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淡時出雄傑 第一章
時肉肉真正認識那個男孩口中的「念修」時,已經十四歲了,之前他們打過幾回照面,卻是一直沒有深交。
十四歲之前的肉肉尚且還活得無憂,家裡雖然談不上富裕,但好歹還能求個溫飽。她經常在鐵鋪里幫老爹打鐵,肉肉喜歡鑄兵器,老爹每見一回都生氣,久了肉肉也不敢鑄了。直到十四歲時,老爹得了一場大病,大夫說要好多銀子。
無奈之下,肉肉瞞著病重的老爹,去做了河道工。
這年夏天格外的熱,日頭一直火辣辣的,烤得大地都裂開了。聽說有些地方洪水泛濫,有些地方又正值旱災,臨陽地處南方,氣候適中,大災大難倒是沒有。鑿河只是為了引渡上游的水。
肉肉每天都起得很早,老爹只以為她出門晃悠了,河道工的工頭是個四十開外的男人,滿臉的落腮鬍,很精壯,總是一臉的凶神惡煞。手上每天都會拿著鞭子,見了偷懶的,或是干不動活的就抽。
「胡大叔,今天做完工我就籌夠銀子給老爹看病了,明天就不來了,您可千萬別念叨我哦。」肉肉瘦小的身子,正俐落的壘著河床。滿臉堆笑的看著一旁的工頭,嚷嚷著。
「死小子,跟你說過多少回,幹活的時候認真點。一天到晚出差錯,你不來倒好,我也省了心。」胡大叔揚了揚鞭子,作勢恐嚇,嚇倒了一旁其他的河道工,唯獨肉肉還是頂著黑漆漆的臉,憨憨的笑。
「我就說嘛,您怎麼會好心借我銀子給老爹看病,原來是早就嫌我礙手礙腳了……胡大叔,您最會傷人心了,枉我還在家給您立了塊恩公牌位……」
「去你的!老子還沒死,立什麼牌位。」胡大叔像是真生氣了,臉漲得通紅,鞭子在空地上用力揮了下。
大夥是著實想笑,見狀也只有憋住,趕緊幹活。肉肉很機靈,嘴也甜,這裡所有的河道工見了胡工頭都怕,只有肉肉敢在太歲頭上動土。幸好這胡工頭也是真的可憐肉肉,這不,眼下他哪是氣得漲紅了臉,而是被肉肉那聲情並茂的模樣,逗得直想發笑,礙於威嚴,還得死活憋著,真是難受。
沒多久,胡工頭就領著人去另一邊巡視了。肉肉攤坐在地上,胡亂抹去汗,抬頭眯著眼瞧了眼正烈的太陽。刺得她眼睛生疼,便趕緊避開了。今天熱得很不尋常,讓人心也跟著浮動。
肉肉想起了她第一次來這兒報道時,胡大叔瞅著她的眼神,滿是懷疑。惡狠狠的沖著介紹她來的四麻子大吼:「你當老子這是施捨難民的地兒嗎!找個瘦不啦嘰的猴子來做什麼!」
那會,肉肉很不服輸的仰起頭,她的臉一直都是髒兮兮的。唯獨露出那雙澄亮澄亮的眸子,死死的瞪視著胡大叔,四麻子見了可急了,生怕肉肉不合時宜的耍性子。瞥了眼四麻子的眼神,肉肉一瞬間就軟化了下來,沖著胡大叔阿諛奉承諂媚開了。
她是個女孩子,除了老爹沒人知道她是女孩子,瘦不啦嘰也是自然的。為了消除大家的懷疑,肉肉從來不矜貴,她總是做粗活,這些年留了滿手的繭,大大小小滿身的傷。久了,也就跟個男孩無異了,十四歲的她就能扛起偌大的石頭,幾回下來胡大叔也真喜歡上了這孩子。
收工后,常帶她去買些鹵牛肉,陪肉肉一塊回家看望老爹。肉肉若有似無的掰著手指,認真的盤算著,回去后是不是當真該替胡大叔立個恩公牌位。
想得正入神,一陣火辣的刺痛感傳來,周圍響起抽氣聲。肉肉猛地彈跳起來,咒罵開了:「哪個不長眼的,連肉爺都敢抽!」
肉肉把狐假虎威這套學得很好,做河道工的這三個月來,有胡大叔給她撐腰,她也對那些人仗狗勢的官吏們端起了跋扈。
「哎喲,還肉爺。一個河道工也配自稱『爺』,你這兔崽子眼裡還有咱們的縣令爺嗎!」
一見對方這身衙役的打扮,肉肉頓了頓,側過頭略過他的身子往前看去,才見到左擁右簇下,那道肥嘟嘟的身子。正是他們的縣令老爺,瞧這陣仗肉肉也不敢硬上,識相的閉上嘴,躲去一旁,胡大叔已經迎了上去。
「這麼大的太陽,劉縣令怎麼來了,小的這就給您端碗涼茶,去去暑……」
「不必了,上頭說了,鑿個河用了四個多月了,本官特地來巡視看看。你是怎麼打理的,那些河道工怎麼都坐著休息!」劉縣令的口氣很不悅,目光直直的朝肉肉他們的方向看去。
他的眼睛很小,卻射出精光,猛地投過來,讓人一陣膽寒。肉肉匆忙的避開他的目光,識相的趕緊招呼大家幹活,不想給胡大叔添麻煩。
可劉縣令絲毫沒有就此作罷的意思,沖一旁的人使了個眼色,衙役便迅速的把肉肉給揪了過來。肉肉試圖著掙扎了兩下,對方力道大,不是她這身子掙得過的,片刻后,她也安靜了下來。
「我說呢,這麼瘦小的河道工能幹些什麼事。你是用銀子在施捨災民嗎!」說著,他睜著綠豆大的眼,環顧了圈四周,冷冷地道:「往後不用給他們工錢了,只管做便是,日夜的做,三天內必須完工!誰要是想逃,本官這兒多的是折磨人的法子。」
肉肉本來不想多話的,胡大叔總有法子讓她回家照顧老爹的。她垂下眸,沉默著,直到一旁突然想起一陣哀嚎,肉肉循聲望去,才瞧見一個老頭正攤在地上動彈不得,他的頭髮是花白色的,只剩下那麼零星幾跟耷拉在黑黝黝的頭頂上,身上正滴著汗,是血汗。
衙役揮舞著鞭子,不住的嚷嚷著要他站起來繼續幹活,肉肉皺緊了眉心,看到了那老頭無助的心神,心底一陣酸。周圍的氣氛有些劍拔弩張的,一聽沒有工錢,還不能回家,不少工人忽地站了起來,正眼神炯炯的瞪視著縣令。
「都幹什麼,幹活!」衙役吼著,還不住的用刀背一一拍打著眾人。
「不給工錢,讓大夥吃什麼去,不吃哪有力氣幹活!」肉肉忍不住了,這話幾乎是脫口而出的。若不是三個月的相處,又眼睜睜瞧著這場面,她絕對是會置身世外的人。
胡大叔轉過頭,沒料到向來懶散,不愛插手閑事的肉肉會開口,急了:「死小子,閉嘴!還不快給縣令老爺道歉。」
「呸,笑話了。胡大叔您何時見過肉肉低頭的,我今兒要是道了歉,那不就是說我時肉肉承認幹活不給工錢是正常的,往後我還靠什麼吃!」肉肉心裡正慌的很,可是話都說開了,總不能在節骨眼上丟了臉。她是在賭,賭身後的那些工人只是缺個領頭鬧開的人,有了大夥便也一窩蜂上了。
若真是這樣,肉肉寧願做這個人,也不願大夥吃虧。來做河道工的,哪個沒有一段惹人涕零的身世。
顯然肉肉的猜測是對的,她的話音剛落,縣令就親自拿起鞭子,朝她抽了下來。緊隨著,那些工人也沉不住氣了,心想著一個十四歲的娃都敢這樣叫囂,他們要是默不作聲也太窩囊了,這場面一時就失了控。
見全都鬧開了,縣令也慌了,拚命拉著衙役們,躲在最後頭。衙役們也全都涌了上來,兩方人馬就這樣衝撞上了,那些鋤子之類的工具,眼下就都成了自衛的武器。鉗制肉肉的人也放了手,趕著上前去鎮壓暴亂的河道工們。
肉肉見狀,眨了眨眼,這還是她長那麼大以來第一次瞧見大場面,愣是半晌都張著嘴沒能反映過來。等到回神后,她的第一直覺就是趕緊逃,民哪能與官斗,好歹這劉縣令身邊都是些會功夫的衙役呀。等到事情告一段落了,若是那老傢伙想起追究罪魁禍首,她不就完了。
想著,肉肉沒有片刻猶豫,迅速的就想往外頭溜。無奈,卻反而被平日對她照顧有加的胡大叔攔住了,嘈雜聲中,他用力的沖肉肉吼著:「你個死小子還是不是男人,事都惹了逃個什麼勁!」
「我本來就不是男人……我是說我還沒成了真正的男人呢!我要是留下來了,誰照顧我老爹!」
「那也別往正門口逃呀,你傻了是不是!那兒全都是衙門的人,往後頭走,快呀!」說話的當口,胡大叔隨手揮了一拳頭,就見一衙役忽地倒下了,鼻子里不住的冒著血。
肉肉傻愣愣的看了那個倒地的衙役片刻,才回過神,看著胡大叔咧嘴一笑,就往後頭奔去了,還不忘順理成章的用力往那個衙役身上踩過去,順帶吐了口唾沫,消了火。便傻呼呼的朝胡大叔揮手,嘴裡大喊著:「大叔,明兒肉肉一定替您立恩公牌位,每日三株香,拉著老爹一塊給您拜……」
~﹡~﹡~﹡~﹡~﹡~〖。笙樂嫣寧。〗~﹡~﹡~﹡~﹡~
十六歲時的余念修已經出落得玉樹臨風了,縱是性子頑劣,可是一舉手一投足,或者僅僅是在街邊和兄弟們打鬧時的揚唇一笑,都能讓不少姑娘家迷了心智。
念修也從不靦腆,董家兄弟以及馬盅每回和他上街,都會忍不住翻白眼。這傢伙總是不住的沖姑娘們拋媚眼,惹得人家春心蕩漾后,又是一臉無辜若無其事的路過。這臨陽縣裡,為余念修明著爭吵過的姑娘,也不再少數。
去年,念修的爹去世了,他更是沒人管了,鬧得更凶了。
「念修,今兒打算去哪消磨!」董家老大董盎跟著念修饒著市集走了大半個時辰了,終於忍不住伸手搭上他的肩,問道。
「我在等馬盅偷兵器回來,然後去救人呢。」難得的,念修一派正經的回答,表情很肅穆,像是正在綢繆什麼大事似的。
董家老二董錯愣了半晌,才反映了過來,不解的皺眉:「你轉性了不成!余念修不害人就謝天謝地了,誰還指望你去救。」
念修邪笑,賣了個關子,死活都沒開口。只在街邊隨意找了個空地坐了下來,安心等著馬盅,暗自咒罵著今兒這炙熱的日頭,都快把他烤焦了。
沒多久,馬盅就駕著馬車,風風火火的呼嘯而來。馬兒停在念修面前,嘶鳴了聲,馬盅勒緊韁繩,慌忙的開口:「快上車,不然衙門的人要追上來了!」
大夥相視了一眼,默契的誰也沒有多問,趕緊鑽進馬車。片刻后,街邊又恢復了平靜,只瞧見遠遠的衙役們正沒頭沒腦的滿街搜尋著。
「我說馬公子,你這膽子還真是越來越大了,我只是讓你去時家鐵鋪的後院瞧瞧。你竟然偷到衙門裡去了,還有這馬車,又是哪兒偷來的!」念修愜意的躺坐在車裡,調侃著前頭駕車的馬盅。
「去你的,這馬車可是我雇的,花了不少銀子呢。還有,時家鐵鋪的後院哪有什麼兵器,我只瞧見了一堆廢鐵!偷去衙門怎麼了,我們這不就是要去招惹衙門的人了嘛,還怕什麼。」馬盅邊駕車,邊回了句。
「沒有嗎!」念修皺了皺眉,思忖著,徑自喃喃自語了起來:「我常看見老鐵的兒子,半夜的時候一個人在偷偷的打兵器啊。」
老鐵是村裡人對時鐵的稱呼,久了不論老少都這麼叫他了。好幾回念修晚上回家,路過鐵鋪時,都瞧見裡頭燈亮著,「叮叮」的聲音就這麼傳了出來,極有規律,念修漸漸的也就喜歡上了這種聲音。他偷偷躲在草堆里瞧過,那是老鐵的兒子在鑄兵器呢。
「我們這到底是去哪!」董錯忍不住了,心想兄弟義氣是一回事,可也不能就這麼糊裡糊塗的。
「哈哈,去救馬盅的岳丈大人。」念修翹起腿,笑著回答,看起來很輕鬆。
「什麼岳丈不岳丈,不準亂說話,誣賴我不打緊,可別毀了人家姑娘家的名節。」馬盅聞言后,故意勒了下馬韁,馬車一個不穩顛簸了下。成功的讓坐姿不雅的念修,跌坐在了車地上。
念修爬起身,也沒動氣,只是拍了拍身上的灰塵,繼續調侃:「誰誣賴你了。本來就是你看中了人家閨女,人家不依,你就想著救出人家的老爹,去討好人家。我有說錯嗎!」
「阿盅看上誰家閨女了!」董盎來了興緻,一臉色兮兮的笑容,湊近念修打聽了起來。
「就是時家鐵鋪旁的安家,那個叫做安旅的姑娘。阿盅說她才十四歲就出落得那麼動人,長大了一定更漂亮,就想收了做媳婦。人家姑娘不願從了他這粗人,正巧安老伯在做河道工,阿盅聽說那些工人鑿河鑿了好久了,下頭怪罪縣令了,縣令今兒帶了人去泄氣了。」
「呵,這傢伙幾時也學會利用時機了。念修,這主意多半是你出的吧。」董錯是他們中性子較為沉穩的,想來他也不覺得馬盅這沒頭腦的傢伙,能想出這種冒險的法子搏姑娘家歡心。唯有在臨陽縣向來吃得開的念修,追姑娘的辦法他可多了去了。
聞言后,念修傻笑了聲,糊弄了過去。他倒也不是只想著幫阿盅追媳婦,只是向來看不過那個囂張跋扈的縣令,正好這日子又過得閑來無事。
馬盅哪知道他的心思,馬車駕的飛快,他只念叨趕快救出未來的岳丈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