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直到一年後,他才發現,自己當初救的,是世界上最不應該救的人。
公元986年。臨安。
初冬。
池金富趕在天亮前出了家門,跌跌撞撞地試圖在厚厚的積雪裡找出那條熟悉的山路,摸索著向山上走去。
幾十年都沒碰上這樣的大雪了。
雖說是瑞雪兆豐年,可是,臨安地處江南,冬天也才不過剛到而已,這樣一連幾天的狂風驟雪,總讓人隱隱覺得有些不安。
裹了裹身上那件綴滿補丁的長袍,池金富停了下來。
天邊已經漸漸透出一抹紫灰色的光芒,照在皚皚雪地上,泛起一片熒熒的白光。
那條山路已經完全被大雪覆蓋了,就連可以用來認路的草木在狂風大雪的肆虐下也早已面目全非。
竹筐從池金富肩頭沮喪地滑了下來——他已經連著好幾天都沒有進山挖草藥,也已經連著好幾天沒給鎮上的藥房送葯了。沒有銅板換來的糧食,家中的米缸早已見底。他自己幾頓不吃沒關係,可是,孱弱的妻子和年邁的老父卻捱不起這樣的飢餓。
握緊了手中的鋤頭,重新背上裝草藥用的竹筐,他決定向著太陽升起的方向走。如果他沒記錯的話,那條山路應該是朝著東方的。
然而,他還沒走出一步,就被腳下的不知什麼東西跘倒了。跌倒時,左手還被鋤刀割開了一道口子。
儘管手上鮮血淋漓,可是爬起來的時候,池金富卻完全忘記了自己的傷勢。
因為他知道是什麼把自己跘倒了。
那是一個人——
——一個被積雪掩埋,滿身是血的男人。
幾條破舊的木桌椅。一盞昏黃的油燈。還有被北風吹得噼啪作響的紙糊的窗戶。
躺在床上的黑衣男人不知什麼時候睜開了雙眼,冷冷地打量著眼前的小屋。
這種地方,若在平時,他連一秒種都不會多呆。
可是……
腳步聲傳來,男人倏地轉過頭,看向那個膽敢靠近他五步以內的人影。
池金富猛地停下腳步。手上的湯藥因為這麼突然的動作而灑出大半。
他從來沒有看到過這樣的眼神,這麼……凜冽,冰冷而又不帶絲毫感情。
還有這雙眼睛的顏色。
不知是因為燭火跳躍的關係,還是因為他已經餓昏頭了,此刻,在他看來,床上的那個男人竟然有著一雙——紫色的瞳仁。
池金富連忙低下頭。不知為什麼,他竟然不敢直視那雙眼睛。
「是你嗎?」
床上的男人忽然開口問道。聲音低沉冷漠,如同一陣寒風在屋內吹過。
「什……什麼?」
「是你把我帶到這兒來的?」
「是……」
「你幫我包紮了傷口?」
「是……」
池金富囁嚅地回答著,腦海中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個男人身上那處巨大的傷痕。身為一個賣草藥的,他也算是見識過大大小小不同種類的傷口了,可是,卻從沒見過這樣的傷口。既不像刀傷箭傷,也不像錘傷斧傷。那道傷口,就彷彿是一顆高速旋轉的火球從那個男人的身上穿過那樣,傷得徹底而又致命。
他是幫他敷了葯,包紮起了傷口,可是,他卻並沒有想到這個男人會醒過來——事實上,他還從沒見過有人受了這麼重的傷,還能活過來的。
「你知道我是誰?」
男人淡淡問道。
池金富搖搖頭。「不知道。」——不過,從他慣於發號施令的口氣來看,這個人,一定是個大人物吧。
「你有搭救陌生人的習慣?」男人費力地坐了起來,把自己隱在暗一些的地方。
「佛曰,」池金富依然低著頭,「救……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佛……」那個男人冷笑著重複了一遍,「你還真是個好人呢,池金富。」他的唇邊有一抹冰冷的笑意,「或許我應該殺了你的。」
「啪」的一聲,葯碗打碎在地。
池金富猛然抬起頭來。
他怎麼會知道他的名字的?!還有,他說他要殺了他……
池金富覺得自己的小腿開始發軟——不知為什麼,他相信這個男人能夠做到的。不論他要誰的命,那個人都將無路可逃。
男人轉移開注意力,銳利的目光落到了池金富的左手上。
「你受傷了?」
「這是……在發現您的時候,被我自己的鋤刀划傷的。」池金富看了看自己被破布條包起來的手。原本以為不過是個小傷而已,可是回家之後,卻發現傷口竟然已經有些化膿,周圍的皮膚還隱隱泛出了黑色——就好像是血里滲進了別的東西一樣,這種傷勢,他只有在被毒蛇咬傷的人身上看到過。
男人不再說話了。
他眯起雙眸,冷冷地打量著眼前這個坐立不安的……人類。
窗外,北風呼嘯。
屋內,一燈如豆。
避開那個男人的目光,池金富的視線落到了男人身後的牆上。
燈光昏暗搖曳,在對面的牆上打上重重陰影。在眨眼間,池金富彷彿看見……那個男人影子的頭上,竟然有兩隻角。
他的心停跳了一拍。
眨眼再看時,那人的影子已經恢復正常。
即使再老實再遲鈍的人,也能感覺到空氣中那一抹足以讓地獄結冰的詭異氣息。
「您……」吞下一大口口水,池金富終於鼓足勇氣打破沉默,「您的葯灑了,我……」他的聲音有些顫抖,雙腿雖然軟得像泥一樣,卻依然試著小心翼翼地向門口挪動,「我再去給您……熬一碗過來……」
「你們的葯對我不會有任何作用的。」床上的男人淡淡說道。
你們。
池金富愣在了門邊。
「還有,」男人微微一笑,紫色的雙眸頗覺有趣地停留在縮在門口的那個老實巴交的採藥人身上,「你不用再躲了,我不會要你的命的。畢竟,你救了我,不是嗎?」
他通常的做法是,不論是幫他的還是害他的人,只要有看見過他,他都決不留活口。
可是這次……
情況卻有些不一樣了。
「池金富,你明天就能挖到一顆千年靈芝,足夠你全家過上好日子;明年此時,嫁給你七年都不見喜的老婆會給你生個兒子;至於你的子孫後代,你放心,他們都各有各的活法,不會像你這麼窩囊就對了。池家會世代繁榮,直到……」那個男人若有所思地停了下來,「直到一千年後,我回來的時候。」
池金富張大了嘴。
——有沒有搞錯?!
什麼靈芝?挖了幾十年的葯,他就連長得像靈芝的都沒見過。什麼兒子?七年過去了,他都早已放棄池家有后的想法了,要他那個體弱多病的老婆生孩子,還不如直接要了她的命算了。更可笑的是,他說他會……
「回來。」池金富喃喃重複道——在一千年之後……
——這個男人是不是傷得太重,以至於腦子也秀逗了?
「不錯。我留了一樣東西在你這裡,一千年後,我會回來拿走。」男人挪動了一下身子,讓黑暗更深地籠罩自己。
儘管如此,池金富還是能夠看見,那個男人的眼睛一直停留在自己的左手上。
直到此刻,他才忽然發現,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的左手已經既不疼也不癢了,行動間就好像從未受過傷一樣。
「我的手……」池金富看著自己的左手,現在,就連籠罩在手上的淡淡黑色都不見了。
「你的手在救我的時候受傷了,傷口對傷口,難免有血液混合的時候。」床上的男人皺起雙眉,「所以,那就是我要回來拿走的東西——」他的雙眸泛出冰冷的紫色光芒,「屬於我的那一滴血。」
第二天一早,那個奇怪的男人就離開了——與其說離開,不如說失蹤或蒸發更恰當些。
屋裡沒有一絲他呆過的痕迹。就連包紮過他傷口的布條上,都看不到一滴血跡。
池金富依舊進山采草藥。因為積雪掩蓋山路的關係,他失足摔下了懸崖。雖然被救了起來,一條腿卻廢了。
可是,池家卻因為這件事而一舉成為了村裡的傳奇——在墜崖前,被池金富緊緊拽住連根拔起的,竟然是一棵千年靈芝。
一年後,妻子池榮氏難產而死。她用自己的生命為池家換來了香火延續。
直到看見兒子頭上那兩個奇怪的小角的那一刻,池金富才明白過來,自己當初救的,是世界上最不應該救的人。
——他救下了……惡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