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第92章
他沒有嵇雪眠作為忠心臣子對於江山社稷明天的憂慮,相反,所有臣子都要忌憚他,捧著他,包括人前的首輔大人也要如此。
他沒有像嵇雪眠一樣站在史書的抉擇點,考慮有沒有辜負前人囑託,有沒有做到盡善盡美,畢竟忠孝二字,段棲遲從未期望兩全。
他更沒有做到嵇雪眠那樣,天天教導初步入人世的嵇尋英,也沒有懷著一個愛折騰人的小崽子,還在這種硝煙瀰漫的世道,獨自一人打點整個龐大的家族,為這座不屬於他的江山計謀深遠。
「你在想什麼?」
長久的沉默引起了嵇雪眠的注意,段棲遲不加遲疑地說道:「我在想以後怎麼帶孩子,讓你歇著。」
嵇雪眠質疑,就憑他?
但他沒忍心打消段棲遲的積極性。
嵇雪眠恍恍惚惚聽見他說,「雖然這裡面是我的種,也不能給你罪受,提前和他說好了,免得以後挨打。」
嵇雪眠幾乎被他的氣息全部籠罩起來,對這種幼稚的佔有簡直是哭笑不得,手腕又被他掐著按住,動也動不了,直到他都要睡著的時候,耳邊還有斷斷續續的自說自話聲。
「都生過一次孩子了,怎麼還這麼瘦?」
「也沒有很挑食,是營養跟不上,還是天氣熱了不愛吃東西?」
「要不就是小崽子太折騰人,吃了就吐。」
「等他出來的。」
嵇雪眠莫名其妙覺得肚皮抽了下筋,可能是錯覺,去握段棲遲的手,牽著他的手,擱在自己肚皮上,「接著揉,別停。」
於是,在某人盡心儘力地伺候之下,嵇雪眠一夜安眠,早上起來的時候,還覺得肚腹上依稀有溫熱的感受。
但是一睜眼睛,並沒看見段棲遲。
嵇雪眠從塌上掙扎著坐起來,抬手攏了攏頭髮,才發現不知何時,衣裳都被人換上了新的,正經的一品朝服,不似昨天隨意穿著的白衫。
嵇雪眠看見塌角遺落了一個香囊,紋繡的樣式很別緻,是一隻鴻鵠。
「這麼丑,攝政王的手藝有待長進。」
嘴上這麼說著,嵇雪眠試圖打開香囊,發現這玩意兒很難打,還挺沉的,估計是段棲遲望在營地的,就掛在腰間,見到他再還給他。
嵇雪眠紮好頭髮,發現束髮的玉冠和脖子上佩戴的玉佩都不知道去哪了,實在沒辦法就做罷了,等有時間再找一找,眼下應該先去一趟宮裡,收拾殘局。
蘭慎和林淵一起等在外面,林淵居然第一個上前扶著他,把蘭慎擠到一邊去:「嵇首輔,慢著點。」
蘭慎抱著雙臂,十分不爽,「又顯著你了,你家攝政王呢?」
林淵瞪他一眼:「進宮了,叫我等嵇首輔醒了再把人送過去。要是像你似的,到了時辰就火燒屁股一樣要把首輔叫醒,我現在早後背開花了。」
蘭慎懶得和他對峙,倆人帶著嵇雪眠進宮,嵇雪眠沒辦法被他倆服侍著,進了宮之後忙不迭把倆人攆走:「蘭慎,尋英在家聽話嗎?」
蘭慎:「聽話的很,昨天用大算盤算數,今天就會教靈音了。」
嵇雪眠失笑,「你先回去看著他,我不在府里,一旦出事沒個照料。林淵,你也去忙你的,不用照顧我了。」
林淵:「屬下不敢,這是可能要掉腦袋的事,您可以看看這皇宮裡,到處都是侍衛,萬一傷到您……您還是疼疼屬下吧。」
蘭慎表示嗤之以鼻,但是嵇雪眠還是放棄了,帶著林淵進了宮。
今天是至關重要的一天,鄰國大越氏全軍覆沒之後,余軍併入姜國,雖然是個小國,但是國力強盛,直追當年初建的大寧。
姜國的使臣今天就覲見,嵇雪眠不知道方羽什麼意思,昨天攔著他不讓他知道的事情就是這個,內閣早就調查了個底朝天,也不知道方羽在避諱什麼。
尊儲殿正在議事中,嵇雪眠算是姍姍來遲,一推門行禮,抬眼看見了姜國使臣。
姜國使臣站在中央,一見到他,似乎是早有調查,行了大禮。
嵇雪眠回禮,觀察到,文臣武將一應俱全,明昭昭寫著來者不善。
方羽率先提出攝政王繼位的提議,同時,閆明作為都察院的都察使一一列舉了宣沃在歸宮后的種種不作為,以及宣懿作為睿王,行事作風卻是喪心病狂,一樁樁一件件拍過來,看的姜國使臣啞口無言。
緊接著朝廷重臣們紛紛表示贊同,嵇雪眠雖然沒說話,但他心裡比誰都清楚,這場戰爭牽扯了太多人的權利,段棲遲做得很好,兼顧了所有人的需求,一方面是穩定住了大寧現有的局勢,另一方面,也給姜國一個下馬威。
然而姜國使臣也不是好惹的,直截了當地拋出來意:「聽說新皇即位,特來一拜,不知新皇是否有力度使我朝臣服,如若不能,恐怕難以服眾。」
方羽微不可查地嗤笑一聲,「那如何才能讓使臣你臣服?」
使臣沒搭理他,只把目光投向高位上的段棲遲,見那位即將大權在握的新皇,還是有點犯怵,咽了口唾沫,大著膽子說道:「那就要看新皇要給多少好處,使我朝臣服了。如若不然,只怕鐵騎踏過,魚死網破。」
使臣想了想,環顧席間,並未見那位傳聞中的「寵妃」,「我聽說,新皇有一獨寵的妃子,可以為她摒棄一切,只愛美人不愛江山,此生非她不要,可有此人?可有幸一見?」
席間眾人紛紛看向嵇雪眠,「他不要命了?」「怎麼什麼話都敢說?」
嵇雪眠淡定垂眸喝茶,不打算替段棲遲解圍。
段棲遲沒有同使臣想的一樣像只炸刺的刺蝟,反而是意味不明城府極深地笑了笑,這個笑容不是很明顯,但是使臣之間已經達成了共識,那就是他們有意無意的,觸到了這位新君的逆鱗。
趙玄朗站起來,「使臣,兩國交戰不斬來使,基於這種尊重,下官想提醒您,新君即位后,內閣即將頒布新法典,我朝沒有用男……女人求和的習俗,你說的這條無法應允。」
使臣同樣沒把他放眼裡,接著問段棲遲,「新君?」
段棲遲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嵇雪眠,雲淡風輕地說道:「他不是什麼玩物,不能被人肆意參觀評價,本王也不捨得把他獻於人前陪笑。說到這個,使臣可曾聽聞,姜國西部九城?」
使臣微眯眼睛,「記得,那是攝政王帶人打下來的領地,至今我朝還未收回,攝政王好手段,寧可城池荒涼,也不肯共享,自己圈的地方……」
這話說的不雅,像是委婉表達小狗圈地盤的思想。
另一名使臣卻試探著問道:「如若……將城池暫時歸還,兩朝之間便可和睦共處?」
段棲遲一聲輕笑,整片大殿瞬間安靜下來。
「和睦共處?」段棲遲覺得好笑,「本王要的是姜國絕對臣服,而非相提並論。」
嵇雪眠不得不承認,在某些涉及到絕對至上的強權之時,段棲遲表現出來的霸道強硬,讓他也不想與之較量。
方羽適時站起來,「姜國作為後起之秀,著實需要贏得我朝的尊敬,這無可厚非,我朝很期待與姜國的交鋒。」
此時,其他大臣有條不紊地打配合,一言一句,逐漸瓦解使臣團的構建。
將近一個時辰的唇|槍|舌|戰,一直養神的嵇雪眠抬起眼睛,基本確定了使臣團的弱點。
那就是姜國封地狹窄,沒有足夠的地方種植糧食,大體依靠寧朝邊境批量購買,導致國庫虛空,此番試探,也是火燒眉毛不得不試。
嵇雪眠站起來,據理力爭。
整個說話的時間不過一炷香的時間,但是每個人的眼睛都亮了起來,姜國使臣連連抹汗,剛剛還舌燦蓮花的使臣全都開始磕磕巴巴,搶不到話權。
所有人漸漸明白,嵇雪眠的意圖不是對峙使臣,而是天下一統,他在為大寧鋪路。
第一個使臣開始打哆嗦。
第二個使臣雙手發抖,連連喝茶。
第三個使臣頭腦眩暈,結結巴巴。
第四個使臣鎮定非常,幾乎要把所有人駁得啞口無言。
嵇雪眠並不慌張,雖然這第四個使臣不好對付,但勉強拉扯他已經是不易了。
然而還是被他抓住了一個漏洞,局勢單方面倒戈,所有大臣都有點慌了。
就在此時,嵇雪眠覺得自己有點迷糊,可能是話說的太多,有點呼吸不上來。
段棲遲很明顯看出來了,「嵇首輔,你退下。」
嵇雪眠一愣,卻沒反駁,而是回身離席,去了後殿休息。
從這之後,段棲遲像是終於打開了腦子裡的閥門,抓住他話語里微不可查的破防點,不到半炷香的時間裡,局勢再次逆轉。
各司其職的大臣們也感覺到了緊張和壓迫感,但是,使臣們已經跪下了,低著頭,不再說話。
儘管還有一小撮無法說服的前朝臣子表示不滿,但是對於這天下來說,一切已經塵埃落定了。
「那就這樣?」段棲遲似笑非笑,坐在扶椅上的身形挺拔堅韌,看似輕鬆,實則微微有些僵硬。
嵇雪眠隔著一扇屏風,突然就有點紅了眼睛,呼吸急促起來,雙手緊緊攥拳。
他知道幾息之後,自己將會把真正的傳國玉璽親自遞到他手裡,為他昭告天下,這一朝百年的榮耀,盡數交付於他手。
除了自己,只有自己,才能親手為他加冕,他將坐上至高無上的皇位,用前半生的黑暗,換取黎明。
從明天起,嵇雪眠將作為新皇的肱股之臣,再一次站在朝堂上,再一次為這天下事據理力爭,再一次延續一代王朝的生命。
傳國玉璽重的墜手,兩人卻異常認真地傳遞著它。
「還望陛下珍之,重之。」
「朕,定不負首輔所託。」
天明之前,是無盡的黑暗。
入了夜,便是宮宴。
鄰國使臣走後,只剩下些親近的臣子共飲。
席間,趙玄朗問道:「嵇首輔,您這香囊的樣式很別緻啊,是去哪裡買的?」
嵇雪眠摘下香囊,悠悠說道:「不是買的,你要是喜歡,我叫他再給你綉一個。」
趙玄朗連連擺手:「這下官哪敢啊?您這香囊里萬一有金子,下官豈不成了貪污之輩?不可不可。」
「哪來的金子?」嵇雪眠失笑,「這香囊是死的,打不開。」
「打不開?我看看。」趙玄朗接過來,「我從小就喜歡研究這些玩意兒……屬實有些奇思妙想,待下官想想。」
過了片刻,趙玄朗才展開緊皺的眉心,展顏一笑,「成了,太他娘的複雜了,什麼人才想出來的結扣方式,也是夠厲害的了。」
嵇雪眠這才發現,那枚香囊的打開方式不是橫拉直扯,而是需要解開盤扣,很複雜。
趙玄朗這才打趣道:「嵇首輔不如看看這裡面是不是真的有金子?剛才下官捏著,感覺是除了金珠,還有一張銀票哦。」
嵇雪眠不由得被他逗笑,搖搖頭,解開了香囊。
香囊裡面的東西很簡單,確實只有一張紙。
但不是白紙的銀票樣式。
趙玄朗狠狠地深呼吸了一口氣,突然大氣不敢喘,起身後退兩步,撞在別的桌上。
其他桌的大臣們一頭霧水,紛紛伸脖子,一雙雙眼睛看過來,「怎麼了這是?」「有刺客跑進來了?」
只有坐在高位上的段棲遲沒有看他,而是自顧自喝著酒。
趙玄朗猛地回頭看他一眼,敏銳地發現他看起來淡然,實則手指都在抖。
趙玄朗心中猶如山崩地裂,默默低下頭,不敢再言語。
嵇雪眠將香囊徹底展開,拿出裡面的紙,他在眾目睽睽之下,一下子就慌了神。
大臣們好奇:「莫不是哪家小娘子給寫的情詩吧?」
「那也正常,愛慕咱們嵇首輔的人多的是。」
「嵇首輔,這麼大好的日子,何不念來助興?」
那不是情詩,嵇雪眠念不出口。
那是一紙嶄新的、散發著濃香筆墨的大紅婚書。
「喜今日赤繩系定,珠聯璧合。卜他年白頭永偕,桂馥蘭馨。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關風與月。」
裡面掉出了兩枚玉佩,兩璧半圓湊成一枚圓佩。
與此同時,一串一串的玉珠散落,噼里啪啦彈在桌面上。
「嵇首輔,快念念呀?」
「誒呦,真是不著急的慢性子啊!等著聽詩下酒呢?」
「您要是嫌寫的不好,不如當場做一句也行啊?」
嵇雪眠低頭,突然覺得,眼前有點模糊。
那紙沒寫完的婚書,在等待他的回復。
「願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
他抬頭對上段棲遲看過來的慌亂眼睛,一字一句,不再遲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