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提個醒兒
夜裡。
朝廷打了勝仗,整個北京城都沉浸在喜悅中。
土房,窗邊。
一個小男孩兒用手拄著下巴,看著街道上越來越多的人們,不甚理解。
「娘,今晚咋這麼多人。」
女人坐在炕頭,聞言瞥一眼窗外,並沒有正面回話。
「把窗關上。」
兩葉木門,一扇窗。
屋外熱烈,屋內的情緒卻叫做恐懼,也叫孤獨。
男孩兒忐忑地站在門口,將木門打開一個縫隙偷瞄。
愈多的神機營官兵開始回家,與家人進行短暫的溫存,也是報個平安。
男孩親眼見到,一個女子打開門,見到了久別的丈夫,想也沒想便撲進了他的懷裡。
小小的心靈中充滿了好奇,可等啊等,始終不見自己的父親。
疑惑中,漸生了些許恐懼。
「娘,爹爹…咋還沒回來…」
聞言,坐在炕頭的女人眉頭動了動,腦海中的一個念想揮之不去。
「把門關上。」
女子神色凜然,男孩心中一揪,回身將門推上。
窄小的土房內,裡外不過幾步路,他卻走得比上私塾的路上更慢,一步一回顧。
男孩最終還是磨蹭到女人身邊,卻不肯坐下,站在那裡絞著手指,輕聲嘀咕:「為什麼他們的爹爹都回來了,我的爹爹呢?」
女人手中的動作猛然間一頓。
「你爹平日里怎麼教導你的,不該問的,不要多問。」女人繼續垂頭忙活,顫抖著聲音說道:「琿哥兒會回來的,娘知道,娘一直都知道。」
「琿哥兒答應了咱娘倆,等打贏這一仗,趕跑瓦剌人,就用賞銀給咱買肉吃。」
「他答應我的,從沒有不作數,他一定會回來的。」
男孩兒順著窗戶的縫隙向外眼巴巴的瞅著,窗外,街道上回家的神機營兵士已經不多,直至漸漸變得冷清。
不見自己父親的身影,男孩兒不甘地叫道:「娘,爹爹呢?我的爹爹呢?」
話音尚未落地,一旁垂首不語的女人抬起頭,原來一直堅定的話語下,隱藏著的是一副怯怯無助的眼神。
女人靠在牆上,捂住嘴,無聲地滾下淚來。
男孩兒著兒了慌,連忙上前兩步,摟著女人的腰,輕輕去搖她:「娘別哭…是兒錯了,是兒不該問…」
「娘別怕,爹爹只是有事遲了。」
女人將臉扭到一旁,抬袖輕拂淚痕,哽咽不已。
「梆梆梆」
猝然響起的一陣敲門聲,讓屋內的兩人都是神情一喜。
女人扔下手中物事,飛奔著打開房門。
這一刻,是她一天中最快樂的時候。
「琿哥兒,你可算回來了,害我們娘倆…」
女人眼中的驚喜與期待,在看到眼前來人時,為之一滯。
「叔叔,你是誰?」
「叔叔,我的爹爹呢?」
范廣盔甲上的血漬還沒有來得及清理,一從奉天殿離開,便立即來到這裡,路上已經在心中模擬了無數遍這次對話。
率領神機營上陣殺敵,范廣不會有任何猶豫,可現在畢竟不是打打殺殺。
聽到眼前男孩兒充滿天真的問話,范廣還是猶豫了,他見到女人眼中的光芒漸漸散去,她的笑容還凝滯在臉上。
范廣蹲下來,摸了摸男孩兒的頭。
「你多大了?」
「十歲!」
范廣神情一凜,站起來給女人打了個眼色。
待男孩遠遠站回到屋內,他取出一份腰牌交到女人手上。
看到腰牌上寫著「神機營中軍小旗卞琿」的字樣,女人撐了許久的堅強終於被擊碎,她不敢想象,連腰牌都被鮮血浸透,自己的丈夫在生前是遭受了多大的痛苦。
女人的眼淚如同斷了線的風箏,滴落在腰牌上,與血色融為一體。
「他是個英雄,大明的英雄。」
「沒有他,今晚會有更多人回不來。」
范廣眼神中透露著堅毅,從腰間取出一袋銀子,遞過去說道:「這是朝廷賞的,等明日禮部議出結果,你們會有更多撫恤。」
再度抬起頭,女人眼中已滿是絕望,她冷冷說道:「我不在乎有多少人能回來,我只想要我的琿哥兒。」
「沒了琿哥兒,再多的錢又有什麼用處。」
「我想要我孩子的爹……」
見到這一幕,饒是范廣這樣不知在戰場上殺過多少人的將領,也不禁動容,他抬著手,不知如何是好,更不知該如何去勸。
「這是卞兄弟用命拼回來的,他心心念念的,只有讓你們能過得好點兒。」
「就算是為了孩子,收下吧,給孩子找個好點的學堂,讓他今後讀書識字,不要再和我們一樣當兵了。」
女人將目光移到那一袋沉甸甸的銀兩上,一把奪過,冷漠的說道:「孩子的事,要由他自己做主。」
「勞煩范將軍回去告訴朝廷,就說我們孤兒寡婦的,謝謝朝廷的恩典了。」
不容範廣再去說什麼,女人便走回到屋內,狠狠將木門推上。
站在門口,范廣欲言又止。
他分明從縫隙間看到,屋內抱在一起痛哭的女人和孩子。
這天殺的戰爭。
這天殺的瓦剌人!
......
范廣失魂落魄的走到街角。
這一夜,是他最難熬的一夜。
看著三戶人家孤兒寡母那滿是期待的眼神變成絕望,變成憤恨,那一袋賞銀是那樣的無力,任何話語都顯得蒼白。
「恭喜范將軍高升副總兵,前途無量啊。」
黑夜中,一道人影站在路邊。
聽聲音,應該是個大內的公公。
范廣眯著眼睛仔細去瞧,等那人緩緩從陰影中走出,才是驚呼道:「王、王公公?您怎麼來了,是陛下有旨嗎?」
「不是陛下叫咱家來的,是咱家自己來的。」王誠笑著說道:「方才范將軍與卞家母子的對話,咱家都看到了。」
「沒辦法,總有人死的,不是嗎?」
范廣一愣,下意識退了兩步。
「公公想說什麼?」
王誠不斷逼近,不緊不慢的道:「除非我大明再出現一個太宗文皇帝那樣的聖君,天下才有可能真正太平。」
「那這樣的事兒,也就不會再發生了,范將軍,您覺得呢?」
范廣想了一會兒,說道:「公公想說什麼,便直說吧,咱是個粗俗的武夫,不懂得那許多彎彎繞。」
「當今陛下,喜歡的就是范將軍這樣的人才,要不然怎麼會如此提攜和信任呢?」王誠看了看不遠處的街道,說道:
「給將軍提個醒兒,像是今天這種事,陛下自會去恩典。」
「陛下的恩典,必須是陛下給的,范將軍明白這個道理嗎?」
范廣瞪大了眼睛,恍然大悟。
見到他的樣子,王誠非常滿意,走近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陛下喜歡聰明人,當今的陛下,還有外頭那位太上皇,誰更值得這一切的犧牲,誰能帶領大明走向真正的太平。」
「范將軍,還是要早些想明白為好啊!」
「言盡於此,咱家告辭了。」
看著王誠亦步亦趨的背影,范廣的心中十分混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