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15章
——「霸王!霸王!」
——「血將軍!血將軍!」
隨著第三輪斗賽開始,周遭聲浪亦再次此起彼伏起來,眼前的情景幾乎就是謝暎他們三個之前尋過來時的重現,就連那土罐子里的賽況也幾無二致。
袁四郎的那隻蟋蟀異常兇猛,咬地蔣修的「血將軍」可謂是節節敗退,連還嘴的機會都沒有,沒幾下就偃旗息鼓了。
「哦——蔣大郎你輸啦!」袁四郎高興地帶頭嚷著。
「你叫我聲哥哥,我就放你一回。」他下頷微揚,自覺大度地說著。
蔣修毫不猶豫地回了一個字:「滾。」
然後,他站起身,二話不說地就開始解起了外頭穿著的夾襖。
姚二郎拉了他一把:「你還真脫啊?咱換個東西給他不就得了,用得著這麼較真么?」說著還肘撞了旁邊的沈約一下,「你也說句啊。」
沈約默然須臾,卻道:「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姚二郎被他堵住,還沒來得及反應,蔣修已兀自麻利地將襖子脫下來塞到了小廝初一的手上。
今日沒有太陽,陰天里的風有些微刺骨,蔣修剛解開衣服其實就忍不住打了個寒顫,但他要強地沒有表現出來,嘴裡並不多說一句,提步便跑了出去。
袁四郎正瞧得興起得意,就忽聽得沈約說道:「我如果是你,現在就該先溜回家去了。」
「為什麼?」袁四郎有些莫名其妙,「你們照金巷的輸不起啊?」
沈約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謝暎語氣平平地接了句:「你們先前鬧得那般陣仗,又非要善之這樣在學堂里跑一圈,便是原該兩人受責的,現在也只輪到一人頭上了。」
袁四郎一愣,這才後知後覺意識到了什麼,瞬間無心再看蔣修的笑話,丟下手裡的草葉,合上蛐蛐兒罐便帶頭領著與他要好的幾個腳底抹油地跑了。
謝暎與沈約對視了一眼,後者對蔣修的小廝初一道:「快把衣服給他拿去吧,就說袁四郎已經跑了。」
初一應了聲,忙撒腳朝蔣修跑走的方向追了過去。
姚二郎恍然大悟地走上來,往沈約肩上碰了一拳:「好啊你沈二郎,我說你先前怎麼不幫著勸呢,原來是打的這個主意。」
沈約側開身,皺了皺眉,方道:「我沒打什麼主意,原是善之自己應的賭約,本就該讓他自己曉得教訓。」
姚二郎最不喜歡他這講規矩的樣子,好像顯得他們都多不君子一樣。他有時也覺得自己兄長說得挺對,沈約的父親雖是進士及第,但也不過就一個主簿,可沈家的派頭卻好像是照金巷裡的老大一樣,好似別人的聰明不及他們,修養不及他們,樣樣都不及他們一般。
可那樣了不得的沈家,不還是要做買賣,要同蔣家還有他們姚家交好么?
更何況現在又來了個謝暎,人家不也是破格入的義淵齋?論起聰明也不獨只有他們沈家的吧。
想到這裡,姚二郎便自然而然地轉了頭去尋謝暎,卻見對方剛像是從地上撿了個什麼東西起來。
「謝元郎,」姚二郎喚他道,「你做什麼呢?」
謝暎回過身,神色如常地回道:「沒什麼,東西掉了。」
姚二郎本就是隨口一問,見狀也就沒有太當回事,只故意問了句:「你先前怎地也不開口勸蔣大郎兩句?」
謝暎道:「我不知情況,見你們都覺為難,更不好貿然開口。」
姚二郎頓時有了種被人理解的釋然,點頭嘆道:「你不知道,他那個人就是這副脾氣,他們兄妹兩個都是硬性子。」然後又想起什麼,笑了笑,「不過嬌嬌還是要比他好哄些。」
謝暎看了他一眼,語若無意地說道:「你說蔣小娘子?我尚不知她小名。」
姚二郎一頓,這才突地反應過來這是在外頭,不比巷中他們幾個的交往無束,若讓旁人聽見他在外面提著蔣嬌嬌的名字又說她好哄,只怕是少不得要惹些事。
袁四郎拿蔣修和沈小娘子調侃的事就在近前呢,他除非是當真欠打還差不多。
沈約自然也聽出了謝暎的意思。他雖不太把姚二郎這話當回事——主要是因大家從小認識,比起他們,姚二郎也確實更喜歡圍著蔣嬌嬌轉,他自動將之歸結於蔣嬌嬌並非尋常安分小娘子之故。但謝暎這樣穩重的行事作風卻頗合他的心意。
果然,他想,還是要他和謝暎這樣的出身才更合得來。
「回來了。」沈約看見了從拐角處大步跑出的蔣修,出聲提醒道。
其他兩人亦循他視線看去。
「袁四真跑得那麼快?」蔣修跑到近前停住,呼吸尚未平復下來,便已哈哈笑道,「他也太慫了吧!」
謝、沈、姚三人:「……」
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先前是你贏了呢。
沈約道:「回去吧,不早了。」
蔣修心情愉悅了,回答也爽快,乾脆地「嗯」了聲,然後問謝暎:「要不你就在我家吃飯吧?不然溫書還要來回跑。」
沈約和姚二郎這才知道原來謝暎做了蔣修的學伴。
「你怎麼沒邀我?」姚二郎詫異之餘也大感不平。
誰知蔣修此時倒清明,直言不諱地道:「同你在一起哪有『學』字,你不妨礙我才好。」
姚二郎被他堵住,於是又扯了沈約出來:「那你也沒和沈二郎一起學啊。」
蔣修依然直言不諱地道:「那就得是我妨礙他了。」
姚二郎:「……你行。」
沈約其實壓根兒就沒想過這個問題,他們家的書齋既不可能讓蔣修他們進來胡鬧,而他也不可能去別人家裡陪學。
比起與他人做學伴,他所受父兄教誨才是真正受益匪淺。
故而他也並未把這事放在心上,幾人打過招呼后,便出了學堂,坐上各家的馬車朝照金巷行去。
剛走了沒多遠,蔣修就忽地掩袖連打了兩個噴嚏。
「你沒事吧?」謝暎關心道。
蔣修擺擺手,吸了吸鼻子,說道:「沒事。」
謝暎見他如此,下意識伸手想從懷裡拿出什麼來,然而頓了頓,卻終是沒有動作。
***
謝暎直接回了家。
謝夫子的寢屋裡點著燈,他進去的時候,炕上早已支好了飯幾,上面擺著碟蒓菜筍和一道豆油煎豆腐,燈影下正冒著絲絲熱氣。
「叔祖,」他恭正地禮道,「我回來了。」
「來快坐下吃飯。」謝夫子笑呵呵地招呼著,說道,「這家店是我常光顧的,你也嘗嘗味道如何,往後你我兩個都不擅長做飯的可是要與他們長打交道的。」
謝暎也不意外對方買的是外食,前兩天他就已經看出來了,從叔祖家裡的炊具都用得不多,而且兩人在家裡那幾頓不是湯餅就是粥,他已經差不多暗暗下了決心要去學兩個菜了。
謝夫子卻像是看出來他在想什麼,直截了當地說道:「你別算那賬,我一個人這麼多年也是這樣過來的,同你說,這樣還更省時省錢,有那時間我多的扇面都畫出來了。」
他早先便是這樣,上午若無事就睡到自然醒,然後外頭去優哉游哉吃完一頓午飯,接著就溜達去了自己接活兒的地方——他並不在固定的鋪子裡頭當工,既受不了那個被人支使的氣,也覺得不夠自由,似現在這樣什麼畫扇面、補畫或是修書,這些自己擅長的都能接回來做才是最好。而到了晚飯時間,約好的店家就會直接派人送飯菜上門,壓根用不著他操心吃飯的事情。
這兩天他因著家裡的事耽誤了一下,今日下午出門去才又接了一單子活兒,心情也挺不錯。
謝暎已差不多知道他是什麼個性,於是也不多說,只另想起什麼,然後佯作好奇地問道:「叔祖,我今日回來時見人在路邊鬥蟋蟀,鬥了三回,次次都是一個人贏。」
謝夫子不以為意地道:「那是他那隻蛐蛐兒更厲害些吧。你沒瞧見那街市上有的能人賣蛐蛐兒甚至能掙百貫,」又嗤笑了一聲,續道,「也就是那些紈絝子弟又傻錢又多的才閑著沒事追捧一隻蟲子。」
謝暎默然了須臾。
「但我看那個贏的人有些不同,」他說,「人家斗一輪便隨手換條葉子,他卻一直只用那一條,明明已經缺了口也不換。而且人家的蛐蛐兒不小心落到他那條葉子前,他就很是緊張。」
謝夫子聽到此處才浮現了些許認真之色,說道:「所以說十賭九輸,你以為自己能贏,實則不知人家早已有手段在等著你去自投羅網,那條草葉上必定有貓膩。」又神色肅然地看著他,「你以後要將心思用在正道上,不可與人胡混。」
謝暎恭敬地表示受教。
謝夫子這才滿意地點點頭,然後伸箸夾了一塊豆腐放入了他的碗中。
***
吃罷晚飯收拾過之後,謝暎便出門去了蔣家。
不想他在前院書室等了一會兒,來的卻是得到消息的蔣嬌嬌。
「我大哥哥病了。」她耷拉著眉眼,語氣間既擔心又似有些生氣地道,「他又不肯理人,我給他送點心他還嫌我煩。」
謝暎還未從詫異中反應過來,便乍見她這副難過的樣子,不由頓感蔣修幹了件傷人的事,於是安慰道:「他也不是嫌你煩,只是自己生了病心情不好。」
蔣嬌嬌委屈道:「可又不是我讓冷風吹著他的,他好沒理!」
謝暎想起姚二郎說她好哄,忖了忖,又放輕了些語氣,說道:「那便算他欠了你一回,我幫你記著。」
蔣嬌嬌以前向其他人抱怨她哥的時候,得到的回應要麼就是「你大哥哥身體不好你要讓著」,要麼就是似姚二郎那樣一味順著她說「他確實過分」之類數落的話,前者她有時聽著也覺委屈,後者她聽多了又不喜歡人家說她哥不好。
但似謝暎這樣回答她,她卻覺得很公平,也覺得他向著自己,霎時便覺得心情好了許多。
她也沒有多說什麼,只點了點頭。
謝暎見狀,就知道她心裡還是關心蔣修多些,明白這就是「哄好了」,於是方轉回了話題,問道:「大夫怎麼說的,嚴重么?」
「說是受了風寒又沖了心火,所以才發了熱。」蔣嬌嬌認真轉述道,「如果大哥哥老實喝葯靜養,注意著別再吹冷風,就不嚴重。」
她記得倒是很清楚。
謝暎看著她微微笑了笑,說道:「那有勞你悄悄去問他聲,方不方便見我一面,就說……我能試試幫他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