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19章
沈敬帶著士兵來找段棲遲時,看到的就是這樣匪夷所思的一幕。
嵇雪眠的背影清瘦雋麗,裹在寬大綉蘭的白袍里。
他一截脆弱白頸落在領子外,隱約可以看見青筋上尚有熱意的齒痕和手指按壓下去的淤紅。
很顯然,全部來自他身下所制服的攝政王所賜。
沈敬眼裡,分明就是嵇雪眠把段棲遲按倒在樹榦上,「故意」把段棲遲的肩胛處刺傷。
沈敬不知道那是箭射穿的,還以為是利刃,四處找找,一把小刀都沒看見。
沈敬對段棲遲和嵇雪眠兩個人的混賬事迹了如指掌,知道段棲遲長了個愛笑的模樣,底子里暴戾兇狠,不栓繩子就是只脫韁瘋馬……
不,是瘋狗,馬起碼懂忠孝仁義,瘋狗見誰都呲牙。
沈敬硬著頭皮上前幾步,在七尺之外跪下來:「末將無能,救駕來遲,請王爺責罰。」
段棲遲寬大的手掌輕輕撫捏著嵇雪眠脖頸一側的淤痕,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
垂下眼睫的首輔大人冷心冷麵,一副任誰也捂不暖的模樣,像是受了多大的委屈,臉子難看的很。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他在聽見來人是沈敬而不是龐英的那一刻起,整個人就鬆懈下來了。
段棲遲的手攬住他的背,卻被白袍蓋住了動作,嵇雪眠試圖避開他的手,眼眸里隱含著一絲惱怒::「你騙我。」
嵇雪眠的臉近在咫尺,神情卻遠的好像天邊,優雅又殘忍,段棲遲雖然在笑,耳畔卻好像聽見了自己骨頭縫裡發出咯吱咯吱的嘈雜噪音。
剛才他們的吻像是飄零破碎轉瞬即逝的夢境,一眨眼,紅著眼睛問他到底是誰不講理的男子換了張面孔,又把自己的心牢牢封鎖在無人可及的冰山深處。
他心裡清楚,嵇雪眠對他只有微不足道的同窗之誼,還都因為各自為政的緣故,刻意迴避和他的接觸。
段棲遲不想讓他為難,身子這樣弱的人偏生了一副傲骨,輕易不能讓他為難,否則生氣病來昏天暗地,再咳出血來可怎麼好。
段棲遲的胳膊又收緊了幾分,「我才沒有騙你,你認為來的人是龐英,我又沒長第三隻眼,又哪裡知道會是沈敬呢?」
嵇雪眠緩緩抬頭迎著他的視線,風吹動他的頭髮,髮絲刮錯在他睫毛之間,段棲遲的心裡突然就有那麼點抓不住的癢,好像那睫毛撓的是自己的心。
嵇雪眠被髮絲迷住了眼睛,不由得低頭,低聲說了句:「那王爺,該放手了吧?」
段棲遲看著他的側臉,心裡剋制不住的思念湧上來,幾乎要滅頂。
「本王不放。」
從少年時期就開始的心念,眼前這個人,如果不是用上好幾倍心思的手段去靠近他,尋常人連他一根毫毛也觸不到。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越是挫折,嵇雪眠卻越是盛放得堅韌不屈。
嵇雪眠和他,是黑黑白白兩個世界的人,嵇雪眠肯對所有人和顏悅色,唯獨對他敬而遠之。
拋去攝政王的身份不談,明明是他先和嵇雪眠有了瓜葛。
難道在他心裡,他段棲遲連小皇帝的一根頭髮絲都趕不上嗎?
他們倆之間,沒有絕對的聖人,他段棲遲,自認也不是正人君子。
段棲遲一向不在意得到獵物的方式,不管他的獵物是難馴的豹子還是乖巧的白鹿,他既然做出來荒唐的事迹,也不怕再做一次又一次。
眼前人輕易就能讓他讓他魂牽夢縈,輕巧地撩撥著他在失控和得控之間反覆橫跳的神經。
嵇雪眠便嘆氣道:「既然是誤會,臣可以不追究。只是王爺若再不放開,你的傷可能會撕裂。」
見他難得關懷了一句,段棲遲的眼神都亮了起來,「雪眠,你是在關心我嗎?」
嵇雪眠輕輕瞥了他一眼:「畢竟是臣手誤傷了你,自然該道聲歉。」
段棲遲微微勾起了唇角,心情很是不錯,肩胛上的傷口也沒那麼疼了。
嵇雪眠卻突兀地咳起來,好像又著了風,這一乾咳幾聲,愣是把一雙鳳眸咳出了眼淚來。
嵇雪眠閉著眼睛,艱難地說話:「回……」
段棲遲溫聲道:「回,這就回。」
段棲遲的手越過他的烏髮頂端,按下他發涼的後腦,把一雙流著眼淚的丹鳳眸藏在自己的下頜邊,不想被任何人看見嵇雪眠現在的模樣。
略有不滿地看向沈敬:「誰讓你們來的?」
沈敬其實聽不太清他們倆在說什麼,只能把頭牢牢捶在草地上,如實稟告:「是閆大人,他說……首輔大人該喝葯了,一日三頓,少一碗都不行。」
聽到「喝葯」這個詞,嵇雪眠瑟縮了一下,段棲遲剛想問他怎麼了,轉念一想,他不愛喝葯,怕苦,不由得啞然失笑。
他慢慢挑著頭髮順下去,很想開口哄他兩句,思來想去,覺得還是不要當著將士們的面,否則嵇雪眠指不定又生氣了。
「這個閆明,不好好當他的督察使,天天盯著這些事。不過,他說的也沒錯,備馬,現在就回營。」
坡腳下,姍姍來遲的龐英領著幾名軍士御馬趕了過來,翻身下馬,見到這一場景,面上無波,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
「攝政王您……您不要為難我們大人!都是我的罪過,您罰我一個人就足夠了!我們大人身子病弱,經不起折騰啊!」
龐英膝蓋一彎,滿眼都是焦急的神色,實心實意地求饒。
眼前跪了一地身穿銀鎧軍袍的男人,嵇雪眠怕他們誤會,根本不想被任何人看到他的臉。
他就著這個姿勢,一動也不動,溫熱稀薄的呼吸起起伏伏,睫毛一直在段棲遲喉結處扇動,抖個不停,濕了一片。
所有人都戰戰兢兢等著段棲遲發話,段棲遲突然一把抱住嵇雪眠,用力之大,在嵇雪眠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兩個人已經騎在了馬背上。
嵇雪眠皺眉,「王爺做戲也不用做的這麼全?」
段棲遲暗暗摟著他的腰,右手拉著韁繩,「你屬下比猴子還精,不做的真一點,他們就知道方才是你手下留情了。」
馬跑遠了,段棲遲的聲音遠遠傳出去:「誰犯的錯,誰來承擔,哪個敢替他求情,軍法處置。」
嵇雪眠隱約聽見沈敬和龐英幾個人吵罵了起來,都是血氣方剛的壯年男子,誰也不讓誰,竟然傳來兵刃相向的鏘嚓聲。
一路顛回了營地,段棲遲架著馬直接把他帶回了帳篷里。
嵇雪眠骨架子酸,只一條腿邁了出去,就被段棲遲摟著腰扛了起來。
抱著摟著,動作極其親.昵越距。
嵇雪眠心裡想著要跳下去,腦子裡卻一張一張閃過思慮。
龐英……閆明……靈音……蘭慎。
他身邊所有的人,除了他,沒有不畏懼段棲遲這位攝政王的。
明面上看,他確實可以針對自己,不許別人給自己求情,也可以一氣之下殺了他們,也沒誰敢追究他的不是。
這位攝政王是有多麼自負,嵇雪眠心知肚明,不能再清楚了,他拋下滔天的權勢來南疆這荒蕪之地打仗,他要的是戰功赫赫,還是絕對無可匹敵的天下共主之榮?
不管是什麼唾手可得的東西,也都比不上嵇雪眠一人難對付了。
嵇雪眠不為自己考慮,也要為他們考慮,萬一段棲遲真的追責,誰也跑不了。
只見段棲遲幾步走回捲簾前,撩開帘子,把嵇雪眠按在幔簾后的矮鋪子上,「我的肩膀還疼著呢,雪眠,你是不是應該賠我些什麼?」
嵇雪眠眼皮微挑,「賠你什麼?」
段棲遲笑笑,則是回身,翻翻找找,取出一摞略有些陳舊的奏摺,一張一張擺在嵇雪眠面前。
奏摺上的筆體清秀勁瘦,一看就是嵇雪眠的手寫出來的,他的字和他的人一樣,並不狂狷,極其穩妥,卻帶著折戟銷鐵的決絕,一點也不溫吞。
另一個筆體,顯然出自皇帝宣沃,不算稚氣,反而在細枝末節處精細用心,用筆大膽。
嵇雪眠認得,他挑出的這幾張,都是他和皇帝平日里寫的,沒有特別的機密,大概內容都是關心至上。
「王爺叫人搜了我的帳篷?」嵇雪眠語氣平靜,不像是疑問,而是在陳述事實。
段棲遲並不否認,「例行檢查而已,大人是皇帝的老師,握著一把摺子也是應當的。我只是想知道,『思之成疾』四個字,是出自大人的手筆,還是小皇帝的親諭?」
斜陽透過帳篷的縫隙照在嵇雪眠的臉上,那雙淡薄的唇沒有顏色,唯獨一點血色蔓延開來。
嵇雪眠根本沒意識到自己的嘴角還有血跡,那雙眼睛好看卻遙遠,氤氳著凌傲的光芒。
嵇雪眠淡然,「君臣之間,禮數是至上,宣沃年紀尚小,對禮數認識不周也是情有可原。」
「……雪眠,」段棲遲俯身下來,嘆了一聲氣,「你從未對我說過這樣親密的話。」
嵇雪眠搖搖頭,「你我亦是君臣有別,宣沃是我的學生,我嬌縱他理所應當。王爺的心胸豈是未及弱冠的孩童可比的?王爺若是想聽,我也可以說與王爺聽。」
「我不聽,我要你寫給我看。」段棲遲把一張紙拍到他面前,伸手拿了墨硯,「寫我的名字,不寫這幾個字。」
嵇雪眠恭順地垂下眉眼,「王爺的名諱?臣不敢寫。」
段棲遲低聲勸.誘他,「為什麼不敢?我又不會吃了你,就算你哄哄我,還不行嗎?」
「臣沒有這個特權。」嵇雪眠拒絕。
段棲遲見他又拚命地把自己推到一邊,也沒有不耐煩,就是一直和嵇雪眠對坐著,等待。
等到沈敬和龐英的聲音出現在帳篷外,也就才過了一柱香的時間。
兩個人通通跪在帳篷前,高喊著攝政王,請求發落。
段棲遲這才出聲:「來的正好。」
嵇雪眠只聽見他研磨的聲音,他把毛筆尖浸滿了墨汁,遞到自己手裡。
段棲遲笑吟吟地說道:「你寫一個字,我就少打龐英一板子,你寫一百個字,我就少打他一百板子,龐英明天能不能正常行走,全看你夠不夠心疼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