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謝夫子把蔣家人送走後,便回過頭來找他的從侄孫。
一進灶房門,他就看見那小小的一個人正對著剛起鍋的湯餅面露愁色,後者抬眸也瞧見了他,便隨之又站得更端正了些,喚道:「叔祖。」又續道,「對不起,我先前走了神沒看住火,湯餅有些坨了,我再重新給你做吧。」
「好了好了。」謝夫子笑笑擺手,招呼他過去,「咱家沒有那麼多講究。我原是要帶你出去吃的,倒是你不嫌麻煩,那中午你就將就了,晚上我們再出去。」
謝暎自覺此番表現砸了鍋,也說不出什麼來,耳根子微紅地低下了頭。
兩個人都不是對吃食多麼講究的,於是一碗微坨的湯餅很快便熱乎乎地下了肚。飯罷,謝暎又主動地去洗了碗,然後才回到自己居處所在的書室里,打算再整理一下東西,順便還能看會兒書。
書室不大,他剛進去便一眼看見了角落裡那張已近乎煥然一新的卧榻。
謝暎愣了兩息,然後立刻轉身出來,對正坐在懶架上摸著肚皮消食的謝夫子說道:「叔祖,榻上的被褥……」
「哦,就蔣家小娘子剛才帶人送來的。」謝夫子還笑著沖他挑了挑眉,「好看吧?緞面文繡的被子,我摸了兩把,軟得很,舒服。還有床更厚實些的,我給你收起來了,等再冷些拿出來換上。」
謝暎雖不如大人們識貨,可他有認知,也有直覺,所以他能夠看得出這被褥的確是好東西,不止是好東西,而且對現在的他來說,這無疑肯定還是個貴東西。
他感到很不安。尤其是當從叔祖說兩床被褥都是要給他用的時候,他更是拿不準對方是不是在等著自己主動表示些「孝心」。
於是思緒微轉之後,他便開口說道:「侄孫初來乍到,想來蔣家小娘子是看在叔祖的面上才送了這樣的好東西來,還請叔祖先用。」
他心裡也想,若是從叔祖把那床更好的拿去了,自己的負擔也才能輕些。
謝夫子聽了這話,卻一時沒有言語,而是盯著他看了半晌,直把謝暎看得有些局促起來,才忽而一笑,又不以為然地說道:「這算什麼好東西。人家蔣家是富賈,做的本就是布貨買賣。你瞧著不捨得買的,於人家手裡頭不過尋常,放著也是佔地方的玩意兒。別人既是要與你交朋友,那你收了也就收了,往後大家如平常般好生相處,也沒什麼可心虧的。」又頗自得地道,「且那蔣大姑娘現在跟著我認字,尊師重道也是應當。」
「至於我,你就不必操心了。」謝夫子悠悠道,「你瞧著不好的,我卻覺得親近,用久了其實真還捨不得給你。」
謝暎頓了頓,回頭又往那張卧榻上看了一眼,沒再說什麼。
院門外忽然又傳來了聲音。
——「謝夫子在家么?」
祖孫兩個不由對視一眼,謝夫子使了個眼色,謝暎瞭然,走過去打開了竹門。
門外站著個梳著一窩絲,身穿檀香色素紋褙子的老婦人,身後還跟著兩個女使,一個端著座繪有墨梅的紙枕屏,一個則捧著香爐。
老婦人見著謝暎,迅速上下一頓打量,隨即便笑了起來:「想必這就是謝夫子的侄孫小郎了吧?」
謝夫子此時也已從後面緩步走了上來,見之,便已猜到了對方的身份,於是亦笑道:「媽媽來此有事?」
老婦人客氣道:「我們家大姑娘聽說巷子裡頭搬來了新鄰,所以特讓我送兩樣遷居禮來給謝家小郎。」
謝夫子呵呵笑著,拉過謝暎側身讓開,說道:「替我們謝過沈小娘子。」
謝暎有點意外,但還是很迅速地跟著他叔祖作出了反應,禮貌地道過了謝。
等送走了沈家的人,他便問道:「叔祖,這位沈小娘子也是您的學生么?」
「我哪能有那個資格。」謝夫子笑著這般說道。
謝暎敏感地聽出了他言語間狀似不經意的兩分自嘲,頓時不禁有些懊惱自己好像問錯了話,於是決定閉上嘴。
然而謝夫子卻主動地續了下去:「你叔祖我不過一個老秀才,人家沈主簿可是正經的進士及第,他的兒女啟蒙都是他親自帶的。」
謝暎微愣,幾乎是瞬間,他不由地想起了自己的父親。
他爹爹便是在進京赴考的時候出了意外,若那時能一切順利,不知他爹爹能否進士及第?想必一定是可以的,他爹爹……
「哦,對了。」謝夫子忽然又道,「想必待會還有人會給你送禮來。」
謝暎正要遠飄的思緒被他打斷,聽著一時沒能回過神。
謝夫子笑了笑,回身一邊往懶架那邊走,一邊隨口說道:「以後你就知道了,咱們這巷子里有意思得很。」他也不具體說是個怎麼有意思法,只道,「先前蔣小娘子那般動靜,定然大家都是知道了的,你看,這沈小娘子這就送了旁的來。」
「至於這姚家,」謝夫子道,「我估計送的東西不會越過了那兩家去,但意思總會到的。」
雖然從叔祖並未明說,但謝暎卻並不遲鈍,相反,因為自身經歷的緣故使得他在這方面有著敏銳的觸覺,他立刻便自覺明白了對方說的「有意思」大概是個什麼意思。
謝暎忽然覺得有點頭疼。
之後果如謝夫子所言,姚家也來了人上門,送的是用自家彩帛鋪里的細綾做的兩雙白綾襪。
他只好也在叔祖的授意下收了。
***
下午的時候,姚之如去了蔣家和蔣嬌嬌一起玩兒。
天氣涼了,蔣嬌嬌也不愛往花園裡去,便邀著小姐妹在屋裡頭玩推棗磨,還讓人去準備了茶果,又拉著姚之如主動地說起了自己已經曉得五月的豬可以吃的事情。
姚之如顯然已經忘了這茬,等蔣嬌嬌興緻勃勃地說完,她才隨意地點了點頭,然後苦著臉,說道:「嬌嬌,我爹娘在商量著要讓我明年開春起到勸淑齋去讀書。」
「啊,為什麼?」蔣嬌嬌有點懵,「姚大丈不是答應了等你過完生辰就來與我一起上謝夫子的課么?」
姚之如也感到很鬱悶:「爹說我以後又不必考科舉,用不著讓秀才夫子給我啟蒙。反倒是勸淑齋,女夫子都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的,連沈家小娘子也在那裡就學,我去了也能開闊些眼界。」
她只能對蔣嬌嬌道:「要不,你同你爹說一聲,你也去勸淑齋學?」
「我才不要!」蔣嬌嬌有些著火,「你怎麼不同你爹說你不去勸淑齋學?」
姚之如急道:「我說了我爹娘不聽啊!你爹疼你,你說要和你大哥哥一樣上學,你爹爹就請了謝夫子來給你啟蒙,現下你若說要去勸淑齋,他肯定也同意的。」
「我不。」蔣嬌嬌果斷拒絕,氣鼓鼓地抱著手,說道,「外頭又不是只有一個勸淑齋可以上學,要不咱們兩個就一道去別家學,要不你就來我家一起學,總之你要是去和沈雲如做同窗,我就再不理你了!」
姚之如快急哭了:「嬌嬌,我、我真不行……」
蔣嬌嬌氣哼著扭坐開了身子。
姚之如只好道:「那我回家再問問。」
待姚之如走後,蔣嬌嬌又獨自氣悶了一會兒,便起身去了她娘親金大娘子那裡。
平常這個時候,她娘親都會和小姑在一起做女紅,不過今天當蔣嬌嬌進門的時候卻還看見了另一個人——她的庶母,康娘子。
此時三個女人正圍坐在一起繡花,蔣黎最先看見侄女進來,便笑著招呼道:「姚小娘子呢,怎麼沒同你一道過來?」
蔣嬌嬌懨懨道:「她回去了。」
蔣黎微怔,轉眸和金大娘子對視了一眼,後者自然也是看出來了女兒的異樣,便放下手中綉活,伸手把蔣嬌嬌攬入了懷中。
「怎麼了?」她柔聲輕問。
蔣嬌嬌就委委屈屈地把姚之如要去勸淑齋讀書的事說了。
「姚大丈說話不算數。」她悶悶道,「明明答應了讓之之來和我一起上課。」
金大娘子摸了摸女兒的頭,說道:「姚家應是有自己的想法,你不能要求旁人也事事都順你的心意。況不過是上個學而已,又不是就此分開見不著了,你們仍是日日能在一起,這也值得你鬧一頓脾氣?」
蔣嬌嬌悶著沒說話。
康氏見狀,便笑著勸道:「嬌嬌既不想和姚家小娘子分開,那不如就一道去勸淑齋上學好了,大娘子對老爺提一提,老爺必定答應。」
金大娘子沒接話。
蔣黎看了看蔣嬌嬌,後者欲言又止地低著頭。
康氏即有些許瞭然,又再笑了笑,起身禮道:「大娘子,我先回去看看二郎。」
金大娘子頷首,著人送了她出門口。
蔣黎這才開了口問蔣嬌嬌:「我一直沒弄清楚,你之前不是和那沈家小娘子玩得也不錯么?怎麼突然就不肯好了,而且還要人家姚小娘子也要陪著你不能與別人好。」
蔣嬌嬌悶了半晌,沒回答,眼圈卻有點點發紅。
金大娘子拿出手帕給她擦了擦臉,溫聲安撫道:「你與姚小娘子是好朋友,她在家裡同你在家裡不一樣你又不是不知,怎能逼著她去同父母鬧?你婆婆總說你是貼心棉襖,但既然你拿人家當朋友,就也該貼貼朋友的心才是,你說對不對?」
蔣嬌嬌沒有爭辯,但也沒有認錯,只一言不發地靠在她娘親懷裡。過了會兒,金大娘子感覺到有點不對,低頭一看,才發現這丫頭居然噙著一點淚花睡著了。
兩個大人頗哭笑不得。
「這嬌嬌倒是心大。」蔣黎笑道。
金大娘子笑了笑:「她這大半天跑來跑去地鬧騰,又是獻殷勤又是告狀,還同人家生了場氣,估計早就累了。」
待金大娘子把蔣嬌嬌抱到小榻上安置好了,蔣黎才低聲問道:「二嫂嫂,二哥哥沒把嬌嬌送去外面上學,是不是還有別的原因?」
她原以為純粹是因蔣嬌嬌鬧著要和蔣修一樣上學,但女娃又沒法和男娃上一樣的學的緣故,所以家裡這才請了謝夫子來造個氛圍。
金大娘子沉吟了須臾,說道:「嬌嬌這性子你也知道,且又沒有裹腳。若是送去外面和其他那些富貴仕女們一起上學,恐是要惹出些是非來。尤其我們與沈家是一巷鄰里,你二哥哥雖向來願意和沈主簿交好,但卻不太想嬌嬌做沈小娘子的陪襯。」
蔣黎低頭看了眼自己的「大腳」,少頃,輕笑了笑,說道:「還好我不喜歡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