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從來高難問 第五十七章
「一梳梳到底,二梳白髮齊眉,三梳子孫滿堂……」端潤手握著梳蓖遊走在雲龍的發間,口中念念有詞,不經意地抬首,目光觸到了銅鏡中怔楞的雲龍,不禁好奇:「在想什麼!」
聞聲后,肉肉透過銅鏡與端潤對視著,扯出牽強的笑容,手情不自禁的撫上了自己的發:「從我有記憶開始,你是第二個為我挽過髻的人。上一次,是十四歲,那是我第一次扮女裝,為了念修,安旅為我挽的髻。當時的她,嘴裡念叨的也是這句話。」
「雲龍……」難得見到雲龍感傷的模樣,端潤頓時不知該怎麼勸慰,有些無措的喚了聲。
「那天,安旅說:『往後等到你真正出閣的那天,我一定要這樣為你梳發。』我也以為一定會是她和老爹送我上轎,會是余念修踢開我的轎門。」說著,肉肉仰起頭,忍住喉間的梗塞感:「到頭來,一個都不在了。」
「可你是幸福的,那就夠了。」說實在話,端潤實在不習慣現在這樣的雲龍,扭捏的緊。
「是哦,好神奇。走了一些人,總會來了另一些人;失去了一些東西,總會得到一些東西。」這是人生感悟,肉肉說得很誠摯,看向端潤的目光也透著緬懷:「只有肉糰子始終還是那麼好吃。」
「……你真沒追求。」端潤苦笑著搖頭。好歹都是要當皇后的人了,居然還心心念念著她的肉糰子,珏塵要是真能奠定天下,什麼珍饈美味嘗不到。有時候,端潤是當真搞不明白雲龍腦子裡裝的是什麼。
「這什麼話,我的思想是很有境界的,一般人到不了那層次!」
肉肉鼓起腮,理直氣壯的反駁。端潤剛想要回話,就被屋外飄來的議論聲打斷了。
「那些異姓王突然選在這時候一塊來,也不知道明天皇上大婚會不會被打亂。」
「都昭告天下了,皇上哪會允許出差錯。」
聲音漸漸有些飄遠,肉肉回過神,和端潤相視了眼后忽地起身,猛地推開窗戶,姿態微痞的跨坐在窗棱上,大聲沖著不遠處那兩道身影招呼道:「姑娘們,無聊了,過來陪肉爺聊聊。」
身後的端潤忍不住橫了她眼,雲龍這像是在逛青樓般的架勢,讓她頗為哭笑不得。
「時將軍好,您……是不是餓了!」那兩個丫鬟打扮的姑娘聞聲后,笑嘻嘻的又跑來回來,很是隨意的問著安。
興許是因為之前大夥日日都一塊生活在軍營裡頭,南征北戰的,凌申的規矩並還不算太嚴苛,反倒更像一家人。儘管明天就要大婚了,好些人還是習慣稱肉肉為「時將軍。」
「才不是,我剛吃了點心。你們剛才在說什麼,誰來了!來做什麼!搶親嗎!」
「還不是西津那些異姓王,余念修才出殯沒多久,他們身上還帶著喪,居然就這樣跑來參加將軍和皇上的大婚,太不吉利了。」說話的是其中一個丫頭,穿著粉色的衣裳。倒也不是不懂規矩,而是在時將軍面前鮮少有人還能顧得上規矩。
「那些人是因為好奇,想親眼目睹下雲龍才來的吧。」言談間,端潤也笑著晃到了窗邊。關於異姓王的事她聽許遜說起了些,那群人一來就拐彎抹角說要見雲龍。
余念修的事雲龍一直沒有再說起過,可傳言卻沸沸騰騰煞有其事,更是冒出來不少人說是親身經歷了那一夜,那些王爺們此番前來的意圖,不得不叫人揪心。
「哎呀,我出名了。」驚呼了聲后,肉肉故作扭捏的雙手捧臉,左右搖晃了幾下。
晃得一旁眾人的胃部也都忍不住跟著翻攪。
「我……我不喜歡那些王爺,個個眼高於頂的,也……也不看看他們自己能好到哪去。若不是殷後設想周到,他們早就什麼都不是了。」這次開口的是另一個穿著綠色衣裳的姑娘,臉頰微紅,看起來性子較為內斂。
這話,像是不經意的抱怨,卻讓肉肉聽出了幾分端倪:「他們是不是說了什麼!」
「就昨天啊,您和許將軍在打鬧的時候,正巧被他們瞧見。那個冀王說話可難聽了,說什麼盛名之下根本難副;左沅輸給了絲毫都不如自己的女人,難怪會瘋……之類的……」丫頭的聲音漸漸輕了,時將軍倒是沒多大反映,只是端潤公主的臉色太過駭人,讓她不敢多話。
「別鬧了,明天雲龍就要大婚了,讓她早點歇了,你們該做什麼就做什麼去。」
端潤輕責了丫頭們句,面色很是難看。其實心裡也清楚她們並不是嘴碎,只是當真在為雲龍打抱不平而已。可轉念一想,換做任何個女人,這話聽了總會憋氣。
「小紅小綠慢走哦。」見那倆丫頭識相的噤聲,眼露怯色的退開,肉肉依舊笑嘻嘻的揮手。實在想不起她們的名字了,也只好胡謅。意識到端潤臉上的憂色,她轉過頭,苦笑聳肩:「我被人說慣了,不介意。」
「你呀……除了吃,還有什麼是介意的。」緊凝著眼前端著燦爛笑容的雲龍,端潤總覺得對她有股沒由來的疼惜感。
「時雲龍,這個名字是珏塵給的,我不在乎別人怎麼看,他要我,就夠了。」想到這,肉肉仰起頭,咧開嘴,牽出個大大的甜笑:「真好。過了明天,我就是他的皇后了。凌珏塵君臨天下,時雲龍母儀天下……呵呵,終於……成了可以站在他身邊的女人了。」
寒冷冬夜,熙攘星子,天邊峨嵋月,一切靜好。
這夜,讓回憶百轉。
「那天下呢!如果她要天下,你難道也給嗎!」
「如果她要,我會打下來送給她。」
「真是個瘋子。那讓你愛上的姑娘,真是幸福。倘若我是女人,非得勾引你不成,這樣你就會送一座城給我,我就能天天站在城樓上射信鴿了。」
回頭看昔日歲月,肉肉恍然失笑,仿如一切早就既定。
明日雞曉,喜紅嫁衣、華笙儀仗、祝福欣羨,她和珏塵會幸福的,一定……會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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皚皚的白,整個薊都被籠罩在一場連綿數日的暴雪中。恰逢年關,這雪來得突然猛烈、人心惶惶。黎民的天,還沉寂在黑暗中,城中百姓酣夢正甜,可對於駐守城樓的將士們來說,又是一個不眠夜,時時刻刻都如履薄冰,連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
「來,別一直傻站著。喝點酒,暖暖身子,換班的侍衛還沒起呢。」聲音從馬坡上傳來,緊隨而來的是一個滿臉胡茬將軍打扮的男人,邊念叨著城牆上呆立著的侍衛,邊從懷裡掏出一壺酒。
城牆邊的侍衛接過酒,神情稍稍放鬆了些,臉頰上浮出憨厚的笑:「劉將軍,都說瑞雪兆豐年,您說,大昶會不會轉危而安!」
「難咯。」劉辰狠狠罐了口酒,說話的時候口中冒出淡淡的白色霧氣,「說是那些異姓王會來勤王。可那些王爺們,個個都是搖擺的主,咱皇上竟然還讓他們去擎陽參加凌珏塵的大婚,天知道會不會被凌珏塵說服,陣前倒戈。」
「凌珏塵很厲害嗎!」侍衛也學著樣灌了口酒,好奇地追問。
「今兒這話,也就咱兄弟間私下說說。雖是沒親眼見過凌珏塵,可回想當日瀾江他輕鬆說服許遜,後來連范將軍這樣剛正不阿的人都甘願為其效力。實在……叫人很難不服。」血性男兒總免不了惺惺相惜,縱是敵我分明,劉辰反倒一想到能和凌申軍交手,就熱血沸騰。
「小的倒不關心這些,只想著能快些結束這戰事,但願能僥倖活下來,陪爹娘過個安穩年。」
「不爭氣的,這說的是什麼話。我劉辰幾時會看著兄弟們去送死的,過年的時候,我一定提兩條大鯉魚去看你爹娘,年年有餘嘛,哈哈哈……」
刀口上討命的男人心思很簡單,誓言很簡單,人生卻總太多難以預估。
劉辰豪爽的笑聲回蕩在城樓上,讓不少侍衛也稍稍鬆懈跟著輕笑,雙肩上抖落的細雪融入滿地厚實的積雪中,消失殆盡。
沒多久,寧和的氣氛嘎然而止。馬蹄聲由遠及近的傳來,馬隊漸漸近了,十餘人,是前方崗哨的大昶哨兵,為首的順勢掏出腰牌,沒有停頓,厲聲喝嚷:「快開城門!」
劉辰反映迅速的旋身,從馬坡上急奔了下去,恰巧撞上哨兵:「怎麼了!」
「王爺們帶兵來勤王了,派人去請示皇上要不要開城門迎接!」
「為首的是!」劉辰沒有猶豫,邊親自上馬,邊問。
「渝字旗。」
哨兵們目送著劉辰消失在街邊,擾人清夢的馬蹄聲劃破寂靜晨曦。其實誰都明白,此去,只是例行的詢問,無論那些王爺們有多可疑,皇上都已經別無選擇了。
果然,沒隔多久劉辰就風塵僕僕的回來,太尉大人率領著禁衛軍尾隨其後。誰都沒有出聲,一直行至城門口,太尉才揮了下手:「開門,皇上派本官出城親迎。」
厚重的硃紅色城門被緩緩推開,侍衛們的一呼一吸間都是沉重,城門外不遠處,那些異姓王的軍隊已訓練有素的排開,分明是千軍萬馬,卻異常靜謐。最前頭的是渝王夏侯儼錚,端坐在白馬上聳眉相看,看起來神清氣爽。
「太尉大人。」隨著太尉的靠近,儼錚笑著跨下馬,笑容親和,語氣熟絡:「您老身子可好!後院……還常起火嗎!」
這話,說得太尉一愣一愣的,禁不住有些尷尬的垂下頭,乾笑了起來:「尚好尚好。王爺們舟車勞頓,皇上特派下官迎你們進宮修整。」
儼錚臉上還是單純的笑,這太尉他一共也才見過幾回,巧得是每回見他,都恰逢他家裡的妻妾大鬧,攪得好些人都不得安寧。調侃過後,儼錚稍稍嚴肅了些:「進宮修整!那……需要卸下兵器嗎!」
「不用。皇上讓下官帶話,說無論怎麼著防,也不能防自己兄弟。而今國難當前,皇上相信王爺們都是明事理的人,共抗大敵才是當務之急。邀王爺們進宮只是閑話家常,至於王爺們的兵力,皇上說讓您早些部署,以防被凌申軍殺個措手不及。」
「這算什麼意思!兵將分離,怎麼迎戰,誰來統帥!」
這老狐狸的話讓人氣在心頭卻無懈可擊,率先沉不住氣的是鄂王,驀地就衝上前,橫亘在儼錚和太尉間,粗聲粗氣的叫囂開。
城門口始終情緒緊繃的劉辰見狀,也立刻帥禁衛軍沖了上來,擋在了太尉身前。
頓時,劍拔弩張。
好在,儼錚的呵笑聲響起,適時緩解了些肅殺之氣:「太尉瞧見了嗎!我的兵,不見敵人絕不拔刀,刀若出鞘就必見血,無論這血是自己的還是敵人的。」
聞言后,劉辰拔長脖子,視線掠過儼錚等人,看向前頭黑壓壓的陣營。果然如渝王所言,儘管方才氛圍緊窒,可那些士兵們個個表情漠然,刀,全都穩穩的懸在腰間,連手都不曾去觸碰過。他吞了吞口水,慚愧的低下頭。
見狀,儼錚難得放聲大笑,整了下身上的盔甲,領著其他兩位王爺徑自往前走去。路過劉辰時候,稍稍收住了步子,徒手輕彈了下刀刃,眉梢忽挑:「將軍,這東西是奪人性命的利刃,不是用來恐嚇自家人的工具。」
「是……」劉辰怔然,像被蠱惑了般,傻傻將刀入鞘。
只瞧見走在前頭的夏侯儼錚隨意揮了下手,瞬間,先前還紋絲不動的萬千士兵們,忽然齊喝了聲。即可,城門前就馬蹄如雷,士兵們默契的分成幾路,往薊都的其他城門邊策馬奔去。待到太尉等人回神時,眼前只餘下幾百精兵,巍然矗立。慘白的雪地里,是密密麻麻、錯亂無序的馬蹄印記。
一切,同歸於寂。
夏侯儼錚的笑始終未曾收斂,一路蔓延至薊都皇城,直至見到龍椅上靠坐著的夏侯儼玄,他才端起了幾分肅穆,沉默著,等待對方開口。
「擎陽之行如何!那喜酒,是否讓渝王喝盡興了!」實在忍受不了這讓人窒息的寂靜,夏侯儼玄的目光掃過底下的三位異姓王,警惕地打量著表情各異的三人,溫和地打破了沉默。
「皇兄有心了。都是上好的臨陽酒,怎能不盡興。」
「呵,是嗎!而今天下,怕也只有凌珏塵有這份閑心了。」夏侯儼玄緊了緊手中的茶盞,說得感慨。那讓人揣摩不透的男人,是他心中一直的忌憚。
「未必。」出聲的是冀王,銳利的鷹眸輕觸上夏侯儼玄,倒是透著幾分坦然,「這喜酒,恐怕讓不少人都喝出了閑心。世人都醉了,他凌珏塵卻獨醒著。」
話題,不著痕迹的牽扯到了凌珏塵此番大婚的意圖上。偏偏,這是夏侯儼玄不想多談的,清咳了聲后,他迅速的轉過話鋒:「見到時雲龍了!可有失望!」
「失望!我倒是覺著名副其實。雖說論容貌,時雲龍只及得上清秀;可論起睿智果敢、大將之風,興許唯一能與其匹敵的女人……已不在世。」回話的時候,儼錚悠遠的目光落在大殿正中的暖爐上。
乍見時,他的確失望了。想不透眼看霸業大成有望,余念修又怎會甘願為這樣的女子去死。直至大婚儀式上,時雲龍一席鑲鳳紅袍,淡妝羅袖,睥睨眾人;眼風流轉帶著幸福的笑意,眉宇里卻還是擦不去的傲氣。
便是那瞬間,底下士兵們的鼓雜訊四起,夏侯儼錚甚至以為自己又見到了姐姐,滿朝男兒間翻雲覆雨的殷后。他恍如有些頓悟了,女帥男兵已堪稱難事,最終還能讓人人都甘心臣服的,除了已薨的姐姐,只有她。
「很高的評價。那若是與她和凌珏塵為敵,你們有多少勝算!」
「凌申軍已逼近,待……待皇上明示。」
夏侯儼玄淡笑相問,沒來得及等到儼錚等人的回答,殿外侍衛匆忙奔入,急報聲回蕩在大殿中,讓他臉色驟變,再也偽裝不出笑容。
許久后,都沒能等到夏侯儼玄的回應,侍衛偷睨了眼龍顏,「皇上……」
「傾盡所有兵力全力迎戰,無論如何都要給朕保住薊都!找人把王爺們帶下去安頓。」終於,夏侯儼玄出聲了。
這命令,讓侍衛整個人愣住,怎麼都反映不過來。反倒是渝王等人,像是對這安排早在意料之中,只是彼此相視嗤笑,漠然的跟著公公轉身往殿外走去。
「哦對了,記得……把帥印留下。」
「帥印!」鄂王衝動地瞪大眼,甚至懷疑自己聽錯了。也顧不得禮數了,「夏侯儼玄,儼錚是你的親弟弟!事已至此,你居然還有精力這樣來防備自己的弟弟!」
「你們竟然能從擎陽喜宴上全身而退,而今,又和凌申軍前後只差一步的趕到薊都,這樣的巧合,怎麼不防!朕既然奪下這大昶政權,就不能讓殷后的心血亡在朕手上,儼錚,你該懂。」
儼錚僵硬住身軀,目不轉睛地看著殿外的雪,良久,探入兜中掏出帥印丟給一旁的公公。沒有再作聲,大步往外走去。是的,他該懂,可他無法去懂。
他似乎有些明白,為什麼自己會情不自禁的佩服凌珏塵,也明白了念修為什麼會以死成全別人的天下。因為,凌珏塵是儼錚唯一見過手握重權,眼底深處卻仍舊坦蕩的男人。
權,還是一樣的權,卻被不同的人把玩出了不同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