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淡時出雄傑 第四章
念修他們到時家鐵鋪的時候,老爹正巧咳累了,剛入睡。肉肉正盤坐在床板上,喜滋滋的捧著一大碗肉糰子,專註的享用著。
「那該死的王八羔子,下回別讓老子再遇上,不然非得拆了他一身的骨頭……吃吃吃,你就知道吃,時雲龍,你到底聽見我在吼什麼沒!改日吃成了我這樣的大胖子,硬生生把自己這張清秀的臉給毀了,你就知道惱了……時肉肉!不準吃了,老子再跟你說話!」
大夥剛跨進門,胡大叔鏗鏘有力的喊聲迎面而來,響徹雲霄,像是恨不得把屋頂給掀了。
彼此相視會心一笑后,才一塊走了進去。誰都沒注意到,珏塵在聽聞肉肉的名字時,身子輕震了下。緊隨著,他打量了眼這鋪子,一些漸漸淡去的記憶涌了上來,讓他的頰邊添了抹明快的笑容。
「胡大叔,誰又惹你生氣了!」董盎嘻笑著問道,手沒大沒小的搭上了胡大叔的肩。話說得很是隨意,壓根就沒把胡大叔的怒氣當回事。
算來,哪次見胡大叔他不是這樣又吼又叫的!
「你們怎麼來了!」肉肉聞聲后,總算捨得暫放下香噴噴肥嘟嘟的肉糰子,笑臉盈盈的招呼開了:「別客氣,隨便站。」
馬盅抑制不住的翻了翻白眼,這才發現屋裡的椅子全沒了,沒的坐了,也確實只能找塊地隨便站了。
「他是……新請的大夫!」肉肉這才注意到了一旁的陌生男子,目光只略微在他身上逗留了片刻。
「是好兄弟,離開臨陽很多年了,昨晚才回來的。不過也算得上是大夫,他義父的醫術可精湛了,所以才特地請他來看看老爹的。」董盎走到床邊看了眼睡夢中的老爹,又瞧見了那碗肉糰子,無奈的搖頭說著。
聽聞這話,肉肉的視線才又調回了那人身上,微眯了下眼睛,她咬牙輕語:「不要看我傻傻的,你要是敢騙我銀子,胡大叔會幫我一塊湊你的!」
一旁的胡大叔也跟著不住的點頭,眼露凶光,齜牙咧嘴的試圖恐嚇凌珏塵。
珏塵並沒動怒,只是滿不在乎的聳了聳肩,依舊面無表情,目光鎖在肉肉的左手腕上,那裡被白布用亂七八糟的方式纏得像個豬蹄,極其的壯觀。
「你的手怎麼了!還有,屋裡的椅子呢!」念修也注意到了,他蹙緊眉,挨近了肉肉幾分,見她緊閉雙唇,一副打死都不開口的模樣,他只好看向胡大叔。
「就是那個該死的王八羔子,老子還特地去樊陰把他請來的,聽說醫術了得。結果……他把老子當傻瓜不打緊,反正我本來就傻。可是居然把雲龍也當傻瓜,開了些止咳化痰的葯,就要收雲龍好多銀子,雲龍火氣一上來,你也知道的嘛……」
聽著他粗聲粗氣又不著邊際的敘述,董錯忍不住了:「大叔,講重點。」
「哎呀,你們真煩,跟女人似的。快讓這人先去看看老爹!」說著,肉肉起身把珏塵拉到了床邊,抵不住一旁念修怒火中燒的目光,只好自己解釋:「我一氣之下就打了他,椅子是我自己砸壞的,手上的傷是打架時不小心被燙的。不打緊,我家可是開鐵鋪的,我可是老鐵的兒子,燙傷算什麼。」
「我跟你說過多少次,我們不在的時候,不準跟別人打架……」
肉肉不耐的抬了下眸,掃了眼正吼得興緻勃勃的念修,懶得搭理他。肉肉一直都是喜歡念修的,那種喜歡不同於對馬盅他們,而是男女之間的,這點她自己很清楚,也只有她自己清楚。
向來直言直語的肉肉,曾經也鼓起勇氣問過念修會不會喜歡上她。念修那會只是笑,越笑越大聲,直到最後笑得上氣不接下氣,臉漲得通紅,說是「你覺得自己的左手喜歡上了自己的右手,會不會特彆扭。」
之後,肉肉就明白了,她的愛情註定沒有結果。他們太熟悉對方,就像左臂右膀,互相依賴扶持慰藉,可是若在一起了,那是不會有絲毫感覺的。
也就是從那時候開始,肉肉便開始討厭念修這種看似過分的關心,太過曖昧不明,她是握不住就會立刻放手的人,死心要比拖沓來得爽快多了。可偏偏,每次他的關心,總能輕而易舉的把她瀕死的心,又喚醒了。
「怎麼樣!」念修還在吼,肉肉還是不理會,見珏塵直起了身子,先前緊鎖著的眉舒開了,她滿心欣喜的追問。
「沒事,不過是肺癰和風病,不難治,怎麼就拖了那麼久!」珏塵的眉心又擰在了一塊。
肉肉這才發現,這個男子似乎特別喜歡皺眉,聽了他的話后,肉肉已經興奮的跳起來,晃到他身邊了:「只要能治好老爹,要多少銀子都成,賣了這鋪子也成。」
「你是念修的朋友,我不會收你銀子。」珏塵睨了她一眼,說的很淡。
「太好了,念修,你上哪找來這個寶貝的!」沒有人能體會肉肉這一刻的心境,就像以往每一次一樣,也顧不得別人的話是真是假,即便只是一種哄騙,都能讓她歡呼上好一陣子。
「都說了,是兒時的好兄弟!」董錯自然的輕拍了下肉肉的腦袋,笑看著她,心情也被她感染的甚好,「珏塵,要用什麼葯,我們去抓。」
「不用了,義父從各地收集回來很多上好的藥材,我回府取。」
念修沖珏塵一笑,心裡的感覺言傳不得。分開了那麼多年,他們之間彷彿沒有任何的芥蒂,還是像小時候一樣,念修甚至不會覺得因為這事欠了珏塵的人情,他只認為兄弟間自當如是,無論誰有難,本就該萬死不辭的。
「我陪你回府抓藥。」念修伸手搭上珏塵的肩,相差無幾的身高,兩張韻味截然不同,卻同樣出色的俊顏,站一塊那風景別提多誘人了。
讓床邊的肉肉看了,都快忍不住流口水了,心想若是自己也有這樣的臉,一定到處去勾搭姑娘,綁個一籮筐回來幫著侍候老爹,不然太暴殄天物了。她看得正入神,珏塵瞬間就把話端扯到了她身上:「不用你陪,讓他陪。」
「啊!」肉肉瞪大眼,迷惑的看著他。一旁的眾人也愣住了,目光齊齊聚向了珏塵。
他只是輕拂了下衣裳,說了句:「他手上的傷很嚴重,這樣胡亂處理非但不會好,還會愈發嚴重。過些天念修看見了,又要吼人了,我不想聽見他怪吼怪叫的,吵。」
這話一出口,念修的怒氣又上來了,兇巴巴的瞪向肉肉,逼得她心虛的低下頭。他又看向了胡大叔,胡大叔只是乾笑著,不自在的摸了摸碩大的肚子,「是挺嚴重,就那塊鐵,燒得通紅,那個王八羔子被肉肉打急了,就鉗了起來,整塊都燙上了手腕……念修念修,沒事,老子已經把他打的很慘了。」
順著胡大叔的手指,大夥才瞧見了一旁地上的那塊鐵,雖然也不過巴掌大。可若是整塊都燙上了手腕,想來這傷定是不會輕。念修更是緊握雙拳,牙齒咬得滋滋作響,脖子上隱隱浮上了青筋,胡大叔見狀趕緊勸。
「寶貝,快走,去你府上抓藥。」唯獨肉肉,絲毫都沒在意念修那模樣,自顧自的拉起珏塵,正想往門外走去,卻被馬盅給叫住了。
「雲龍,那個傳說中的王八羔子叫什麼名字,家住哪!」
「梅依德吧。」肉肉頓住腳步,說了句。
身後眾人的表情相繼抽搐了起來,還有大夫叫這名字的嗎!果然沒什麼醫德。眼見他們這模樣,肉肉肆無忌憚的笑開了:「哈哈哈,我亂掰的。有誰打架還去請教對方名字,祖籍的……寶貝,咱們走,不理這群笨蛋。」
「我叫凌珏塵!」珏塵忍了很久,最終所有的涵養全在那一聲聲的「寶貝」中瓦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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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他們始終沒有說一句話,肉肉實在是憋得難受,進了凌府後,珏塵只跟迎上前的小廝交待了兩句,就領著肉肉往後頭走去。
對於凌府肉肉是不陌生的,以往跟念修一塊來打理過無數次。她領著河道工去夜闖衙門的時候,更是把這裡選做了聚集地。他們穿過兩條迴廊,才到了棟屋子前,光是站在門口就已經聞到了藥材的味道。
這棟屋子看起來很簡陋,青磚馬頭牆,屋外堆了不少廢棄的木材。就是那堆木材中,突然的爬出來個人,讓肉肉嚇得往後倒退了一大步,狠狠的踩上了珏塵的青絲履,喉間抑制不住的溢出一聲怪叫。
「你怎麼從這出來!」被肉肉這麼一叫一踩,珏塵的注意力也被吸引了過去。這才看清木材堆里爬起的人,他邊扶穩肉肉,邊問道,口吻里還是平靜異常。
「你讓人傳話說來這邊等你,我走得太急,不小心跌了跤。剛巧又瞧見地上正搬家的螞蟻,就看了會,忘了起身了。」
肉肉聽聞眼前男子的話后,毫不顧忌的大笑出聲。意識到了有些失禮,才稍有收斂,聚精打量起他,男子一襲淺亞麻的布衣,髮髻高高的挽起,髻尾系著同色的髮帶,風一吹就飄舞了起來。看這標準的儒生打扮,應該是個書生。
「珏塵,這……這位是!」肉肉的眼神太過專註,大咧咧的不懂得避諱,直瞧的男子倍感不自在。
「一個故人,你叫他雲龍就好。」珏塵並不想費心來解釋和雲龍的間關係,輕描淡寫的帶過了。
「公子好,在……在下周……周擇逸,有禮……禮了。」
看周擇逸說話的模樣,肉肉實在是憋不住想笑,可礙於有求於凌珏塵,只好強忍著,臉也跟著漲的通紅。直到終於還是忍不住了,她趕緊轉過頭,躲去珏塵的身後,放心大膽的笑開了。
「他性子內向,見了陌生人就會結巴。」珏塵倒也沒怪罪她的意思,反而解釋了句,才看向周擇逸,「你幫我送些藥材去時家鐵鋪,是治風病和肺癰的,我走不開。出了凌府往後拐,過一座橋問別人時家鐵鋪在哪就好。」
「好。」應了聲,周擇逸始終都不敢看肉肉,低著頭,尾隨珏塵進了屋子。
周擇逸的脾性是真的內斂,肉肉這雙熱絡直條條的眸子,讓他覺得呼吸不怎麼順暢。
他從小生活的村子很貧困,平日里見到的都是些光著膀子,扛著鋤頭,粗聲粗氣的莊稼漢。上月一場大水,沖毀了半個村子,存活下來的人不多,他爹娘也是那時候去世的。
那會的周擇逸總算是明白,什麼叫百無一用是書生,他甚至連自己謀生的能力都沒有,只有滿肚子的四書五經、三綱無常。凌珏塵就是那時候和他的義父路過他們村子的,也許是因為可憐他,周擇逸更願意將珏塵的用意理解為憐才,總之珏塵和義父最後帶著他一塊上路,到了臨陽。
他本是要進京趕考,一心想博個功名。可是珏塵說了,天下亂了,南有許遜的農民起義軍,北有常年盤踞塞北突然崛起的前申遺民,皇上昏庸無道,太子殘暴不仁。昶國已經不需要治世之能臣了。
珏塵是周擇逸見過最俊朗的男人了,他不知道珏塵究竟是什麼身份。只是覺得他沉默穩重,舉手投足間有股大將之風、正氣凜然,可挑眉淡笑時的又有掩不住的邪佞,會把他原先的霸氣磨損了去,透出骨子裡的陰美。周擇逸一直就很想有這麼一個哥哥,就下定決心,跟定珏塵和義父了。
直到現在,他見到了眼前這個雲龍,他縱是沒有珏塵那麼的無暇謙逸,眉目里還滿是玩世不恭的頑劣。可是偏偏卻帥氣極了,五官比姑娘還清秀,臉上有些髒兮兮的,反倒更顯俏嬈。
「喂,周兄,你不會是有斷袖之癖吧。這麼火辣辣的瞧著我做什麼,我會害羞的。」既然珏塵都說了周擇逸內向,肉肉本也不想去逗這老實人,可實在受不了他那股打量的目光,瞧得她背脊都發毛了。
「我……我只是覺得你……你和珏塵站一塊……很登……登對。」
「寶貝……不對,凌珏塵,你這朋友真逗。」肉肉聞言后臉色僵了下,跟著也就不當回事了,人家凌珏塵也不動聲色的,她要是太計較定會顯得扭捏,反倒惹人生疑了。
「坐下,我替你重新上藥。」珏塵是真沒把周擇逸的話放心上,肉肉對他而言不過只是個朋友的朋友,疏遠極了的關係,或許兒時的相遇讓他們是有那麼幾分親切的。可珏塵並不怎麼喜歡肉肉的性子,這種粗劣不像念修的直率,橫衝直撞的教人心驚。
尤其是那總掛在臉上的笑容,跟盛夏驕陽似的,曬得人無處可逃。
周擇逸找齊了珏塵交待的藥材后,就離開了,珏塵這才安心的打量起肉肉的傷勢,掀開那層層白布后,赫然入目的景象很揪心,那巴掌大的一塊幾乎整塊皮都被掀了,赤紅赤紅的。他聽見頭頂傳來一陣抽氣聲,卻也沒聽見肉肉喊疼。
說不上為什麼,珏塵抬頭看了肉肉一眼,有些壞心的加重了手上的力道,不想她這麼憋著,怪難受的。
「你跟我有仇啊,輕點!」終於,肉肉忍不住了,低喊了聲。頰邊疼出的汗就這麼滴落,在傷口上醞開,咸澀的汗水更讓她疼得扭曲了表情。
凌珏塵嗤笑了聲,那笑聲只是剎那,不經意的讓唇間也跟著輕吐出了口氣。涼涼的氣息觸上傷口,讓肉肉好受了些,她側過頭看著珏塵專註的模樣,想到了以往每次念修替她療傷時的樣子,他不像凌珏塵那麼安靜,總是絮絮叨叨的罵個沒完。
「你叫時雲龍!」半晌后,凌珏塵突然開口,邊說著邊替肉肉開始清理傷口。
肉肉點頭,他又繼續問道:「那時肉肉呢!」
「是娘給取的名字,老爹病了之後只有胡大叔偶爾會這麼叫我。」肉肉眨了眨眼,語焉中聽不出任何情緒,就像在敘述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
「雲龍……真好聽。」凌珏塵自顧自的念叨了起來:「我一直都很喜歡這首詩,湯武偶相逢,風虎雲龍,興王只在笑談中。直至如今千載后,誰與爭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