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第53章
溫熱的唇瓣即將貼上耳畔,門鈴傳來叮叮咚咚的響動。
曖昧氛圍瞬間消散。
蘇從意如蒙大赦,趁陳聽晏頓住,魚一樣從他手臂和沙發間的空隙鑽出去,起來就跑:「我幫你開門!」
她把門板刷地拉開。
準備好好感謝自己的救命恩人。
恩人在門外抱著胳膊,俊臉黢黑。
冷笑:「我就知道你在這兒。」
「……」
蘇從意果斷選擇關門,被柯溱拽住手,一把拉到門外邊。
「幹嘛呀?」
「淑姨讓我給你送點吃的。」柯溱將右手拎著零食袋子全部塞進她懷裡,揪住她后衣領,跟揪小雞仔似的提溜到她家門前,二話不說扔進去,警告,「有事沒事別瞎串鄰居門。」
砰地甩上房門,柯溱轉身,和靠在門邊的B107戶主對上視線。
同樣的面無表情。
走廊空氣有片刻微妙地凝固。
柯溱走過去,在陳聽晏跟前站定。
目光從男人凌亂的頭髮掃到微微歪斜的衛衣領,自己打斷了什麼事,動動腳指頭都能猜出來。
柯溱深吸口氣,穩住心態。
「如果你只能用這種方法留下她,那麼陳聽晏。」他嘲諷地彎起唇角,「這麼多年你真是毫無長進。」
陳聽晏語調懶散:「你要是有更好的主意,不妨無私分享出來。」
說完,他眉梢輕挑,「哦,不好意思,忘記你到今天還是單戀了。」
柯溱:「……」
媽的。
這狗懟人怎麼直戳心窩。
陳聽晏斂起眉間散漫,手肘抵著門框站直:「不要覺得你比我磊落。」
他眼神冷淡下來,「那個被你截斷的電話,你現在也沒告訴她吧?」
–
把所有零食都擺到零食櫃里,蘇從意合上櫃門,臉上還是有點燙。
幸好柯溱來的及時。
不然這次真要上車了。
……嘖。
怎麼還有點遺憾呢。
蘇從意猛地一拍額頭。
瘋了。
她扶著膝蓋站起來,準備開始今天的工作,把《謎耳》第二話草稿摸出來。
下線大屏宣傳昨晚剛結束,微博粉絲總共上漲快十萬,流量變現很快。
CC讓她趁熱度還在,把《謎耳》開了,爭取一下新作榜榜首。
沒吃什麼早飯,蘇從意把零食袋裡剩下的那袋紫米麵包拆開墊肚子,咬著麵包片徑直走向書房。
將數位板連接上電腦,手機震動兩下,有人發來消息。
蘇從意分出注意力瞥了眼。
【蘇小姐,今晚七點有空嗎?】
【我這裡有個東西想還給你。】
–
最後一格分鏡完成,蘇從意檢查一遍,發送到CC郵箱。
她關上電腦,伸個懶腰。
牆壁掛鐘剛好指向六點五十。
思忖片刻,她站起身。
準備赴約。
對方約在金水街周六咖啡館,離朝渝湖很近。蘇從意步行找到,推開玻璃門,一眼看見坐在最裡面的人。
男人雙手搭在桌面,一身休閑西裝挺括,戴著副金絲邊框的眼鏡。
面容白皙俊朗。
蘇從意走近,拉開藤椅坐下。
桌上擺著杯卡布奇諾。
裴西溫和道:「不知道蘇小姐喜歡喝什麼,擅作主張幫你點了一杯。」
蘇從意道謝,沒有客套開場白,單刀直入地問:「什麼東西?」
裴西將始終握著的手鬆開,穿著紅繩的一串磕碰到木質桌面。
發出輕微聲響。
「小先生昨晚趕得太急,把這個落在老宅了。」裴西用指尖推著鑰匙往前,「陳老交代我物歸原主。」
蘇從意低頭瞧著桐角巷四號宅的那串鑰匙,臉上驚訝難掩。
她沒有問鑰匙為什麼在這裡,裴西也就跳過這個話題,和她詳細解釋了陳聽晏昨晚沒有赴約的原因。
警方扣了他的手機做調查,陳郢帶他去見了陳余海的屍體。
從停屍間出來,又被留下做筆錄,畢竟是信函證據的唯一提供者。
「小先生做完筆錄后,有一段時間狀態不太好,平穩下來又馬上驅車去商場,當時蘇小姐已經離開了。」
將事情大概描述一遍,裴西端起咖啡杯抿了口,停頓片刻,又道。
「小先生已經很久沒有狀態不穩定過,昨晚是這兩年來的第一次,以後應該也不會再出現這種情況,畢竟……」
後面的內容,裴西沒有說完。
但蘇從意也能猜到。
畢竟把他變成這樣的人,全都不在這世上了。
鑰匙被保存的很好。
這麼多年過去,依舊嶄新如初。
蘇從意勾著紅繩,將鑰匙拎到眼前,仔細打量片刻,手指微微蜷起。
「裴先生。」
她捏著鑰匙,認真地問,「你能和我講一講他在國外怎麼樣嗎?」
裴西微微一愣:「這個……蘇小姐完全可以去問小先生。」
「我問過他。」在她生日當天的晚上,大排檔吃小龍蝦的時候。
「但他好像不太願意說。」
裴西若有所思地斂眉,放下白瓷小杯:「小先生自然是不想讓你知道的。」
「他在倫敦的那段時間……」裴西想找個合適的形容詞,最後只簡單道。
「過得不太好。」
–
叮咚——叮咚——
「在呢在呢。」
門鈴催命似的響,魏淑放下手上工作,趿拉著居家拖鞋拉開門。
女生臉頰泛紅,氣喘吁吁。
「蘇蘇?」
魏淑意外,「你怎麼……」
突然回來了。
話沒說完,蘇從意繞開她,一陣風般徑直衝向雜貨間,丁零噹啷翻找。
高中畢業搬家后,四號宅里的東西差不多都堆放到這裡了。
魏淑跟上來:「找什麼呢?」
蘇從意用力拆開一個用膠帶封裝好的紙箱子:「我高中那個日記本,魏女士你知道放哪兒了嗎?」
「綠色方格的?」
魏淑想了想,進了雜貨間,從牆角木架最底下拉出一個收納箱,打開后翻了翻,抽出本邊角泛黃捲起的筆記本,轉身問蘇從意,「這個嗎?」
「對對對。」
蘇從意一把搶過本子,扭頭往外邊跑邊說,「媽媽我用一下你電腦!」
蘇從意進了書房,勾過轉椅在書桌前坐下。等待電腦開機的功夫,將日記本打開,翻到其中一頁。
她總是記不住自己各個社交帳號的密碼,乾脆就全部抄進日記里了。
指尖按在紙張上挨個劃過,最後停在其中一串,在電腦上登入郵箱。
這個郵箱是她初中註冊的,大學開學前就廢棄掉了。
後來因為工作又申了一個新的。
蘇從意對著日記本把密碼輸入進去,握住滑鼠,點擊登錄。
頁面運轉片刻,載入出來。
收信箱右上角冒出紅色圓點,提醒主人有2319條未讀消息。
滑鼠下滑到最早那一條。
2017年6月23日。
蘇從意點開這封五年前的郵件,裡面只有短短一句話。
沒頭沒尾。
——【今天在海德公園看見一隻小三花。】
–
陳聽晏第二次見到蘇從意,是在高二升高三的暑假。
他替班長去平行校區拿東西,在辦公室碰到蘇從意被數學老師拎著不及格的試卷批評。
蘇從意顯然還記得他,挨罵的間隙轉頭看過來。兩人對上視線后,她眼裡帶笑,偷偷對他招了招手。
陳聽晏冷淡地收回目光,心跳卻不受控制地開始加速。
他從未遇到過這種情況,長這麼大還沒有對哪個女孩子心動過。
陳聽晏只是覺得她的身上有著很蓬勃的生命力。
像當初那隻比熊幼崽。
變成不可抗力吸引著他靠近。
趨光是人類的本能。
於是他和爺爺以適應高中生活為借口,拒絕司機接送,一個人拎著行李箱租下了桐角巷四號宅出租的閣樓。
四號宅的女主人熱情大方,幫他把東西拿進去,沖著樓上喊了個名字。
木質樓梯被踩得吱呀作響。
穿著白色棉布裙的少女腳步輕快地跑下來,嘴裡咬著半顆沒吃完的草莓,含糊不清地問:「怎麼啦魏女士?」
「這是咱家的租客。」女人介紹,「你帶聽晏去閣樓看看。」
明明一切都是計劃好的,對上她的眼睛,他還是緊張到有點說不出話。
最後沒什麼表情地頷首。
「你好,我是陳聽晏。」
他其實不想那麼高冷。
但心跳太大聲,靠近了怕被她聽見。
好在她並不介意,反而眨了下眼,綻放出笑容。
「蘇從意。」
陳聽晏聽見她說,「從是從容不迫的從,意是意氣風發的意。」
那是他第一次想要得到什麼。
他當時還不太清楚什麼叫做喜歡,也沒有意識到一見鍾情如此微乎其微的小概率事件會被他撞上。
他主動接下了幫老師送卷子的任務,從辦公室出來多繞半圈,能路過八班的窗玻璃,不經意地往裡看上一眼。
班委統計競選學生會,問他要不要參加,他也答應。因為紀檢部每個周四都會到平行校區查違紀和考勤。
兩個校區放學時間不一樣,岱宗晚自修下課是十點,嘉南路到松葉街那一段路燈一直沒人來修。他不知道她會不會怕黑,所以總要等她推著自行車出校門,再上三十八路公交。
同行幾天發現她膽子很大,似乎世界上不存在讓她害怕的東西。
他也習慣等她一起,看窗外風景的時候剛好也可以看見她。
人總是貪心不足。
起初陳聽晏只是想多了解她一些。
後來她主動靠近,他想著如果她可以一直和他搭公交就好了。
她彎起眼睛,他又想著如果她以後也這樣對他笑就好了。
後來的後來,他們牽手,擁抱。
成為曖昧之上的朋友。
他開始希望陪在她身邊的異性只有他。
但陳聽晏知道,她做不到。
不用柯溱說他也明白,蘇從意這人三分鐘熱度,喜新厭舊,自由散漫,說白了就是顏狗又花心,她最開始對他感興趣也只是因為他長得好看。
她根本不了解他是個怎樣的人,在怎樣病態的環境里長大。
他也不想說。
那些事情骯髒又不堪,他怕她知道以後,連他這張臉都不願意惦記了。
她擁有很完美的家庭,像公主一樣被寵愛著,身邊從來不缺朋友,漂亮性格好,興趣廣泛,惹人喜歡。
陳聽晏面對她總會剋制不住的自卑。
他覺得自己是一個竊盜者,企圖偷走遙不可及的月亮。
他離她越近,就越是擔驚受怕。
怕她興趣耗盡了就離開他。
反正她的世界很大,不缺他一個,喜歡他的時候是真的喜歡,不喜歡他也可以丟掉他轉身去喜歡別人。
她眼睛里住著廣袤的銀河,隨時能凝聚出一顆新的星球捧在手裡寵。
他就像沒有降落傘的人從失事的飛機上跳下來,一心求死,卻在半路懸挂上救命的樹枝。他不知道樹枝什麼時候會斷,總是惴惴不安。
圖書館補課那次,和閱覽室講卷子那次,他在房間里等了許久。
鐘錶轉動的每一格,樹枝都要往下壓一寸,吱呀作響。
折磨每根神經。
他不知道自己還能等多久。
所以蘇從意到車站找他,默認被他陪著並不開心,會和何燁一起回平行校區。
他選擇放過她了。
一想到她會用那種亮亮的眼神看向別人,他就恨不得把她藏起來。
藏到一個誰也找不到的地方,只能看著他,只能和他說話。
只能對他笑。
只能喜歡他。
心裡那隻野獸對她的佔有慾望太過危險,陳聽晏不想她發現自己並非正常,於是親手掰斷接住他的樹枝。
請了假沒有回學校。
他的心情總是潮濕的像在下雨,他會莫名其妙地情緒低落。任何事情都習慣性往最糟糕的方向去想。
這是周菀從小灌輸給他的悲觀理論,從那隻被周菀淹死在噴泉池裡又把過錯推到他身上的比熊開始。
月亮短暫地照亮他一瞬。
又回歸黑暗。
失眠,不停地做噩夢。
陳余海把他扣在家,讓沈卻給他開安撫情緒的葯。收走他的社交工具,把他鎖在拉上窗帘的卧室。
房間透不進光,唯一光源是書桌上那隻沒有送出去的月球八音盒。
他坐在昏暗的卧室里,對著八音盒看了會兒,最後站起來找個盒子,想把這點光亮也一同寄給她。
留在他這裡太浪費。
六月初他以畢業典禮為借口,終於從陳余海的監視下逃出來。
他離開陳家的第一個念頭是去見蘇從意,但這個念頭很快又被他按死在萌芽狀態。
他消失這麼久,三個月,以她的性格說不定已經找到更感興趣的人。
他忐忑不安地回到桐角巷,以為這趟一死一個準。
誰也想不到,市三模結束,早早放學回家的人被初夏一場暴雨淋得濕漉漉,將他堵在閣樓里說喜歡他。
兩次。
陳聽晏那一刻就如同得了絕症的病人正考慮著火葬還是海葬,醫生突然告訴你拿錯了別人的病危通知單。
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眨了下眼,眼眶裡就酸澀起來。
真的很丟人。
他這輩子都不會讓蘇從意知道喜極而泣是真實存在的。
和蘇從意接吻是甜的,她笑起來下眼瞼會泛著點紅,聲音也軟軟的。
她看見他,眼睛就會變得亮晶晶。
她說以後會嫁給他的那天,陳聽晏的心臟像草莓藏在葉間的四月,火車駛上禁行的軌道,除了春天和她,任何無關緊要的東西都被關在外面。
他控制不住地想把世界上所有她喜歡的都送到她面前。
和她相處越久,心裡越是有個無底空洞,只有看見她才能暫時填滿。
他從出生起就沒被人愛過,更沒有人教他如何談一場正常的戀愛。
陳余海和周菀的婚姻對他影響太大,他厭惡父親的浪蕩不忠,以為正常戀愛是兩個人一直待在一起,生活里只有彼此,高度忠貞只看向對方。
可他越是不願意復刻周菀的悲劇,蘇從意就被他推的越遠。
她放棄清大,放棄北京。
為了實現暫時的願望,要去一個距離他兩千多公里的城市。
那種將要被丟掉的恐慌在一瞬間裹挾了他,他又被懸挂在高空的樹枝上。
這次談話不歡而散。
蘇從意四天沒有回復他的消息。
他在惴惴不安的失眠里妥協,給她打了電話。
她想去哪裡都好。
想什麼時候結婚也都可以。
我不跟著你了,只要你別丟下我。
忙音過後,電話被接通。
聽筒那邊熱鬧的沸反盈天,他坐在安靜的閣樓里,聽見柯溱冷漠的聲音。
「誰家戀愛談成這樣?一點私人空間和自由都沒有。」
「陳聽晏你清楚自己精神上有什麼問題,就她這種傻子會信你是個正常人,你想瘋能不能別拉著她?她上輩子欠了你嗎?這輩子這麼倒霉。」
電話掛斷。
手機壁紙是蘇從意換的她的自拍照,讓他每天欣賞五遍。陳聽晏低頭看了會兒,想,其實柯溱說得對。
本來就不是什麼正常人,還妄想談一場正常的戀愛。
陳聽晏用指尖把壁紙邊角上沾的那點灰塵抹掉。
他怎麼臟無所謂。
他的月亮要乾乾淨淨的。
如果那隻比熊還在的話,他也希望比熊活得自由快樂。
他開始學著克制和收斂,不再頻繁聯繫蘇從意,想讓她回到她的社交圈子。他搬出閣樓,回了陳家。沈卻定期來複診,說他最近情緒波動又有些大,讓他不要給自己太大壓力。
他在松葉街附近救下一隻被人用煙頭燙傷的瘸腿橘貓。
他貓毛過敏,卻試著學蘇從意去給橘貓喂貓糧。
這隻貓什麼都好,除了丑一點臟一點,還有不肯跟他回家。
他每次喂貓時都會想起蘇從意,想她在做什麼,想見她。
又拚命壓下去。
陳余海不止一次地向陳郢提出送他出國,這次陳聽晏沒拒絕。
他得努力變成一個正常人吧。
不然怎麼有底氣娶她回家。
她說讓他不要只待在有她的地方,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看看別人。
如果他聽話,她肯定不會丟掉他。
陳聽晏去桐角巷找了蘇從意,期待她會露出一點點不舍的表情。
「去唄,為什麼不去?」
她回答地很輕快,在盛夏的晚霞里轉身,「你本來就該遇到更好的人啊,我也準備去找更好的人啦。總是和你待在一起,我有點煩了。」
直到那輛公交車駛出很遠,遠到變成模糊的一條線。
陳聽晏也沒反應過來,蘇從意剛剛對他說了什麼。
經常被他投喂的瘸腿橘貓從街道對面的草叢裡鑽出來。
見到他,開心地想要靠近。
在它穿過馬路時,一輛闖紅燈的計程車飛速碾壓上去。
一切都發生的太快。
只是幾秒鐘的功夫,橘貓被碾的頭部嚴重變形,一灘不明液體在它小小的身子底下蔓延開。
「沒眼色的畜生,活該你死!」
肇事的司機罵了一句逃之夭夭。
陳聽晏愣愣地看著貓的屍體。
耳邊嗡鳴不斷,他突然撐著膝蓋俯身,胃裡一陣翻江倒海的噁心。
他陷入了輪迴的噩夢。
夢到媽媽自殺,夢到蘇從意在游泳館把他按到水裡,然後臉又變成媽媽,用小刀割開他的手腕。
被淹死的狗和被撞死的貓。
媽媽帶他到噴泉邊,對他說,如果不是你把它帶回家,它就不會死。這隻貓也是,如果沒遇到你,它不會死。
他高燒不退,厭食失眠。
醒來情況更加嚴重。
陳郢終於決定帶他到國外治療。
療愈的過程漫長又痛苦。
因為藥物的作用,一天沒有幾個小時是清醒的。
昏沉的夢境接連不斷。
他被困在南宜的別墅,只有他和周菀。
有時周菀坐在梳妝鏡前哼著歌兒,有時在花園裡剪玫瑰,更多時候,她端著一杯牛奶走進他的卧室,用刀片劃開他的脖頸。
畫架前死掉的人變成他。
無論如何都醒不過來,他把自己鎖在卧室,不讓周菀進來。
他知道有人會來救他,會把他從噩夢裡帶出去。
她很快就來了。
他告訴自己。
他等了很久很久。
最後也沒有等到。
周菀從夢裡進入現實。
他面前明明坐著醫生,他卻在身後的玻璃上看見女人的臉。
他在教室上課,實驗室溶液變成一管血,滑膩的觸感從皮膚淌下來。
醫生加大藥量。
他陷入長久的昏睡。
這次終於夢到他等待的人。
好像是一個桐角巷的傍晚,少女拽著他的手腕,往前跑的很快,散落的長發和裙擺在夕陽下晃動。
到了巷口,她鬆開他的手。
「陳小花。」
她轉身看他,「我要走啦。」
陳聽晏伸手想要拉住她:「你去哪兒?」
「總是跟你待在一起太無聊了,我煩了。」她慢慢往後退,「我要去找別人了,你不要跟著我。」
她消失在盛大燦爛的夕陽里。
他慌亂地追上兩步,又回到陳家別墅。
「她已經不要你了,阿晏。」女人面容美麗模糊,將薄薄的刀片遞給他,「你乖乖的,來陪著媽媽。」
這次他沒有掙扎。
刀鋒劃過皮膚的痛感異常真實。
他陷入一個新的夢境。
周圍的景色模糊不清,他似乎被困在水裡,水面投來一道隨波晃動的影子,扶著膝蓋,彎腰俯視水底的他。
肺部灼燒般疼痛。
手腕上新鮮的割痕流出血液,紅色在水裡散開,像一朵盛開的薔薇。
「陳小花?」
那人喊他,朝他伸出手。
陳聽晏費力地抬起胳膊,抓住那隻手,猛地被她從水裡拽出來。
天光乍現。
他睜開眼皮,看見白色的病房。
陳郢眼眶泛著紅。
腕上包裹著柔軟的紗布,他動了動右手,恍然,繼而感到歉疚。
「對不起,我以為我在做夢。」
可他好像有些分不清夢境和現實了。
醫生扶他起來:「又是噩夢嗎?」
他抿著乾澀的唇瓣,搖頭,眼裡罕見地帶了一點笑。
「是個很好的夢。」
陳郢沉默片刻,讓醫生離開,在病床邊坐下,從口袋裡摸出個信封。
信封里是一張照片。
大學軍訓,女生一身海藍色軍訓服,站在人群里,背脊纖瘦筆直。
眼睫在陽光下籠著絨絨的光。
陳聽晏的視線定格在上面。
陳郢問:「想見她嗎?」
陳聽晏沒說話。
他對著照片安靜地盯了會兒,轉過頭看向窗外。
穹頂天幕是灰濛濛的一片,草坪上落著厚厚一層梧桐樹葉。
剛來倫敦時是初秋。
現在已經深冬了。
半晌,他輕輕點頭。
陳郢像是鬆了口氣。
「那你把病治好。」他收起照片,蒼老掌心撫摸小孫子的發頂。
「阿晏,把病治好。」
「爺爺帶你回去找她。」
病情漸漸有了好轉。
陳聽晏開始嘗試融入大學生活,嘗試成為一個正常人。
他用課餘時間迅速趕上學業進度,在LSE修了金融和法律雙學位。和同學研究市場和炒股,用賺的第一桶金創立了屬於自己的服裝品牌。
程序代碼上更是變態。小組比賽的病毒不小心攻破學校防火牆,微機房的電腦集體中毒。最後鬧得太大不得不自首,好在校長惜才也沒說什麼。
在院系裡是很傳奇的存在。
唯一缺點就是能見到他本人的次數太少。他經常曠課,社團聚會和晚宴派對也不參加,總是找不到人。
社交軟體在他那跟沒用一樣,只要他不想出現,誰都聯繫不到他。
就像他怎麼都聯繫不到蘇從意。
服用藥物和器械治療的每一天都異常辛苦,他總會夢見蘇從意,醒來之後心臟空洞的像被鑽去一塊。
他想念她了。
非常想。
有時想得整夜整夜失眠,吃藥也沒用,可她拉黑了他的微信,廢棄了郵箱,他登錄所有賬號都找不到她。
他經常在凌晨打開微信,把聊天記錄翻來覆去地看。
還有手機里僅有的一個視頻。
高三除夕那天,她錄了新年祝福的vlog,手裡舉著兩根燃燒的仙女棒。
細碎的星火印在她眼睛里。
她湊近鏡頭,笑眯眯地問:「陳小花你可以看見我嗎?」
陳聽晏靠坐在床尾的大理石地板上,落地窗外是凌晨四點鐘的倫敦。
他看著視頻里的人,下巴搭在膝蓋上,冷白色襯衫下脊背寬薄瘦削。
他帶著點鼻音輕輕嗯了聲。
「我給你看我阿婆家的煙花。」
好。
「仙女棒是不是很好看?有沒有覺得我變成了仙女?嘿嘿~」
嗯。
「哇!快要燃到頭了,趕緊來許個願望。我的願望是——」
我的願望是。
「大家在新的一年裡都可以開心!平安!快樂!」
——你的願望都會實現。
17年夏天,他暫時離開藥物治療。
醫生建議他在複診期間,記錄下每天發現的一件讓情緒感知到愉悅的小事,再告訴給最想分享的人。
他努力去發現,思考很久,最後分享到那個被廢棄掉的郵箱。
2017年6月23日
今天在海德公園看見一隻小三花。
2017年6月25日
甜品店櫥窗有你最喜歡的草莓慕斯。
2017年7月2日
終於在倫敦見到了月亮。
2017年7月5日
三號巷裡開了許多無盡夏。
……
2018年4月16日
影院上新了海綿寶寶電影。
你把我移出黑名單,我就錄給你看。
2018年4月20日
倫敦又在下雨。
……
2019年12月25日
平安夜快樂。
西宛下雪了嗎?
……
有什麼東西從下巴滑落,砸在手背上,留下濕漉漉的水痕。
蘇從意穩住右手點開最後一封郵件。
2020年5月31日
蘇從意,我很想見你。
如果把病治好,我能不能回去找你。
作者有話說:
明天……嗯你們懂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