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24章
蔣嬌嬌有些愣愣地看著周圍的大人,又愣愣地隨之將目光轉向了她小姑,當她看見蔣黎漲紅了臉背著手在輕扯裙擺的時候,她好像明白了什麼,又茫然地低頭朝自己身上這條和小姑一樣制式的裙子看去——還有,她自己曉得的,藏在裙擺下的那雙腳。
金大娘子忽然站了起來,她含著笑,自然而然地上前一步把蔣黎擋在了身後,對王老太太說道:「老太太好眼力,我家阿姑最是疼愛這個幺女,自來什麼都是可著好的給,別說是長裙繡鞋,就連她睡的床那也能躺三個人不嫌多,確然樣樣都是獨一份,官人孝順,自也是不吝花費。」
王老太太只呵呵地笑,如同尋常的疑惑得到了解答,並沒有特別的表現。
而至於沈慶宗那幾個僚友的家眷,則笑容有些牽強地轉開了略帶輕屑的目光。
沈老太太若無其事地開口說道:「快帶四娘去更衣吧,天冷了,仔細著了涼。」
金大娘子便吩咐自己的貼身女使珠蕊親自陪著蔣黎去了。
姚之如輕輕扯了扯蔣嬌嬌的袖子。
後者回過神來,想了想,對金大娘子說道:「娘,我和之之去沈姐姐那裡坐坐。」
唐大娘子就叫了女使要帶她們過去。
但才出了門,蔣嬌嬌便對那沈家的女使說道:「我去和小姑說一聲,你帶姚小娘子先過去吧,我晚些再到。」
姚之如本也是怕蔣嬌嬌在長輩們面前坐著再聽下去不好,蔣家姑姑的尷尬是那般顯而易見,就連自己娘親段大娘子當時都沒敢插話,這種時候她們做晚輩的也只能迴避了。
因她不好陪著去看蔣黎,便只能對蔣嬌嬌道:「那你空了過來。」
兩人在門前分了手,各自朝著不同的方向走去。
蔣嬌嬌摸索著走到了福壽堂院北的廊屋外,聽見裡面隱約有人聲,於是便敲了敲門。
隔了幾息屋裡才傳來了珠蕊略帶防備的聲音:「是誰?」
蔣嬌嬌道:「我。」
門很快被打開了。
「大姑娘。」珠蕊伸手要牽她,「快進來。」
蔣嬌嬌自己跑了進去。
蔣黎正坐在椅子上抹眼淚,身上弄髒的裙子還沒有換下來,室內沒有燒炭取暖,此時在略顯陰冷的氣氛中那幾片水漬更是顯得尤其扎眼。
蔣嬌嬌抬眸直直盯著她小姑,沒有說話。
蔣黎也沒看她,只兀自無聲地掉著眼淚,又無聲地用手巾擦去,似是不想說話,又像是說不出來話。
「小姑,」蔣嬌嬌小聲地問道,「我們穿的裙子和鞋子是不是不好?」
蔣黎一愣,然後強忍著淚意咬了咬唇,對她道:「不是。」
沒有什麼不好。她明明知道的,可還是忍不住覺得丟人,覺得委屈,甚至忍到最後到底是沒忍住湧出淚來。
蔣黎既恨又怨。
恨那些多嘴的俗人,又怨自己不爭氣。
可越是想做出副無動於衷的樣子,她就越是不由自主地想到當時周遭的目光,心中蔓延而出的羞恥感根本就不受控制。
幾乎是剛一關上門,她就哭了出來。
蔣嬌嬌沉默著。
珠蕊勸道:「四姑娘,還是先把裙子換下來吧,小心受了涼。」
蔣黎此時也差不多冷靜了下來,或者說她很清楚地知道自己並沒有時間在這裡久留。
她必須若無其事地回到眾人中間,正正常常地吃完這頓酒席,然後才能如願回到家。
「你去找沈家的女使要些冷水來。」蔣黎深吸了一口氣,吩咐自己的女使琥珀,「就說是見我皮膚有些發紅,需要略敷一敷。」
她要儘快讓哭紅的眼睛恢復正常。
琥珀應下后便忙忙去了。
蔣嬌嬌在旁邊靜靜看著,見小姑姑蔣黎重新換上裙子時又往下扯了扯裙擺,走路也明顯比平時收小了幾分步幅,她不由地也下意識扯了扯自己的裙子。
但好像還是不夠長?她這樣疑心著,忽然很想回家。
***
蔣老太太午覺才睡到一半便忽然醒了。
談媽媽見她還沒到平時的時間就要起來,忙一邊招呼女使伺候著,一邊關心地問道:「老太太這是發了夢魘?」
蔣老太太搖搖頭:「夢魘倒不曾,只是莫名睡不踏實。」言罷頓了頓,問道,「黎娘呢?」
談媽媽道:「老太太忘了,四姑娘還在沈家宴上呢,大席都開得晚。」
「哦,對,瞧著是我睡糊塗了。」蔣老太太笑了笑,由得女使秋桂扶了自己起來,正要往炕邊去,便聽得下頭人來報說是家裡人去完席宴都回來了。
這麼早?蔣老太太不由有些詫異。
更讓她沒想到的是,隨後兒子、媳婦並女兒就都一起過來了歡喜堂,三個人更是一個比一個臉色不好。
蔣老太太覺得很奇怪,尤其當見到兒子世澤那明顯壓著火氣的樣子時,就更感不妙,於是問道:「你們這是怎麼了?難道沈家席上出了什麼事?」
金大娘子不好開這個口,蔣黎則垂著眸沒有言語。
最後還是蔣世澤忍不住了,沒好氣地看了眼妹妹,然後朝母親說道:「娘,今日阿黎在沈家那一眾書香富貴女眷面前丟了大丑,我原先就說您不能這麼縱著她,今日鄭家妯娌也都在,回頭這話一傳回去,人人都曉得她沒有裹腳了,只怕人家就算想裝聾作啞都拉不下來那個臉面。」
就連蔣世澤自己都覺得有些丟人,更何況人家?
他不免怨怪蔣黎道:「別人家的小娘子都能裹,怎麼就你不行?上至天家,下至市井富戶,你瞧瞧人家那些女子,哪個沒有婀娜姿態?你日日跟在你嫂嫂身邊,看也該看得見什麼叫女子之秀,往時我說的你們不聽,現下非得讓外人指著酸笑才曉得難堪。」
蔣黎低著頭一言不發。
金大娘子出聲勸道:「官人,那些人不過嘴上說說,其實本也不是人人都裹的,也沒有什麼。」
「你別只護著她。」蔣世澤道,「外面不裹的那些都是下戶之女,既要謀生,也求不得什麼好姻緣,她可一樣么?」又想起什麼,再道,「嬌嬌也拖不得了,人家沈家和姚家的小娘子早就裹了,她必得跟上才是正經。」
金大娘子還沒來得及說話,斜刺里便傳來了蔣老太太略顯清淡的聲音:「下戶之女。那你倒是說說,我們家是什麼戶?」
蔣世澤一愣,轉眸正對上母親沉靜的目光,不由心下微頓。
「因為我們家如今有些過人的資財,在官府的戶籍簿里排得著上戶,所以你蔣二老爺就忘了你父母是個什麼出身,是么?」蔣老太太幽幽道,「還是說,你覺得你娘也是大腳,丟你的人了?」
蔣世澤哪敢接這個話,忙站起了身以示惶恐。
金大娘子和蔣黎也即跟著站了起來。
「娘,我不是那個意思。」蔣世澤自接了家主后就幾乎沒有被母親教訓過了,以至於順風順水之下他都快忘了他娘以前是個什麼性格,此時當著妻子和妹妹的面,不免感到有些難堪,只能小心地辯解道,「您那時候要持家,我們都靠著您,怎麼能一樣呢。」
「那你先前說什麼你講的我們不聽,你講的又如何?」蔣老太太涼聲道,「你成日里跟著那些士人子弟混,好的沒見學幾分,倒學了這些臭毛病回來。他們覺得女子腳小為美,今日你就要逼著你妹妹和女兒去裹腳,來日他們若覺得女子沒有骨頭最美,你是不是還要把你親妹、親女的骨頭給拆了?!」
「好好的人,非得叫去受那個苦楚,是你有病還是他們有病?我看我最大的錯處便是原想著兩頭折中,才放任著你給她們遮遮掩掩,不想卻反倒成了她們當真見不得人一般。」蔣老太太一口氣罵完了兒子,略停了停,又轉頭看向了女兒,說道,「人家合起來嘲你幾句,你也就當真覺得自己不合常理,丟了人?這有什麼好哭的。我若是你,方才你二哥哥說鄭家那幾句時就該懟回去,他們不敢娶就算了,難道我蔣氏女還怕嫁不出去?我就不信女子腳大還能把地給踩塌了不成!」
蔣黎望著母親,早已漲紅了臉。但這一次她卻深知不是羞惱。
蔣老太太說完,就徑自對兒子吩咐道:「兩件事你們夫婦自去商量著辦好。第一,我要辦宴席請客,名目你去幫我想,反正辦得不能比今日沈家大宴差。至於該請哪些人,蓮華心裡肯定有數。第二——」她看了眼女兒的裙擺,續道,「讓人把黎娘和嬌嬌的裙子都重新做了,今後不許刻意給她們遮著腳。」
蔣世澤不由一愣。但他此時哪裡還敢多話?只巴不得馬上讓自己脫離這被母親訓斥的尷尬境地,於是當即應了下來。
金大娘子也陪著應喏。
蔣老太太把蔣黎單獨留了下來說話。
「過來吧。」她此時方放緩了語氣,朝女兒伸出了手,「娘在這兒。」
蔣黎一聽,瞬間就掉下了淚來,二話不說邁開腳步即奔過去撲進了老太太的懷裡。
這是她今天在沈家的時候一直最想最想的事情。
蔣老太太一邊輕撫著女兒的背,一邊溫聲道:「你別怪娘,娘是真捨不得你疼。」
蔣黎點頭,忍著哽咽應道:「娘知道我最怕疼。」
蔣老太太更藹聲地說道:「若是當真嫁不出去,娘養著你。」
蔣黎流著淚,無聲地緊緊抱住了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