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第157章
天下無不散的宴席。
曲紅昭和孫驚蟄二人與尹幼蘅再次告別後,離開臨陽,前往秦淮。
兩人十分默契地準備把這十里秦淮當作暫時分別的地點,十丈軟紅,繁華如夢,偌大秦淮河,兩人遊覽數日,一連走了幾里地出去,似乎到處都有酒,有美妙的小調入耳,還有美人翩然起舞。
難怪曾有風流詩人能沉浸其中,醉生夢死十幾載。
畫舫之上,孫驚蟄興緻一起,在絲竹聲中,起身借了舞姬的檯子給曲紅昭舞了一曲青竹調。
她的舞姿和當初在宮中時很有些不同,少了拘謹,多了恣意。
她跳得很盡情,曲紅昭曾看過很多場歌舞,卻是第一次在一個人的舞姿中看出自由自在的味道。
一舞畢,畫舫里有人給她獻上掌聲。孫驚蟄就在一片歡聲中,站在台上對著曲紅昭笑:「這一舞是獻給你的。」
有畫舫里的舞姬見她跳得好看,捧了杯酒前來敬她。孫驚蟄一飲而盡,笑著倒在曲紅昭懷裡:「我不恨了。」
「不恨什麼?」
孫驚蟄眼裡有淚光:「不再恨習舞,不再恨當初那個無能為力的自己。」
曲紅昭斟酒:「為這句話,我敬你一杯。」
孫驚蟄沉默著接過酒杯。
兩人碰杯,曲紅昭祝酒:「敬昨日困坐愁城的孫姑娘,也敬今日至情至性、洒脫磊落的孫驚蟄。」
「敬昨日的孫姑娘……是啊,過去種種,沒什麼可否認的,好與壞,那都是我,都成就了今日的我,」孫驚蟄飲下杯中美酒,「原來原諒自己,是一件這麼痛快的事。」
兩人在秦淮盤桓的比想象中更久一些,好在她們都不急著上路,悠閑愜意地沉浸在美景之中。
二人租住在附近一家景色很好的客棧,每日一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循著大街小巷尋找這裡的特色美食,偶爾也有本地人熱情地給她們推薦一二。
時而路過深巷,嗅到裡面傳出的酒香,曲紅昭還會晃悠進去打上一角酒。
填飽肚子后,她們就在城裡散散步,看看河光街景。踏過古樸的巷子,參觀過幾朝前的帝王所修築的園林,還好奇去瞧過本地的貢院。
孫驚蟄在貢院外探頭探腦時,曲紅昭問她:「怎麼?來年也想下場試試?」
她笑著搖頭:「這個我是真的不行,何況,我也志不在此。」
她笑得坦然,再不會因為自己哪一樣比不過旁人而自怨自艾。
偶爾兩人會租一條小船泛舟,孫驚蟄搶著划船,曲紅昭樂得清閑,拎著自己打來的一角酒,躺在船上,耳邊聽著船槳拍打水面的聲音,仰望著無垠的天空。
有時候孫驚蟄劃出了太遠,兩人懶得再划回岸邊,曲紅昭就盯上了路過的畫舫,用輕功躍過去,綁上一條繩子,讓畫舫把小船拖回岸邊。
一來二去,周圍不少畫舫上的姑娘都聽說了這兩個懶傢伙,偶爾在河面上經過她們,還會調笑著詢問要不要帶她們一程。
京中的舞蹈和秦淮有些不同,時而有姑娘會央孫驚蟄教教她們新花樣,她也來者不拒,認認真真地教導。
此地的花魁幾日後要在河上獻舞,二人來得太晚,約不到位子,和兩人混熟了的姑娘們乾脆偷偷帶兩人混上了船。她們混在台側,看完了秦淮花魁的絕世一舞,能在十里秦淮拿到花魁名號的,果然不是一般人物,在她起舞時,連孫驚蟄都是全程屏息。
待花魁準備退場時,曲紅昭請身邊的姑娘遞過去一張大額銀票和一張字條。
花魁看到那銀票時,臉色不太好,待展開字條后,卻是怔了怔,莞爾一笑,又回到台上:「有位客人請我幫忙讀一張字條。她說,應陛下旨意,秦淮女學已開,請各位廣而告之,將家中有心向學的女子送入女學,前一百位進學者免除束脩。此後每年年末考績,排名在前一百者,仍然可免束脩,排名在前十者,可免全家一年賦稅。」
看著台下目瞪口呆、面面相覷的客人們,花魁嫣然而笑:「我讀完了。」
剛剛幫忙遞字條的姑娘也是呆若木雞,看著曲紅昭,半晌才不可思議地問:「你是怎麼想的?在這種不是妓子、就是舞姬的地方宣揚女學?」
曲紅昭聳聳肩:「皇榜張貼在官府門口,未必人人都去看。但花魁說出這樣一番話,人人都會討論。何況,你看,台下坐著很多富商,每年賦稅對他們而言都是相當大的數目,這樣的機會擺在他們面前,總會有人心動。」
「可是,把女學和這裡聯繫起來,會不會……」
「有教無類,我不認為如此有什麼不對。」曲紅昭對她擠擠眼,又順著後台溜了出去。
接下來的幾日,曲紅昭不知和城中酒樓、茶肆的老闆們達成了什麼協議,這些地方都在大門口張貼出了女學相關的告示。
一時間,女學果然成了附近街頭巷尾的談資。原本門可羅雀的女子學堂,也漸漸迎來了詢問相關事宜的百姓,好奇著免束脩、免賦稅到底是真是假。
而孫驚蟄忙著教一家小畫舫上的姑娘們學新舞姿,這艘畫舫規模很小,舞姬們會的舞也不多,只能靠更多的裸露來招攬生意。
孫驚蟄精心幫她們設計了舞步,服裝,甚至布景。
接下來的演出里,姑娘們身上的衣物越來越正常,卻仍然顧客盈門。喜得畫舫主人只想砸重金留下孫驚蟄,曲紅昭過來拉走她時,還感受到了老闆幽怨的目光。
「我感覺我挺有天賦的,」孫驚蟄笑道,「要不是我更想去雲遊天下,說不定就會留在這裡,盤下一家畫舫做個老闆。」
「也許將來待你想歇息了,就可以回到這裡。」
「是啊,也許將來可以,」孫驚蟄倚在她肩頭,「希望將來某一日,可以有一家畫舫,上面的舞姬都是真心喜歡跳舞的女子,而不是因為生活所迫才淪落至此。她們喜歡跳舞給其他人看,而台下的人也只是單純地欣賞……」
「一定可以的,」曲紅昭握住她的手,「也許要過上很久很久,但我相信,總有一日可以實現。」
「如果這話從其他人口中說出來,我大概會覺得那人是一個空懷理想的笨蛋,」孫驚蟄對著她笑,「但不知為何,從你口中說出來,我卻偏偏想相信……也許是因為你做到過太多不可思議的事。」
兩人在月下沿著河邊漫步,路邊種了很多夾竹桃,此時正是開花的季節,鼻端都是淡淡的香氣,引得人心情舒暢。
「我聽人說過,到了該告別的那一刻,其實我們心裡隱隱是清楚的,」孫驚蟄駐足對曲紅昭張開手臂,「我猜,我們要說再見了。」
曲紅昭抱住她:「再見,祝你一切好運,還有,別哭。」
「好。」孫驚蟄鼻音里已經有了哭腔。
曲紅昭還待再說什麼,恰在此時,有人從一座停靠在岸邊的畫舫上跳了下來,帶著一身燦爛的衣裙一頭扎進了水裡,隨著撲通一聲,岸邊立時有人喊著救人。
孫驚蟄連忙看向曲紅昭:「有人落水了!」
曲紅昭卻沒有動作,只是一臉古怪地答她:「如果我沒有看錯那張臉的話,她自己應該可以游上來。她的水性可比我強多了。」
而那張臉她實在不大可能看錯,十五歲前,她幾乎與這張面孔朝夕相對,十五歲后,她對著銅鏡時,如果忽略神態的話,也能看到一張幾乎一模一樣的面孔。
落水的人是她的孿生妹妹——曲盈袖。
果不其然,片刻后,那人從河邊沖了出來,孫驚蟄的目光愣愣地在她和曲紅昭之間來回遊移。
還沒等說什麼,就聽到有人喊著「追!」,那和身邊曲紅昭長得極相像的女子,頭也不回地跑在前面,幾名小廝打扮的男子緊追在後。
孫驚蟄壓下疑問,問起眼下最重要的問題:「我們要不要幫忙?」
遇見曲盈袖實在是一場意外,但曲紅昭當然是驚喜的。
看到曲盈袖正處於一場追殺中,曲紅昭實在是絲毫不感到意外的。
她縱身一個起落間,已經提著曲盈袖的后領口把人拎上了房,躍過幾個房頂,就輕鬆甩掉了追兵。
「姐!」曲盈袖抱住她不撒手,眼角眉梢俱是驚喜,「見到你真好!」
曲紅昭被她糊了一身水,無奈地提著她繞回河邊與孫驚蟄會合:「你又惹了什麼事?」
「沒什麼,最近銀子用光了,等母親給我寄銀票的空當,幫人做點活兒。」
「什麼活兒?」
「有位富商給女兒招了個贅婿,最近聽人說這女婿不大老實,趁著去秦淮談生意的工夫找女人,他怕女兒知道,不方便派家裡下人去查,就花錢僱人,我就是他雇來的人。」
孫驚蟄瞪大眼睛。
曲紅昭給她介紹:「這位就是我妹妹,曲盈袖。」
「久仰。」孫驚蟄倒不是客氣,這個名字確實是久仰了。
「好說,」曲盈袖一擺手,「總之,我抓住了這位女婿的把柄,他在秦淮河附近養了一個外室,還懷了孩子,據說他特別期待這個隨他姓氏的孩子。他發現后就派人追我,不知是想用錢封我的口,還是乾脆要滅我的口。」
孫驚蟄奇道:「追查外室怎麼追到了畫舫上?」
「他的外室有孕了,他就出來找妓子尋歡,」曲盈袖解釋,「我想著多拿點證據,說不定更能讓那富商的女兒下定決心離開他,所以就跟來了。」
「你身邊的侍女呢?」曲紅昭問。
「幫我盯著那個贅婿養的外室呢,他要是緊急讓人搬走,我就沒證據了。」
「說過多少遍要注意安全。」
「我知道了,」曲盈袖連忙轉移話題,「姐,你們在這裡做什麼?」
「遊山玩水。」
曲盈袖可憐巴巴:「聽起來比我混得輕鬆多了。」
「是啊,但身邊若沒有混亂相隨,你就不是曲盈袖了。」
曲紅昭把渾身濕淋淋的妹妹帶到附近的畫舫里,給了侍女銀子請她幫忙去買一件衣服。
曲盈袖果然是和任何正常人都無法平和相處,等衣服的短短工夫,她已經和孫驚蟄拌起嘴來。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幼稚極了。連一旁正休息的舞姬都聽得忍不住笑,對曲紅昭搭話道:「姑娘,這是你的兩個妹妹嗎?」
曲紅昭瞥二人一眼,捂臉不忍直視:「不,這是我視若己出的兩個孩子。」
這句「視若己出」把舞姬逗得忍俊不禁,曲紅昭搖搖頭,片刻后終究是沒有按捺住臉上的笑意。
天下再大,有這些親人和友人在,就永遠不會讓人覺得孤單。
就算天各一方,想到她們,就會心生溫暖。
所以,她並不畏懼暫時的離別。
她們終有重遇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