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雲屠息川(十五)
「那個魔修!」
「是沈行雲......」
被壓抑地驚呼聲姍姍來遲。
「怎麼會?他不是被關在山上嗎!」
「那可是烏鐵所制的囚牢,他是如何出來的?」
也有雲屠息川的修士反應過來:「柳枕兄呢?怎麼鳴軻他們回來后就不見柳枕的人了?老師到底是怎麼說的?」
嗡嗡話語聲在人群中擴散,雲屠息川的修士們將目光投向趙淮之與鳴軻,眼中儘是懷疑與驚懼。
「是這個魔修!是這個魔修殺了柳枕逃跑的!」老何杵著劍,聲音含含糊糊,「不怪我們,實在是這事兒太大了沒人敢擔待,只好先瞞著等老師回來說話啊!」
他看上去既委屈又慌張,不像是說假話,其餘修士聽后露出信服的表情。
既然事情進展到這個地步,再想隱瞞也無濟於事,趙淮之嘆口氣,默認了這件事。
磅礴衝天的魔氣連同屍骨一起消弭無跡,滿地的魔修消失了,只留下了水面上的那一個。
這個魔修好似比之前的所有都更為強大。
但他只有一個。
數百人,對上一個魔修。
徐長老與古長老一對眼色,原本輕飄飄的步子又踩實了,靈力縈繞在手間,和周圍剛剛從奮戰中脫離的人毫無區別。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入知真人。
「行雲。」
他的聲音帶著點兒小心翼翼。
眾人皆知,這是他偏心最甚的愛徒,也是他來到雲屠息川的目的。
兩人隔水相望,不過是短短數日,竟好似經年,入知真人不由得深深地嘆了口氣:「行雲,你與我說實話,秘境崩落是你所為嗎?」
「與我無關。」
「那和崇真人之死呢?」
「全然不知。」
他的態度八風不動的淡然,即使面前是自己恩師話語間也毫無熱度。
「呵,」徐長老發出冷笑,「難不成你想說在秘境中你什麼也沒做咯?」
沈行雲移過目光,打量了他一眼,又興緻缺缺地移開,只留下一句輕飄飄的:「是。」
「荒謬!」古長老怒不可遏,「我明悟宮宮主和崇真人、弟子白城、羅意皆葬身秘境,不是你還能是誰?難道他們都被妖獸吞了?你說你什麼也沒做,那我問你,這麼多年你隱瞞身份藏在魔境之外,潛入秘境中,究竟意欲何為!」
「古風道友——」沉入知忍不住開口。
「入知真人,您是大能宗師,我們當然無有不敬重的,也相信您絕不會蓄意包庇這魔修!它雖口稱什麼也沒做、什麼也不知,人心尚且隔肚皮,何況他還不是人,你可不能被但他騙了!」徐長老打斷了沉入知的話,他環視周圍修士,一字一句,極富煽動力,「請您莫要多言了,秘境為始,雲屠息川為終,焉知他不是為我等而來?」
這話可是說到人心坎上了,儘管在場修士才經歷一場大戰,尚且未能恢復狀態,也不禁緊張地握住手中靈器。
但滿場喧喧嚷嚷、嗡嗡耳語不休,卻無一人敢動。
付晚秋心裡只惦記著姜鶴昨日夜裡的言語,拿眼睛來回打量場中人;兩位長老不動神色地收斂著天地間的靈力,加速回復;而沉入知如同一個火燒眉毛的老父親,卻被徐長老話語所制,無法出言——再一句,豈不是坐實了他偏心回護,把青城劍宗置於不義之地。
所有人都等著,等著沈行雲發難。
可等到紛紛擾擾的話語聲,如揚起又墜落的浪潮,最終回歸平靜,沈行雲都一動不動。
他看著前方烏壓壓的人群,又好像透過人群看向虛空。
姜鶴知道他在想什麼。
——隨便你們。
——隨便你們怎麼說,怎麼做。
被曲解是已經習慣的事,莫須有的罪名再多一項也無妨,他做這些,本來就與這些人無關。
自然也不需要得到這些人的任何善意回饋。
不過是因為,姜鶴看重人類罷了。
所以明知道這是一個光明正大的陷阱,也義無反顧地踏入其中。
即使他在此時此地,所做的一切,都不會被姜鶴知道也沒有關係。
姜鶴望著他,就像是望見了許多年前魔境中,那個迷迷糊糊、拽著自己手不放的少年。
寂靜如同一根蛛絲,維繫著兩方搖搖欲墜的和平,沒人敢做率先動作的那一個。
姜鶴環顧周圍,然後揚首一笑,邁開步伐,彈動了這根蛛絲。
她穿過無數驚疑不定的目光,輕輕巧巧地躍上水面,來到沈行雲身邊,在對方呆愣的目光中環住他的右臂。
「這位老爺爺,您剛才一通屁話,就一句說對了,」姜鶴看著眼睛幾乎要落出框外的徐長老,「我和沈行雲確實系出同流,以後有機會當然也要合污一下的。」
她露齒一笑,猶如春花綻放:「要問為什麼嘛,那當然是因為他是我男人,我是他老婆咯。」
這個世界的人,或許不懂什麼叫做『我男人』,什麼又叫做『老婆』,但他們不會蠢笨到看不明這對男女動作間的親密,以及話語旖旎之意。
姜鶴洋洋自得地定下結論:因為她發現,沈行雲就很快明白了。
被自己牢牢箍住的手臂肌肉僵硬,散發出不同尋常的熱度。
沈行雲的臉還保持著平視前方的姿勢,雙眼卻虛虛地沒有落點。
是只僵硬的、呆板的、一觸即倒的傻大鵝。
「師兄師兄,看看我。」姜鶴微微仰頭,語帶笑意,在對方耳邊輕喚。
這是名副其實的喚魂了。
沈行雲那不知飄到哪裡去的三魂七魄,終於隨著這聲音歸於體內,「你,你......」
他的聲音發澀:「你怎麼在這兒?」
這本來應當是一句混雜著擔憂與責備的疑問,但所有的情緒百轉千迴繞出喉嚨,只剩下了棉花般的溫柔。
姜鶴陷在這團軟乎乎的棉花里,愈加蹬鼻子上臉,扯出一個無所顧忌的大大笑容。
「師兄,好久不見。」
*
其實並沒有很久。
對於沈行雲來說,不過是分別後的第三日。
抱著姜鶴從妄海出來的第一時間,他便看到了守在岸邊的伏離。
那時候他的神色混合了責備與無奈,接過姜鶴,說出了計劃:「好在,現下猶有挽回的機會,沈行雲,顧青梧不是只認死道理的人,你身上的事情查清楚前,在雲屠息川反而安全。」
伏離知道很多,但從來沒有告訴過他。
他們兩人有默契,如果沈行雲知道了,那個人也會知道。
「我就曉得會這樣,」伏離道人嘆了口氣,「人總是貪心不足的。」
沈行雲無可辯駁。
姜鶴參與到明悟宮獵獸之行,全然是因為岑微微的胡鬧,可是他心裡明白,這個過程中有無數次機會阻止。
可這是個多麼光明正大的借口呀,只需要保持沉默,他就能出現在姜鶴的身邊。
那時候,他的心情幾乎可以說得上是竊喜。
正如伏離道人所說,他開始貪心了。
一開始,明明只要能夠遠遠看著就好,可姜鶴同他說話了,姜鶴遇上麻煩了,姜鶴對她笑了。
所以,他就忍不住想要近一點,更近一點
但這是錯的。
他只會給身邊的人帶來災難,這明明已經是被無數次證明了的事,他卻心存僥倖。
他竟然敢心存僥倖。
「魔修也論道嗎?」他曾經這樣問過伏離道人。
「大道相通,殊途同歸罷了——但是你也別想了沈行雲,」伏離道人帶著一點兒好笑的神情,「我看你啊,這輩子是沒法兒破道了。」
舍不下執念便無法破道。
沈行雲當然知道。
因為他的道就在這裡,就在眼前——他永遠不可能放下姜鶴。
他喜歡待在書樓,從窗口可以看見無為峰青綠的山尖。
姜鶴喜歡稀奇漂亮的東西,所以要讓她看個夠;姜鶴不認路,所以要記得去接她;姜鶴是個精打細算的守財奴,所以沈行雲攢在山中的靈石珍寶已經蒙了厚厚灰塵。
想讓她開心,想讓她所有的願望都實現。
——珍惜的東西要離得遠遠的。
——你害死她一次,還要害第二次嗎?
心存僥倖的怪物終於迎來必定的結局。
當看到那個落石中纖細的身影時,悔恨自心中而生,幾乎要啃食掉自己的血肉。
但是幸好,幸好還來得及。
就像伏離師叔說得那樣,什麼也別想,什麼也不要,怪物不能夠貪心。
手持鍘刀的劊子手正等在幕後,貪心會招來滅亡。
身在囚籠中時,他想著姜鶴,想著小師妹正在竹林掩映的無為峰,鳥雀嘰嘰喳喳將她叫醒,伏離師叔會將小雞交還給她,她會重新回到快活又自在的日子。
這是個多美好的未來,美好到讓他情願即刻死去。
他以為這就是最後了。
直到那個身影撥開人群走來。
從沒見過的臉,但那雙清透的眼瞳望來,沈行雲永遠不會忘記。
軟軟的手拉住自己胳膊,是真實的、鮮活的溫暖。
有一瞬間,沈行雲甚至忘記了呼吸。
他愣愣地看著那雙清透的眼瞳,恍惚間以為自己又在夢中。
夢裡的人笑得彎起雙眼,春意融融的花便開滿了整個枝頭。
「師兄,好久不見。」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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