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第150章
「陛下,臣有話要說。」
隨著這道清亮的女聲話音落下,大殿之上,有朝臣翻了個白眼——他們就知道曲紅昭這廝來者不善。
這位還未確認官職,三天兩頭不見人影的傢伙,突然起了個大早積極上朝,恰好還趕在了新科進士殿前聽封之前,再蠢的人也不信這是個巧合。
「愛卿請講。」
「陛下,大楚歷來新科一甲二甲前列都會進翰林院授職,這一屆恩科也自當遵循前例,」她看向剛剛吵得不可開交的幾位官員,「不知諸位在爭些什麼?」
「這會兒曲將軍倒是知道遵循前例了?」有人立刻把矛頭對準了她,「允准女子參與科舉的時候,怎麼不見你要遵循前例呢?」
曲紅昭無辜地看著他:「所以,我們現在要重新再吵一輪女子該不該參與科考嗎?」
「……誰要跟你吵這個?」那人被她噎了一噎,轉而挑起她的毛病,「曲將軍你身為武將,卻總跟著摻和文試上的事宜,似乎不大妥當吧?」
「馮大人此言差矣,科舉取士,事關國祚,身為大楚子民,自當人人關切。」
有人支持她:「曲將軍所言極是,莫說是武將,便是平頭百姓,也當關注此事。馮大人你有些狹隘了。」
馮大人當即怒道:「哼,我看曲將軍關切科舉是假,想幫那兩個女人進翰林院才是真吧?」
曲紅昭挑眉:「那馮大人是真心關心科舉,還是不想讓顏狀元和李進士入朝呢?」
「曲將軍這是暗指本官有私心?你在污衊本官的德行!」馮大人怒斥,「阻擋她們二人,難道對我私人有什麼好處不成?本官還不是為了大楚朝堂著想!」
「她們二人一個是狀元,一個是二甲前列,」曲紅昭寸步不讓,「敢問馮大人,讓她們進翰林院,又對大楚朝堂有什麼壞處呢?」
「翰林院對天下讀書人而言都是個神聖所在!女人如何能進?」
「請給我一個女人不能進的理由。」
馮大人頓了頓,立刻有人幫腔:「翰林院中都是男子,兩個年輕貌美的女子進去,豈不是引得他人分心,無法認真修習?」
曲紅昭笑了笑:「這話簡直荒謬,照這樣說來,那些早早娶了妻室、身邊有佳人相伴的書生豈不是都該落榜才對?」
「你這是強詞奪理!」馮大人做痛心疾首狀,「翰林院中都是未來的國之棟樑,如果她們二人引得其他人無心修習,到時候這個責任由曲將軍來擔?你擔得起嗎?」
曲紅昭似笑非笑地看他:「我站在這裡,引得馮大人分心了嗎?」
「你胡言亂語甚麼!本官讀了多年聖賢書,豈會為一副皮相迷了心思去?」馮大人疾言厲色地否認,他倒沒有說謊,曲紅昭出現在朝上后,除了讓他的怒火飆升,目前倒還沒有以其他方式令他分過神。
曲紅昭點了點頭:「所以馮大人的意思是,你不會因為我分心,但翰林院諸位卻定然會因顏狀元二人分心,因為他們都不如你?」
「……」馮大人噎了一下,「你休要歪曲本官的意思!」
曲紅昭禮貌地一拱手:「那您究竟是何意,還請馮大人為我解惑。」
提出這個觀點的人頓時有些騎虎難下,要麼反口承認他們曾因為曲紅昭分過心,要麼直言翰林院的人就是不如他們。
兩人在丟人還是得罪人之間權衡片刻,最終選擇了閉嘴。
「看來兩位大人沒有其他高見了。」曲紅昭的笑容看在馮大人眼中,只覺得分外嘲諷。
皇帝適時開口:「諸位愛卿對此可還有話要說?」
「陛下,臣反對,」又有人站了出來,「那李進士是宮裡的娘娘,讓她進了翰林院,混跡於一眾男子當中,這豈不是有穢亂後宮之嫌?」
皇帝眼神有些冷:「張大人此言何意?」
「陛下恕罪,臣也是擔憂李娘娘,縱然她並無此意,此事也定然會令她名節有失,還請陛下三思。」
「朕的後宮清正,真是全賴張大人擔憂了,」皇帝淡淡諷刺了一句,「愛卿盡可放心,朕已與李進士和離,從此之後,無夫妻名分,只有君臣之誼。」
殿上又是一陣喧嘩,有人在糾結「和離」這個字眼,也有人在思索「君臣之誼」是否代表陛下已經鐵了心要讓二人入朝。
「陛下,」張大人閉上了嘴,卻又有人提出,「臣以為,在做出決定前,應該考慮的不只是幾位大人所提出的名節、分心之事,而是該考慮更大的影響。若顏狀元二人進了翰林院,會不會鼓勵其他女子爭相效仿,也來參與恩科呢?」
皇帝輕聲反問:「那又有何不可呢?」
大殿之上,安靜了一瞬。
他們終於意識到了陛下的意圖,他遠遠不只是被吹了枕邊風才心血來潮給了二女特權,這位年輕的帝王,野心勃勃,想要自此開創一段新的歷史。
「可、可是,」有人結結巴巴地提出,「女子都來參與科舉,誰繡花誰織布呢?誰縫補誰做針線?誰來打理家事?男子寒窗苦讀時,誰給他準備熱乎的飯菜?男子出門在外時,誰來侍奉公婆?這……豈不是要天下大亂?」
「真是個好問題,」曲紅昭笑道,「如果大人想從現在開始學起繡花的話,我可以找個人來教你。以大人的悟性,相信不出幾個月就能大功告成,從此自給自足。」
「……」
眾人看向他們最後的希望,清流當中的中流砥柱:「曾學士……」
大家聽說過他放榜那日曾維護過顏如歸二人,但今日形勢不同,這不再是兩個女人的小事,而成了有可能影響天下女子的大事。
安靜了一整場早朝的人終於開口,出列向陛下行禮:「臣並不反對顏狀元、李進士二人入翰林。」
「曾學士!」
他轉身面對失口驚呼的人:「曾某一切決定,皆從利國利民這點出發,顏氏女有狀元之才,又知民間疾苦,來日或可為良臣,本官看不出有任何反對的必要。」
「……」
在一片鴉雀無聲中,皇帝宣布了散朝。眾人或失魂落魄、或鬥志昂揚地各自回府。
當晚,曲紅昭卻接到了幾位大人飲宴的邀請。
她看了看帖子,欣然赴約。
地點定在碧雲樓,這是京城最大也最出名的一家花樓。
這一次,曲紅昭明知他們大概別有用意,卻沒有扮男裝,只是隨意從侯府這一季給她制的衣物里挑了一身金絲雲錦曳地長裙赴宴。
下了馬車,踏進碧雲樓大門,來來往往的姑娘和客人都把視線落在了她身上。
老鴇猶豫著問:「姑娘這是……」
「赴宴,張大人請我來的。」
一旁聽到這句話的人,都暗自覺得這張大人行事不太地道,來青樓還自帶姑娘,這是要砸碧雲樓的場子嗎?
有人下意識去看老鴇的反應,對張大人翻臉是定然不能的,但也該調笑這姑娘幾句找回點面子。
但對上曲紅昭視線的老鴇只是怔了怔,便客氣道:「姑娘這邊請。」
不知出於什麼心思,張大人沒有選擇雅間,而是在大堂里挑了張桌子,周圍很多人都能看清他們的舉動,只是大堂嘈雜,聽不太清楚他們談話的聲音罷了。
曲紅昭被帶到桌前,幾位大人明明看到她來,卻未起身行禮,只是隨意招呼著:「來了,快坐。」
曲紅昭看了看他們給自己留的位子,一邊是張大人,一邊則是一位身著輕紗的青樓女子。
她挑了挑眉,不動聲色地落座。
張大人給她介紹:「你旁邊的姑娘,叫做綠綺,是不是和你的紅昭有異曲同工之妙?」
被叫做綠綺的姑娘,聞言對她客氣地笑了笑,曲紅昭也禮貌回以一笑。
張大人又笑道:「你今日這身雲錦好看歸好看,但到底有些素了。」
曲紅昭笑得比他還燦爛:「我的官袍倒是不素,上面還綉著豹子呢,張大人若喜歡,這幾日我少不得還要在你面前多轉幾圈。」
這便是要在朝上繼續與他針鋒相對的意思了。
張大人一時惱怒,脫口而出:「曲將軍貌美如花,簡直能與此間花魁爭艷了,你看這滿堂男子,不知多少人的視線黏在你身上呢。」
他這句話一出,曲紅昭看到身邊的綠綺明顯怔了怔,顯見是不知道她的身份,卻被拉來做筏子的。
綠綺此時也反應過來,什麼紅昭綠綺,那是曲紅昭!這些人就是故意拿自己去羞辱曲將軍,她哪能給自己好果子吃?
她擔憂不已,只恨不得趕快離開這張桌子,心下忍不住抱怨,你們大人物鬥法,何必把我這種隨隨便便就能被碾死的青樓女子牽扯進來?
「你沒事吧?」卻是曲紅昭發現身邊的姑娘突然開始輕微地發抖,問了一句。
綠綺怔了怔:「沒事。」
曲紅昭點點頭,又轉向其他幾人:「謝過張大人盛讚,不過考慮到在場幾位加起來都打不過我一個,我不得不贊你一句勇氣可嘉。」
其他兩位大人的臉色僵了僵,連忙打圓場:「我們其實是找曲將軍來商量正事的,張大人他今日心氣不順,說話暴躁了些,將軍您大人有大量,別跟他計較。」
曲紅昭掃了一眼台前歌舞:「原來這就是諸位平日里商議正事的環境。」
「事實的確如此,我們男人常常在推杯換盞間商議大事,」剛剛打圓場的其中一位道,「所以,曲將軍應該能理解,為什麼女官入朝對我們而言很不方便了吧?」
女官入朝?他們討論的竟是這種話題,一旁的綠綺瞪大了眼,強自鎮定。
曲紅昭搖頭:「我不理解。」
「你看,你在這種環境其實不太舒服是嗎?」有人苦口婆心地給她講道理,「男人的環境,女子其實很難融入。」
「你說得有道理,我回去便上書陛下,提議禁止官員狎妓,幾位大人意下如何?」
綠綺強行忍住笑意,剛剛曲紅昭關心了她一句,讓她在這場談話中下意識偏向了曲紅昭。
她對面的大人乾笑了兩聲:「曲將軍,這不是我們要討論的重點。」
「那就把重點快點給我呈上來。」
綠綺以往見到這些大人時,都是他們隨意享用、擺弄姑娘們,眼看他們被一個女子懟得說不出話,只覺得特別有趣且解氣。
只是接下來一位大人的話,又讓她低下了頭。
「曲將軍,看看你周圍的女人,她們和你完全不一樣,她們要倚門賣笑,要對我們這樣的人卑躬屈膝,但你不用,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曲紅昭拍碎了他面前的酒杯:「說重點。」
「……」那人清了清嗓子,「因為你出身定北侯府,你是天生的貴女,你們的身份從出生起就註定不同。」
「所以?」
「但是不可能人人都是貴女,就因為大家閨秀稀少,才珍貴,才能引得京中青年才俊競相求娶,」那人繼續道,「官員也是一樣,曲將軍現在是朝中獨一份的女官,獨一無二,提起世間奇女子,誰不盛讚一句將軍威儀?但若顏李二人入朝,將軍還有什麼特別可言?」
曲紅昭笑了起來:「你認真的?」
「自然,常言道物以稀為貴,假使越來越多的女子站上朝堂,曲將軍豈不是要泯然眾人了?」
「你們到底以為我有多卑劣,會因為這種理由去毀人前程。」
「這怎麼能叫毀人前程呢?曲將軍,只是不讓她們做官而已,幾百年來天下女子都沒做過官,她們不是仍然過得很好嗎?她們就該過安安分分的日子,將軍何必非要鼓動她們拋頭露面呢?」
綠綺不知自己為何會因為這句話憤怒,這些明明不關她的事的。
偏偏張大人還指著她:「不信你問問這個妓子,她想做官嗎?」
「誰說我不想?」綠綺不知自己是哪裡來的勇氣,突然喊出了這樣一句。
「沒人讓你說話!」張大人突然暴怒起來,撕扯了一把她身上的輕紗,把她扯得衣不蔽體。
大堂中響起一片起鬨聲,綠綺連忙捂住胸口。
曲紅昭迅速脫下外衫披在她身上,自己握住了張大人的手指,稍稍一用力,就讓其痛叫著順著她的力道跪在了地上。
一旁的客人大概以為是妓子在打嫖客,連忙呼喊著叫青樓護院過來。
曲紅昭看他一眼,順手拍翻了桌子:「少管閑事。」
正打算過來勸架的兩位大人被酒水、菜肴糊了一臉,那呼喊護院的客人也立刻閉了嘴。
「你敢對我動手,你不怕彈劾?!」
「你在我打過的人里,甚至不是官階最高的。」
「……」
「女官之事,陛下和曾學士都站在我這一邊,你沒有任何勝算,別掙扎了。」
張大人哀哀呼痛,卻還要嘴硬:「此事我絕不會退步!我若退了,來日豈不是要被女子佔去半邊朝堂?」
「真巧,我也不會退,」曲紅昭微微用力,聽到他關節的脆響,「她們已經走到了這一步,我絕不會辜負她們。」
「……」
她放開手,看著張大人倒在地上,又看向另外兩人:「損壞的桌椅碗碟你們誰賠償一下?」
「我、我來。」
「很好,」曲紅昭抱拳一禮,「感謝幾位大人今日宴請,我先行一步。」
她在眾人的注視中轉身離開,經過門口的老鴇時,還歉意道:「給你添麻煩了,張大人他們會賠償你的損失。」
老鴇呆怔地點點頭。
曲紅昭向外走去,綠綺忙追了上去:「等等,你的衣服!」
「沒事,你披著好了。」
「……」綠綺在門口頓了頓,又對著她的背影喊道,「女官的事,祝你馬到功成!」
曲紅昭聞言,回頭對她微笑:「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