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必須正確
這犯人上趕著認罪,但司馬光卻怎麼也高興不來啊!
不但不高興,反而為此惱怒不已。
他已經意識到他面對的不是一個乳臭未乾的黃口小兒,而是一隻狡詐的小狐狸。
而這隻「小狐狸」此時是一臉澹定從容,面對他的問題,更是從容不迫地反問道:「不知主審官可否認同,孝道是促成阿雲行兇的主要理由。」
司馬光微一沉吟,道:「此事還有待調查,可就算她是為求孝道,也不足以成為她脫罪的理由。」
他的語言漸漸變得更加謹慎,可見局勢對他而言,已經非常不利。
張斐搖搖頭道:「關於這一點,小民不敢苟同。自古以來,有多少英雄好漢,捨生取仁,捨生取義,捨生取孝,捨生取忠。
而我中華文明,忠孝是重於生命,基於此,捍衛孝道自然也重於捍衛生命。而根據我朝律法,當生命受到威脅時,你所做出的反擊,視為自衛,那麼捍衛孝道,當然也能作為自衛。
難道有人威脅到我們放棄對皇帝的忠誠,放棄父母的孝順,我們都不能做出反擊嗎?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朝廷也就沒有必要提倡仁孝,忠義。」
這小子到底是哪裡蹦出來的?他真的只是一個平民嗎?這張口皇帝,閉口朝廷,他難道就不害怕嗎?
司馬光心裡冒出無數個疑問來,道:「但是捍衛孝道,可不是指去傷害一個無辜之人,而且你認為在守孝期間去傷害別人,此乃對父母的孝順嗎?」
張斐笑道:「故此小民為阿雲爭取的是防衛過當,而不是做無罪辯護。」
司馬光眉頭一皺,此時他心裡都不得不承認,這「過當」用得還真他娘的妙啊!
張斐繼續闡述道:「阿雲當然是有罪的,此乃證據確鑿,但她的目的是為了保護自己,是為了捍衛自己心中最重要的東西,只不過她選擇了錯誤得方法,但這是情有可原的,也不能因此而忽略她這麼做的初衷。
種種證據都已經證明她不是一個心腸惡毒之人,只不過她年紀和閱歷,都不足以令她想到一個更加高明的辦法,而且我們不要忘記,他的父母皆已經去世,家中只有一群想利用她謀取利益的長輩,沒有人能夠為她提供一絲幫助。
主審官不能奢望她能夠如你一般理性、聰明、冷靜地去處理每一個問題。其實如阿雲這樣的女子,是大有人在,她們中很少有人選擇了正確的解決方法,不是她們不懂何為孝順,而是她們感到絕望和無助。
從律法上來說,阿雲是在保護自己的過程中,傷害了一個無辜的人,這當然是屬於防衛過當。」
話說至此,張斐突然氣勢一斂,又謙卑道:「當然,小民只是一介平民,來此論辯,皆因陛下仁德所至,小民並無判決的權力,小民只能提供微薄的證據,來協助主審官。
不可否認的是,阿雲的確犯下重大錯誤,如果朝廷執意判決阿雲謀殺之罪,小民也懇請朝廷能夠表彰阿雲的孝心,讓她死後,也有面目去見其母親,相信這也是阿雲目前最渴望得到的,畢竟在她心裡,母親是要勝過自己的生命。」
此番話下來,王師元、齊恢、劉述等一干保守派,紛紛露出十分沮喪的表情。
相反王安石等一干革新派,紛紛露出得意的微笑。
司馬光直視著張斐,目光中充滿著怒火。
他憤怒啊!
他非常憤怒啊!
在對方沒有提供強有力證據的情況,他竟然無力反駁對方。
而明知道對方是在巧辨,卻又無力挽回。
關鍵的原因就在於,孝順在當代實在是非常非常重要。
就連皇帝都不能做出任何的不孝之舉。
而張斐巧妙的將孝道作為阿雲行兇動機,當然,張斐也確實提供了一些證據,足以證明阿雲是一個孝女,但二者到底有沒有因果關係,這就只有阿雲自己清楚,外人只能提供一些左證從側面去證明。
這是司馬光完全沒有想到。
因為在此之前,大家都認定顏值是此桉的行兇動機。
雖然張斐無法提供直接證據,證明阿雲不是因為顏值而行兇,但是司馬光也提供不出直接證據,證明阿雲就是因為對方貌丑而行兇,原本的鐵證,也就是阿雲自己的供詞,方才已經被張斐給摧毀。
絕對客觀證據是不存在的。
但是張斐提出了一個間接證據,如果阿雲只是想嫁給一個樣貌不醜的人,那她之前為什麼要拒絕,而且阿雲曾幾次都是用守孝來拒絕婚事的。
如果拿不出更加直接的證據,那麼間接證據,是可以否定顏值是行兇動機。
事到如今,司馬光也醒悟過來。
可惜,為時已晚。
忠孝就是古代的政治正確。
為了一個小女子,去衝擊政治正確,這可不是一個成熟政治家會幹得事。
那麼他若想維持原判,就必須找到證據,證明阿雲的動機不是孝順。
而且他一定要證明這一點,否則的話,就屬政治不正確,這導致他就變得非常被動。
司馬光深知對方是在故弄玄虛,是在混淆視聽,他自也不會輕易罷休的,道:「目前你所提供的說法,都只是你的一面之詞,本官還需調查其中真偽,待一切水落石出,本官自會酌情而定,今日就到此為止。退堂。」
言罷,他便起身離開了。
他走之後,堂中仍是一片寂靜。
不少官員都是驚訝地看著張斐。
他們心中與司馬光想得一樣,這小子是哪裡蹦出來的怪物?
我大宋還有這麼個人物在?
過得片刻,只見王師元、齊恢、劉述等人突然站起身來,急急匆匆離去。
其餘人這才如夢初醒,站起身來,一邊議論紛紛,一邊往堂外走去。
「怎麼會審成這樣?」
「不瞞你說,我審桉多年,耳筆之民見多了,可也沒有見過這般審桉的?」
「要是換做是我的話,我早就狠狠懲治了這耳筆之民,旁人不知,還以為他才是主審官。」
「你們說這司馬大學士是不是跟他們一邊的。」
「此話你可別瞎說。」
......
如夢初醒的老爺們,總覺得這審得很不對勁,這不像似是審桉,倒像是翰林院的辯論大賽。
我大宋竟然寬容到這種地步了嗎?
刁民都敢吼翰林院大學士?
離譜!
著實離譜啊!
待眾人離開之後,一直站立在堂上的張斐,突然彎下腰來,雙手撐在膝蓋上,大口大口地喘氣,豆大的汗珠從額頭上直直垂落。
啪!
忽覺肩膀被人拍了下,他歪頭一看,只見許遵正笑吟吟地看著他。
「原來你小子也知道怕呀!」
「怕得緊!」
張斐直起身來,抹了抹額頭上的汗珠,苦笑道:「我心裡一直都很清楚,當我踏上這個公堂,就等於是站在了懸崖邊上,一不留神,就可能是身首異處。」
許遵問道:「既然你心裡都明白,那你為何還要這麼做?」
張斐沉吟少許,反問道:「恩公可認同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許遵搖搖頭道:「若真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也就不需要我們這些官員。」
「那倒也是。」
張斐笑著點點頭,又道:「但此桉確確實實是善有善報啊!」
許遵問道:「此話怎講?」
張斐道:「如果阿雲是一個心腸惡毒之人,韋阿大就算不死,也是重傷,可見不管阿雲是不是有謀殺之心,但她內心是抗拒殺死一個人的。
除此之外,阿雲救了我一命。這都是善念所至,如果沒有這一絲善念,這場官司根本都不會存在,又何談輸贏。」
許遵問道:「如果阿雲是惡毒之人,但也是你的救命恩人,你還會否幫她?」
張斐道:「如果我是一個耳筆之民,那我絕對會這麼做。」
許遵問道:「為何?」
張斐道:「在公平的前提下,如果我能夠救一個十惡不赦之人,那等於就是殺死了無數個十惡不赦之人。」
許遵眼中一亮,目光中充滿著讚賞,問道:「那如果你是個官員?」
張斐道:「如果我是個官員,那我也會儘可能的在律法的範圍內,為犯人減輕罪名,就如同恩公一樣。」
許遵呵呵道:「你小子可會安慰人啊。」
張斐道:「不知此番安慰能不能免除我的債務?」
「當然不能。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