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第65章
包裹打開,裡面只有一個薄薄的信封,而抽出繪有雙鯉魚的信封,裡面的信紙便顯露出來。
謝琛首先看到的,是信紙上貼著的銀杏葉片,黃澄澄的一片讓人移不開眼目,明媚而鮮麗的顏色,點綴著整個屋室。
他細細打量著葉片上分明的紋路,指腹摩挲過葉片表面,發出微微的沙響。謝琛嘴角弧度上揚。
待他看到信紙上那行小字時,不由得停下手上的動作,謝琛的目光落在字上,將娟秀工整的小字看個仔細。
遲向晚的字,師從前朝衛夫人,端的是秀麗圓潤。通過字,他彷彿能看見,徽墨一滴一滴地,從遲向晚的毛筆下流淌的模樣。
永國公府的花園,像一個百寶庫,春有櫻花,夏有合歡,秋有銀杏,冬有松柏。想必,是遲向晚幾欲落筆,但終究詞不達意。從窗邊窺見,院中有銀杏落葉鋪地,登時有了靈感,想把京城中秋的氣息,帶給遠在百里之外的他。
而帶過來的,又何止是京城的秋呢?
謝琛復一笑,他將信封與信紙置於木匣中,把銀杏葉片取下,珍重夾在書冊中。
他起身朝外走去。
南城略顯斑駁的城牆之下,設置若干惠民粥鋪。而早在第一天施粥的時候,他便遙遙立於粥鋪後方,仔細留意起來每一個領粥之人的容貌打扮。
粥中摻了一小半的沙子,有些人看到后便罵罵咧咧離去,而有些人卻如獲至寶般端起喝下。
謝琛不動聲色地觀察著眼前的一幕,時不時囑咐身邊的畫師,記錄下其中一些人的容貌。
這些人,便是他根據容貌、衣著和領粥之時的神態,所記錄下的真正貧困、需要救濟者。
而後的救濟糧,也只直接發到這些人手中。
這樣,既避免被本來不需要救濟者佔了便宜,以至於用來救濟的糧食不夠,也能保證真正缺衣少食者保障基本的溫飽。
如此,先修理地頭蛇,減少賑災阻力,再判斷出真正的貧苦災民,有針對性地賑災濟民,賑災問題得以初步解決。
只是一波又起,由於地震,河床抬高,河水逆流,堤壩被沖塌。朝廷派送來的錢糧,也分發了泰半。
要想僱人修壩的同時,還要兼顧施粥,也是兩難之事。
謝琛提出以工代賑,要領糧的救濟者每日到堤壩上工作。
不得不說,此法雖然簡單,卻是甚妙。
現在正是晌午,災民領完糧吃完飯,在河壩邊上,手舉榔頭,圍岩修壩。
忽然,一個正幹活的災民,突然慘叫一聲。
他臉上呈現出一片痛苦之色,瞬時捂著肚子,彎下腰來,嘴裡一個勁地呼喊著:「好痛!」
謝琛遠遠地看見,河岸那邊圍攏的人越來越多,心知定是發生了什麼事。他唇畔的笑意盡斂,向這邊走來。
地上躺著一個人。一個口吐白沫的人。
旁邊站著一個看樣子懂些醫理的人,周圍的災民勞工,自發地為他讓開一條路。
他蹲下身子,測探了一下地上那人的鼻息,眼色一沉,摸完脈搏后,頭無力地搖了搖。
「看樣子是吃壞了東西,」他沉聲道,「已經毒發身亡,徹底沒救了。」
旁邊明顯有和死者相熟之人,聽聞這話,眉頭一橫,「阿貴今兒只吃了救濟糧,定是那糧有問題!」
他說完,又趴在死者身旁痛哭流涕,「阿貴,我就知道,殺千刀的狗官,先是給我們施粥時摻進沙子不說,現在更是用了什麼腐爛食物充來賑災。」
他的聲音越發高亢起來:「各位兄弟也知道,咱們這兒的狗官,一向魚肉百姓慣了的。當年儒商周生岐,為什麼被害死,還不是因為他不肯和刺史勾結,抬高糧價霍霍百姓,當量狗官的斂財路嗎?」
他轉頭看向死者,嗚嗚咽咽地嚎著,「阿貴,你食量大,平日兄弟們最羨慕你能吃能睡,如今看來,也是這能吃害了你!你若是少吃點這糧,現在還能跟弟兄們說說笑笑……」
這話便不知不覺打消了部分人的疑慮。
畢竟吃了救濟糧的人不少,怎麼只有阿貴毒發身亡了呢?
謝琛走近人群時,聽到的就是這男子越說越離譜的話語。
「先前粥中摻進沙子,只是為了區分出蹭吃蹭喝者與真正需糧者。」他聲音不急不徐,卻沉穩有力地傳入在場每一個人的耳中。
如果是來貪便宜的人,看到了摻著沙子的粥,定然不屑一顧,而真正的饑民,哪怕心頭也有所顧慮,但為了糊口也管不了許多。如此,朝廷派下來的賑濟糧,才能最大程度地用於真正所需者身上。
「不然,為何後來,救濟糧會直接發到你們的手中?」
那男子不服,他梗著脖子道:「隨你怎麼說,也改不了,這救濟糧害死我兄弟的事實!」
他眼底閃過一絲狠色,「我就知道,你們這些當官的,定是中飽私囊,把朝廷運來的好糧食據為己有了!大家可是忘記周生岐的事了嗎?」
本來眾人聽到謝琛解釋后,也覺得有幾分道理。
但聽到這男子如此一說,都想到這些年,孟州本地官員尸位素餐,假公濟私之事。他們這些無權無勢的平頭百姓,敢怒不敢言了這麼久,也快忍耐到極限了。於是這些人的臉上,又紛紛露出憤怒的神色。
也有人小聲發表不同意見:「但這位,似乎是從京城來的楚王殿下,他和那些狗官,想必是不同的罷。」
也有人知道的更多一些,「聽聞這位楚王殿下,便是大名鼎鼎的圓琛法師呢。圓琛法師一向慈悲為懷、親民行善,又怎麼做的出,在救濟糧中以次充好之事呢?」
那男子給身邊幾個人遞了個眼風,便有人不陰不陽地道:「欸,這可不好說啊。天下烏鴉一般黑,這些狗官都一樣。」他們挑釁地看了眼謝琛,「就算真是圓琛法師又如何,他放棄做普渡眾生的和尚,轉而又當親王又當賑災官,你怎麼會覺得,他與我們窮苦百姓,是一個戰線上的呢?」
此話一出,之前提出反對意見的人,神態之中,也掠過猶疑之色,倒是閉口不言了。
謝琛的聲音被淹沒於眾人話語中,他索性閉口不言,冷冷地看著眼前一幕。
他豈會不知,這是有人早就精心設下的圈套。
他仔細端詳著領頭男子的容貌,像在留心記住。
那男子被謝琛幽冷的目光,看得有些發毛,他早就從自家大人那裡聽說,這位楚王看似溫和弘雅,實則是個狠角色。
但他看見,越來越多的人圍攏過來,站在他這邊時,心下稍安,眼中閃過得意之色。他臉上卻表現的一臉哀痛,用手撫平阿貴兀自瞪大的眼睛。
「阿貴,兄弟這就去為你報仇!」
說著他舉起榔頭,向謝琛而來。
謝琛身邊本就帶著侍從,看到此情此景,自是阻擋。
但明明只是用刀格擋了一下榔頭,那男子卻驚呼一聲,他的胳膊上,變戲法似的,多了一道正往下滴血的紅線。
「殺人了,狗官殺人了!」
隨著這一聲呼喊,現場徹底亂了。
那男子說完這番話后,望著逐漸失控的人群,他嘴角勾了勾,本迅速快速溜到一旁,收看接下來的好戲。
但很快,他就發現自己被人生生擒住。
背後是一聲熟悉的輕笑,他甫一回頭,對上侍從如烙鐵般的手,以及謝琛似笑非笑的眼神。
男子臉上霎時有慌亂之色一閃而過,但他看見自己手下偽裝成災民的那些人,和被鼓動慫恿的百姓,都朝謝琛走來時,臉上的驚慌失措變成了有恃無恐。
謝琛手下侍從雖武藝不凡,但終究抵不過人潮洶湧。那些人有意無意地,隔開了侍從和謝琛,而那男子看到時機,也打算藉機掙脫謝琛侍從的控制。
這時,只聽到「砰」的一聲響,像是有什麼落入水中。
然而被煽動的災民勞工,還沉浸在自己臆想的憤怒之中,並沒有發覺,其實他們要找的人,已經不見了。
黃河渾濁的水面上,先是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漣漪,水花聲如軍陣不散的鼓點。
後來人潮退去,漣漪漸漸消散,江面恢復了往日的闃靜,但這寧靜,卻更像是榮華謝后永寂的山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