作者有話說:
來了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