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老舊路燈,散發一種含含糊糊帶著橙色的光。
就像裹著蠶蛹,也亮,勉強照著牆皮,卻呈現一種看不透又危險的色調,還帶著一股惹人胸悶的俗氣。像宋方霓對青春期的感覺,也不是沒有感受到溫暖,但總是覺得四面八方地被束縛著。
郊外的鐵建幹部學院集訓營。
幾個高中生模樣的男生正在門口聊著天,拿著冰啤酒,間或伴隨著會心的笑聲,卻聽到旁邊的門吱呀一響。
一個削瘦,穿著齊膝短褲的短髮女生箭般地跑出來。
路燈光圈滑出一個半圓的角度,照在宋方霓柔軟的頭髮上,形成小光環。
一路奔到無人大道處,公路旁邊的昏黃路燈下面,握著電話,宋方霓說了句「媽媽」。
參加集訓半個月,每隔幾天,會準時接到母親的電話。
母親自顧自地提高嗓門,說起家裡的事情,說她父親今天在給一個人理髮時,被脾氣糟糕的顧客打到鼻破血流,住進醫院。
——這是假話。
老實的父親和顧客口角幾句,根本沒有肢體衝突。至於鬧進醫院,更是無稽之談。
從她記事開始,母親喜歡撒謊。
不是彌天大謊,就是喜歡誇大事實。生活里一些碎屑細節,在母親嘴裡,會無比地放大乃至扭曲到戲劇色彩。
宋方霓牢牢記得小時候,媽媽突然平靜地說得了絕症,以後,她就要成為孤兒。小宋方霓驚懼到每晚睡前都在床上流淚。
事後母親堅決不承認說過這種話,轉頭笑著說女兒過於敏感。
「……哎呀隨便學學。那麼用功幹什麼?隨便考個普通一本可以,隔壁你王阿姨,她侄子的成績一般,都能上了x理工,敲鑼打鼓地各處說。咱們如果考二本,復讀一年。你不想復讀沒關係,幫你爸爸開店。咱們家又不是少你一口飯哈哈哈哈哈。」
耳邊的母親又說著半真半假的寬慰話。
宋方霓靜靜地抱著膝蓋,坐在馬路邊。
國產手機擱在旁邊,開著免提,她在路燈下聽母親殷殷切切地絮叨半個小時,間或「嗯」兩聲,直到母親心滿意足地結束通話。
他們的住宿部挨著清河。
一條長長的、蕩漾的,但絕不清澈的河道,曾經臭名昭著,承載了好幾個小區的垃圾排污任務,市政府這幾年才在民聲抱怨中大力整治它的水質。
蟬,依舊亢奮鳴叫,晚風,吹拂著額角的碎發。
宋方霓用手臂撐著身體,她眯著眼睛跟自己說:再坐五分鐘。
她出神地凝視著黑黢黢的河水,隨後順著坡度到岸邊蹲下,用指尖沾了一下河水,再湊到鼻子下面。
真臭。
河裡估計沒什麼大魚,她暗自想,但可能有點小鯽魚小白條之類。
不適合作為釣點。
就在此時,黑色的夜霧裡,有人遠遠地順著河邊的小道跑過來。姿勢輕快好看,幾乎是瞬間就移到面前。
男生居高臨下地和蹲在河邊的她對視一眼。
他顯然看到了自己嗅河水的古怪動作,宋方霓下意識在短褲上蹭了蹭手心,對方抿了下嘴,目不斜視地繼續夜跑。
宋方霓平靜地爬到原先的綠化帶坡,繼續對著河水發獃。
蟬,依舊亢奮鳴叫,晚風,吹拂著額角的碎發。
又過了會,她原路返回集訓住宿處。
門口處幾個男學生早已經不見蹤影,地面有幾個空瓶子和亂扔的薯條垃圾袋,台階上,換成一個高瘦身影,做著跑步后的拉伸肌肉動作。
擦身而過,兩人沒有說話的意圖。
梁恆波。
也是來參加集訓的本市學生。有一個看起來很土氣,念起來,卻有特殊韻味的名字。
他們曾經在全市高一、高二的理科競賽上碰面幾次。宋方霓就讀於西中,他讀的白區附中。兩所都是重點高中。
這一次暑期集訓,他們坐前後桌。
他每次的課桌都拉得稍微靠後,規規矩矩坐著,從來不會把腿越界到她凳子下面。
他總是戴著耳機聽alkn。
他每晚有夜跑的習慣。
他是這一群男生里長相最為出挑的「頭牌」。
宋方霓對梁恆波只有這麼多的了解,還是晚上洗漱時,聽同宿舍的女生裴琪說的。
她的頭腦和精力被集訓佔領。
能來參加集訓完全是意外,這是三校聯辦的競賽強化課,十幾個尖子生像被屠宰的小羊羔拉來城郊,做針對比賽的短期封閉訓練。
訓練營里的學生既是佼佼者也是競爭對手,誰能贏得這場競賽的名次,也贏得本校的報送名額。
除此之外,宋方霓還要準備高三開學的模考。
數理化三科里,她數學成績最好,物理卻較為普通,怎麼學都不開竅。班裡的尖子生咬分都很緊,差一分可能拉開距離。物理卻能讓她總成績退後20名。
宋方霓煩悶之餘越發壓榨自己。
集訓的自習室里開著落地空調,老師翹著二郎腿坐在講台上,等著學生拿著問題上去答疑。
宋方霓拿著試卷從講台走回來。
半個小時后,她泄氣地把手裡的鉛筆扔到桌面。
明明剛才已經聽懂老師的點撥,回到位置,卻怎麼算不出這道物理題的正確答案。
宋方霓重重地靠回在椅背,揉了揉眉毛,卻聽到身後「嗯」了一聲。
後座男生放在桌角的一瓶可樂被她的后坐力撞翻,塑料瓶滾落到椅子的夾縫裡,幸而瓶蓋被緊擰住,但瓶身上面凝結的水珠還是沾濕女生的襯衫。
「不好意思。」
「對不起。」
兩人異口同聲地道歉,聲音都很低。
對方已經站起身,借著身高優勢,看到她在桌面被塗抹成黑疙瘩且滿是筆洞的草稿紙。他收回目光,依舊有點無動於衷的表情。
宋方霓也在同樣扶穩可樂瓶時,瞥到對方的試卷寫滿了答案。
她乾脆地回過頭,看到近處的空調上面綁著的一根粉色絲帶被吹起,靜謐非常。
……自己大腦里有包吧!自責著,她繼續做題。
到了晚上,母親的電話如約而來。
她依舊跑到路邊接聽。母親這次訴說的話題,埋怨父親出軌了,僅僅因為今天給客人剪髮,他盯著電視里播放的沐浴液廣告出了神,而廣告里有金髮裸女,老不正經的玩意兒。
宋方霓不搭腔。
沒什麼好說的,她頭頂的路燈懸挂著,四周有巨大的蛾子撲過去又繞過去,重重疊疊的橙色光,現實且骯髒。
宋家是一個拆遷戶。
沒有外人想象中的豪氣,為了選擇拆遷款或補償房,大伯家、叔叔家、姑姑家和奶奶家就打起了民訴官司,直接鬧得老死不相往來。宋父最後只拿了最小的兩套房子。
除了收租,宋方霓父母開著一家理髮店,她父親是典型中國北方男人,疼老婆疼孩子,平時的話少得可憐,愛釣魚,唯獨喝高了,會用一知半解的知識,激烈討論什麼台灣,俄羅斯和美國問題。
宋方霓母親則完全不含蓄,在理髮店無時無刻不吸引每個人注意力,總是盈盈又大聲地和每一個顧客開玩笑,很招人喜歡。她從不避諱在女兒面前,和丈夫表現出非分的親密,甚至會摟著脖子和丈夫親吻,也最愛和陌生人吹噓,有一個讀全市重點高中重點班的獨生女。
宋方霓自小為媽媽身上的那股媚意而難為情。
她長得比母親還漂亮,鼻高眼深,個性卻極為端靜、驕傲和沉默,在生人面前甚至從來不肯先開口說話。
電話里話題一變,母親突然問宋方霓願不願意出國旅遊。今天有一名顧客燙髮,說全家去了趟新馬泰,感覺不錯,母親說家裡可以拿出3000塊錢,供她出國玩。
宋方霓悶悶地聽著,用手撿起地面的石頭,投入到遠方的清河河道。
從小到大,自己去過最遠的地方是深圳蛇口,參加數學比賽。家裡不算揭不開鍋,但不會把錢投入到旅遊,更別說送女兒出國旅遊。
宋方霓明知道母親只是空許諾,內心的某一部分,隱隱渴望著母親會轉變心意,願意去實踐這一個飄渺的許諾。
總之繼續努力學習。
她低頭想了會,只能看到這一條微渺的道路:等,上了大學就好。
集訓到了最後一周,十幾歲的少年或多或少開始產生了些許浮躁。
白天上課,有些同學不再按按原座位就坐。
比較熟的,會在課間坐在一起聊天,尤其是班裡為數不多的女生,熟悉得更快,嘰嘰喳喳的。
宋方霓有一天早晨去晚了,發現她的原座位被另一個女生佔了。
她猶豫片刻,坐在後排。
男生的課桌非常乾淨,桌斗里沒有放任何參考書,桌面右上角,用英文花寫體寫了Radiohead。這應該是他喜歡的樂隊名。
兩分鐘時間不到,原座位主人走進教室,斜背著深色的書包,一邊的耳機線垂在肩膀,輕車熟路地來到這一排。
宋方霓心想是否應該解釋什麼,又覺得少廢話了直接起身讓座吧,這麼瞧著梁恆波也抬起頭。他停在幾步之外,目光一轉,看到宋方霓座位被其他女生佔據。
幾個愛偷偷聚在門口喝酒的男生們,出聲叫梁恆波去他們那裡坐。梁恆波便用目光示意她不需要動,橫穿座位,走到他朋友那裡。
宋方霓暗中鬆口氣。
瞎緊張什麼呢,她好笑地問自己。
不包括每次傳卷子的禮貌「謝謝」,和前幾天的「不好意思」,他們從來沒單獨說過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