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謝家府邸有一別名,名喚「鏡花水月」,靈活而不可捉摸的意境,虛幻莫測,貼合了謝家幻術的寓意。
「二公子快走吧,老太太不在家,這可怎麼得了。」
謝嵐裳在如意的勸阻下義無反顧的去了謝觀林的院子,同時要夜郁在外面等候。
院中竹林清雅翠綠,以羊脂玉鋪成的小路直通廊下。
「逆子,還有膽回來!」游廊內,謝觀林一身天水碧色的錦袍,上綉竹葉,儒風和雅之氣撲面而來,墨發玉冠,面容俊肅,被世人稱讚「芝蘭玉樹朗月入懷」的美男子自然不俗。
即便是盛怒之下,他依舊能保持住自己「光風霽月」的美好形象,儘管他拿著書的手已經氣的微微顫抖了。
謝嵐裳在心裡冷笑,面上凝然不動。
這副態度給了謝觀林足夠的刺激,他當即將書砸過去,厲聲呵斥:「跪下!」
那書扔的角度實在太好,謝嵐裳一個忍不住,伸手給接住了。
謝觀林臉色頓時變得特別好看。
如意膽都要嚇裂了:「二公子……」
謝嵐裳撩開前擺,跪地。
院中當值的小廝丫鬟們都紛紛嘆氣,搖頭。
謝觀林站在廊內,居高臨下的注視著少年,他並不說話,而是用眼神將少年從頭到尾打量了數遍。
謝嵐裳開口道:「父親放心,清荷沒受傷。」
謝觀林一愣,驟然有種被強行扒開外殼□□裸露在謝嵐裳面前的冒犯感,他神情一厲,怒道:「混賬東西,居然瞞著本宗去插手懸壺門和蘇家之事,你可知罪!」
謝嵐裳眉毛都不抬一下:「何罪之有?」
謝觀林又是一怔,他以為這逆子會像往常那樣臉色蒼白的認錯,再為求自己原諒主動領罰。
他居然敢還嘴!
「無知小兒,你為了區區懸壺門得罪蘇家,挑起蘇謝兩家紛爭,你還說自己沒錯!」
謝嵐裳眼前一亮:「蘇家來興師問罪了?」
「你……」謝觀林一口氣沒提上來,如鯁在喉,兩側太陽穴突突作響。
他闊步走出遊廊,在距離謝嵐裳三步遠的位置生生頓住,又氣又惱,「你故意的是不是,故意給本宗惹麻煩對嗎?」
他從來不自稱「為父」,只自稱「本宗」。
謝嵐裳掩去眸底的一抹凌光,有些蔫蔫的說道:「怎會,就算不為父親著想,我也要為祖母著想。」
連連的頂撞讓謝觀林猝不及防,胸口劇烈起伏,煞是氣悶。
謝嵐裳從容不迫道:「我離家的途中,突然冒出一夥殺手來伏擊我,幸虧我福大命大隻受了點輕傷,後來巧遇懸壺門一行人,他們醫者仁心為我診病,得知他們有難,我豈能袖手旁觀?」
謝觀林一字不落的聽完,險些被氣笑:「你身體不好,腦子也不夠用!殊不知那懸壺門之人有多狡猾,定是知你謝家二公子的身份才出手相幫,你倒好,讓人利用了還感恩戴德,蠢貨!」
「父親罵了一通解氣了?」謝嵐裳勾唇輕笑道,「清荷逗您玩呢!」
謝觀林:「?」
「那些殺手皆是中看不中用的酒囊飯袋,連我一根頭髮都沒碰到就死無葬身之地了,真不知幕後指派是怎麼想的,□□,窮的只能雇得起這些垃圾。垃圾們蠢鈍如豬,幕後指使也不太聰明的樣子,幸虧他們愚蠢,否則孩兒就見不到父親了。」謝嵐裳微微一笑,傾城絕麗,滿城花開。
謝觀林臉色鐵青:「……」
「至於懸壺門,純粹是我看不慣蘇家仗勢欺人咄咄相逼,是我主動招惹的,您要問為什麼……」謝嵐裳垂下眸子,又是風輕雲淡的一笑,「大概是我在他們身上看見了娘的影子吧!」
「你!」謝觀林掌心聚起真元,罡風四起,又被他硬生生忍了下去。
他簡直不敢相信這些話是出自謝嵐裳之口——他那一向溫軟綿懦的兒子,只知唯唯諾諾,阿諛討好。
不過出了趟門回來就性情大變,果然是……
「妖孽!」謝觀林怒不可遏,「來人,將他拖出去,打!」
如意忙跪地懇求:「宗主不可,二公子身弱體貴,萬萬打不得啊!」
聞風而來的宗祠巡衛以為哪個不長眼的惹宗主生氣了,萬沒想到是二少爺,這下全都愣在門口,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謝觀林怒極:「愣著幹什麼,把人拖出去打!」
巡衛們你看我我看你,借他們幾百個膽子也不敢打少爺啊!
一家之主火氣上頭,再顧不得維持他那「翩翩君子」的風度,一把搶下巡衛們手中的「落魂鞭」,親自執行祖宗家法:「孽障!」
攜青紫電光的落魂鞭狠狠劈下,謝嵐裳正欲起身,忽然一道劍氣劃破晴空而來,正面抵上鞭身,雙方碰撞,強烈的真元崩裂開來,大片竹子應聲折斷。
強風湧入口鼻,謝嵐裳止不住輕咳兩聲,目光落到突然出現的玄衣少年身上:「夜郁?」
謝觀林暴怒至極:「放肆!」
落魂鞭攜雷電之威再次劈下,夜郁躲都不躲,抬手憤然一接。
血腥四濺。
謝嵐裳猛站起身:「夜郁!」
謝觀林渾身氣血宛如煮沸的開水:「小小奴才膽敢以下犯上,好大的膽子!」
「你好大的膽子!」突然傳來的蒼老之聲讓謝觀林瀕臨爆發的怒火瞬間熄了一半。
數十個小廝開路,丫鬟作陪,老僕人攙著白髮滿頭的老祖宗從院外一路衝到了謝嵐裳身邊。謝嵐裳急忙跪地行了一禮,口中急喚:「祖母。」
「快起來快起來。」謝嵐裳膝蓋還沒碰地就被老祖宗扶了起來,她滿臉迫切的看著寶貝孫兒,越看越心疼,「瞧瞧,不過離家幾日就瘦成這個樣子!你在外怎不知好好照顧自己,成心惹你祖母我心疼嗎?」
謝觀林一個頭兩個大:「母親。」
「你給我跪下!」老祖宗抄起拐杖給了謝觀林一下,謝觀林哪裡敢躲,生生被打,整個後背都麻了,「母親息怒。」
「息怒息怒,你就是存心想氣死老身!」老祖宗咬牙切齒,憤怒難當,「老身死了,整個鏡花水月就以你為尊了,你就可以想罵誰就罵誰,想打誰就打誰,老身活著礙你的事,還是死了省心!」
「母親!」謝觀林以頭搶地,淚流滿面,「母親何以說這麼嚴重的話,兒子萬死!」
老祖宗心力交瘁的閉上眼睛:「如意,快帶二公子回去歇息。」
如意忙領命下去了。
老祖宗張開眼,轉身就走:「跟老身來。」
謝觀林豈敢不從,忍著後背疼快步跟上,一路尾隨老母親進了宗祠。
面對祖宗牌位,謝觀林跪地敬拜,摒棄雜念,不敢多言。
「老身要你記住一句話。」老祖宗望著早逝的夫君,滿心愴然,「沒有漣漪,就沒有你謝觀林的今天,把這句話刻進骨子裡,知道嗎?」
謝觀林隱藏在袖袍中的手攥緊成拳。
容漣漪,謝嵐裳的生母,也是他跟母親的救命恩人。
當年他們得罪仇家,父親為保護妻兒慘遭殺害,十歲的他被母親帶領著千里逃亡,一路經大小戰無數,遍體鱗傷,幸得容漣漪所救。
她是籍籍無名的散修,主丹道,醫術絕妙,硬是將重傷的他們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為躲避仇家,他和母親連同容漣漪隱居世外五年,十五歲的他對冰魂雪魄淵清玉絜的醫女生了愛慕之情,苦追三年後,醫女的一顆冰心終於消融,與之喜結連理,又過了三年,誕下謝嵐裳。
謝觀林:「漣漪不求富貴享受,我多次接她進府,她都不依,只說紅塵喧囂,要留在深山幽靜處專研醫藥。她跟了我多年,卻從未享受一日榮華,時至今日我亦愧疚難擋,可是母親,一碼歸一碼,我對漣漪的惜愛不能縱容嵐裳的存在,要知道,他可是個妖孽——」
「住口!」老祖宗怒斥,「枉你身為生父,竟空口白牙污衊自己孩子是妖孽!太不像話了!」
謝觀林苦笑一聲:「事實擺在眼前,母親何苦自欺欺人。」
老祖宗冷哼:「即便小裳跟千千萬萬的人不一樣,那又如何?他是你的兒子,是謝家千嬌萬寵的二公子,是老身的心頭肉,老身管他是人是妖是魔?」
謝觀林被噎的說不出話來,憋了老半天才低聲辯道:「此子生有反骨,必引發滔天大禍!若他「不尋常」之處傳到外面,傳的天下皆知又當如何?不僅他自己難以容身被修真界群起討伐,還會連累整個謝家!母親只顧著偏心於他,為何不能看看您的長孫嵐雨……」
老祖宗:「他的母親是你我的救命恩人嗎?」
謝觀林:「……」
「連懸壺門都可以為小小弟子跟蘇家作對,你身為生父,卻要將親生骨肉推出去以求自保!」老祖宗氣的又抬起拐杖給了謝觀林一下,「當年你我被仇家追殺,漣漪一個孤女尚且可以冒著生命危險收容你我,如今同樣的事情發生了,小裳和她母親一樣做了對的事,你非但不感到欣慰,反而要打罵於他!老身驕傲一世,竟生出你這麼個軟骨頭來!」
「母親!」謝觀林忙磕頭認錯。
老祖宗理都不理,她看向四面八方成百上千的牌位,忽然說道:「聽說,小裳在外面遇到了殺手伏擊他?」
謝觀林渾身一震。
老祖宗並沒看他,依舊望著列祖列宗的牌位:「不會再有下次了。」
細細密密的冷汗順著謝觀林鬢角往下流:「母親……」
老祖宗閉上眼睛:「若小裳身死,你母親我也不活了,明白?」
謝觀林眼中蓄淚,以頭重重磕在地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