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第69章
「你怎麼會變成了他?」
皇帝實在不敢相信。
樹蔭斑斑河畔柳,雖然迄今也有十餘個念頭,但他依舊記得很清楚。
那日綠蔭匝地,哀帝的獨子,當年的太子,只有五六歲的樣子,正從湖畔繞道而行,伺候他的嬤嬤在後面漫不經心地跟著,眼中是分明的憊懶。
誰都知道,太上皇在漠北,怕是再難以回來,這天下,便是靖王的,靖王自己也有兒子,到時候必會廢掉現在的太子,改立自己的兒子。
俗話道『大難臨頭各自飛』,她們這些做下人的,也應該另謀生路才是。於是,對於現在的太子,她們伺候得格外懈怠起來。
這給了他可乘之機。
除掉太子的念頭,他早就有之。
本來,他無意要了太子的性命,只要褫奪他太子之位便好。
可惜父皇對於他暗中派人上的奏摺,一概留中不發,態度曖昧不明。
父皇除了自己,只有一個從王府帶來的妾室生的幼弟,幼弟只有三歲,如何爭得過自己?
於是,他開始尋思,怎樣能讓太子死得神不知鬼不覺。
一直也沒有找到合適的機會,下毒用藥都會留下證據。
畢竟宮中還有太皇太后盯著,對於自己兒子留下的唯一血脈,她可視若珍寶,自己也不好做得太過明顯。
他以為,除掉太子之事,需要徐徐圖之,不曾想,今日便被他尋到了時機。
他本來躲在花樹後面,心中還在權衡要不要動手,但眼見那孩子馬上就要走到湖的對面,心中那根弦一緊,也不管太子的嬤嬤會不會跟上,手向前一伸。
隨著撲騰一聲,太子落入水中。
他才發覺,自己將朝思暮想的事,化成了現實,垂眸看向自己的雙手,正是它們方才將那孩子用力地推下。
慶鈞帝那時也不過是個少年,遠沒有現在狠辣,他的手隱隱顫抖,但他強忍了心中不安,仔細回想一下,太子有沒有看清推他落水的人是自己,得到否定的答案后,他很快疾步走到不遠處的假山上。
怪異嶙峋的山石是最好的掩護,他就靜靜地躲在假山之後,往這邊偷偷看著。
不得不說,伺候太子的嬤嬤比他想象得還要憊懶,直到他在假山後躲好,她們才姍姍來遲。
其中一個闊臉盤的嬤嬤,這時才發覺不對,誠然太子比她們走得快一些,但畢竟一個小孩子,怎麼能這麼快就不見了呢。
她臉上失去了血色,幾個嬤嬤開始分頭尋找,但並無一人聯想到湖中。
他這才放下心來,等那些嬤嬤注意到湖水,只怕太子也早已經死透了。
卸去一樁心事,他愜意離去,但心中不乏一絲沉重。
「從兄覺得,我不像憫懷太子么?」謝琛靠近皇帝幾分,笑意不改問。
說實在的,當初那個小小年紀的太子,皇帝根本沒有放在眼中,也未曾正眼打量過,對於他的印象,早已隨著歲月沖刷而模糊不清。
在他殘留的印象里,那個孩子確實容貌不凡,眉目洵美,一次請安,太皇太后說起憫懷太子,還感慨小小年紀便生得驚艷,長大不知得迷壞多少京城閨中少女。
那時皇帝聽了不過一笑,但現在,他仔細端詳謝琛的容貌。
昳麗弘雅,尤勝少時,隱約還帶著點熟悉。
太皇太后所言,果真不錯。
只是當時打撈上憫懷太子的屍體后,連父皇都親自去看了,這使得他心中認定,此人早就死了。
因此,他也一直也沒有把形貌秀麗的幼弟謝琛,和早逝的憫懷太子聯繫到一起。
「從兄是不是很好奇,為什麼我會知道是你推我入的水,又是怎麼變成你的幼弟的?」
他每說一句,皇帝的面部表情,就肉眼可見地僵硬三分。
謝琛好整以暇地欣賞著皇帝的臉色。
湖水太過清澈,他在徹底落入水中之前,用盡最後一絲時間,將推他落水者的身影牢牢記在心中。
他生而喪母,幼時父親又被漠北所虜,宮中變幻大王旗,淮南王靖王你方唱罷我登場,他的心智,早就不止於六歲孩童了。
推入水的那一刻,他便暗暗立誓,如若他大難不死,勢必歸來複仇!
但隨著越來越多的湖水,嗆進他的肺腔,他的神智,也逐漸混沌不堪。
他在失去意識前最後的一個想法,便是他今日便要命絕於此了。
但他沒想到,芥舟子真人正巧入宮,在同一時間經過湖畔,將他救下。
他落水后發燒昏迷,再醒來時,已經是宮外一處不知名的別院。
他後來才知,這處別院,外界都說,是一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名醫的一處宅院,而那名醫別人不知,他卻知曉,正是芥舟子真人。
本來經此一劫,他可以換個平民的身份,無聲無息又平凡安然地了此一生。
但隨著靖王幼子的送入,事情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轉變。
那孩子送過來時,便沒了氣息,但靖王還是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希望,找到了他。
對於芥舟子真人這個人,靖王本就只聞其名,不知其貌,更不知道芥舟子真人就是神醫,否則給他一百個膽子,也不敢將幼子托給哀帝的心腹。
不過芥舟子真人確實好生給靖王幼子看了看脈搏,無奈小兒急症,送過來的時候人已經沒了呼吸、四肢冰冷,他雖有神醫之名,但終究不是神仙,無力回天。
看到四肢僵冷的幼童,一個大膽的計劃在腦中紮根。
人人皆道,他受哀帝寵信,與哀帝相交甚好,可實際上,他知道,根本不是這麼一回事。
與其說忠於哀帝,因著與哀帝的君臣之誼,才留在哀帝身邊,任其調用,不如說是為了哀帝身旁的那個人。
他看著落水后被救下,卻因此生了一場大病,比尋常五六歲孩童,顯著小些的謝琛,望著他與那人幾分相似的容顏,心中有了主意。
對於身為罪臣之女的莫清然,既然哀帝不肯為莫家平反,只肯收她作為養在民間的外室。那麼,就由她的兒子來為她平反,洗掉這個身份。
抱著這樣的打算,待靖王下次來時,芥舟子真人只道他的幼子已經救回,只是需要調養,讓他隔著門遠遠看了一眼。
靖王每天為了朝事忙的焦頭爛額,本來和幼子相處時間就不多,遠遠看了一眼,也沒發現任何異常。
此等瞞天過海之事,便如此天衣無縫地完成。
基本養好后,謝琛被接進宮中,他的新身份,變成了靖王幼子,成為了推他入水者的嫡親弟弟。
從皇上獨子,再到被漠北扣押的太上皇的兒子,再到新一任皇帝的幼子,他的命運跌宕起伏,但從來不由得他。
很小的時候,他便知道,有些事只可承受,無力轉圜。換句話說,他沒得選擇。
謝琛垂下眼帘,眼瞼下方掃下一圈淡淡的弧影,是各種繚亂交織的情緒,難以辨明。
「陛下不用費盡心機拖延時間了,」謝琛以淡淡的口吻如是說著。
「我今夜,既肯過來同你說這些,必是做好萬全準備了。羽林衛今夜輪值者,現在都在悶頭睡大覺呢,就算外面鑼鼓喧天,他們也是聽不到的。」
「你、你……」
皇帝臉色一青,本來眼中含著的光芒,逐漸消散。
原來謝琛連這個都知道,他知道自己是想拖延時間,亦知道自己在滿懷希冀地等待救兵。
卻在他希冀愈來愈盛的時候,一下將其挑破成空。
事已至此,多說無益。都到這時候了,他總不能求饒,還是要保持作為帝王的最後一點尊嚴。
他竭力維持面上的平靜:「所以,你機關算盡了這些年,把朕玩弄於股掌之中。說吧,現在你待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