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滄海一粟
也不知是許止倩是性格雷令風行,還是她真的迫切希望將張斐趕出許府,反正第二日,她就帶著張斐來到開封縣與祥符縣交界處的一間寺廟內。
在這裡,張斐終於見到那位農夫,是一個年紀與他相當的小夥子,不過看上去有些憔悴。
原來這小農夫險些走向大多自耕農的最終歸途,也就是自殺,幸得許止倩相助,幫他在這寺廟裡面的火房尋得一個生計,暫得安身之處。
那農夫小伙見到許止倩,還未說得兩句,就哭得是稀里嘩啦,泣不成聲。
唉...這也難怪,他的人生才剛剛開始,就在一夕之間,丟了老婆和祖田,換做任何一個人都會崩潰的。
而這就是封建時代的根本問題所在。
百姓根本沒有抵禦任何天災人禍的能力,稍不留神,就是傾家蕩產,賣兒賣女。
「你先別哭,我今日請來一位高人,看能否幫助你。」
許止倩伸手引向旁邊的張斐。
高人?張斐不禁神色怪異瞧了眼許止倩,心想,這婆娘也真是現實,求我幫忙,就成高人了,否則的話,就是登徒子。不過二者好像也不衝突哦。
那農夫小伙聞言,不禁是又驚又喜,偏過頭來,望向張斐。
張斐拱手道:「在下張斐,你叫我張三便是。」
古代一般不叫人名的,外人還是習慣於稱呼他為張三。
農夫小伙趕忙躬身一禮,抽泣道:「三...三哥,你...你叫俺李四就行。」
「原來李四哥。什麼?」
張斐望著那農夫小伙道:「你...你叫李四?」
李四抬起頭來,點了點頭,又忐忑不安地看著張斐。
許止倩好奇道:「有問題嗎?」
「哦。沒有!沒有!」
張斐搖搖頭,心想,張三李四,呵呵,我可算是見到了我的書上兄弟,難道這又是天意不成。又向李四道:「李四哥,請坐,請坐。」
待坐下之後,張斐便道:「我需要你將整件事的過程,清清楚楚的說一遍。」
雖然他來到宋朝,但他的思維還是沒有變,過程要比結果更為重要,漏洞很少出現在結果上面,而是出現在過程中。
說著,他突然又向許止倩問道:「你寫字快么?」
許止倩一聽就明白過來,但又好奇道:「這還需要記嗎?」
張斐道:「我怕我會忘記。」
許止倩瞧了眼張斐,心想,身為耳筆之人,連這點記性都沒有嗎?
但她也沒有多說什麼,畢竟這也不是什麼大事,立刻取來文房四寶,準備記錄。
等許止倩準備好之後,張斐就向李四道:「你可以說了。」
李四立刻便將整件事的來龍去脈一五一十告知張斐。
過程與許止倩說得一樣,他生了一場大病,他的妻子四處為其求醫,花光家中余錢,只能向當地一個名叫陳裕騰的大財主借得十貫錢治病度日......。
等到他說完后,張斐直接拿起方才許止倩所寫的筆錄,又看了起來。
許止倩覺得這廝年紀不大,派頭倒是不小。
他寫得可就是李四方才說的,可張斐偏偏又要拿她寫得看,這不是裝又是什麼。
張斐倒是沒有注意到,他專心看著筆錄,突然問道:「還款日期是在去年的六月十五,但是你們簽訂第二份抵債契約卻是在當年的六月初三,此時可都還沒有到還款日,他們是否有逼迫你還錢?」
李四道:「這是因為那陳裕騰見俺當年沒啥收成,怕俺跑了,故此從七月開始就派人盯著俺,催促俺趕緊還錢,並且還派人來勸俺用俺渾家抵債,後來俺和俺妻子實在是受不了,而且俺也根本拿不出錢還債,於是就提前幾天簽了這第二份契約。」
張斐看向許止倩,道:「這合法嗎?」
這人怎麼什麼都不知道?許止倩無語地瞧了眼張斐,道:「借錢給別人,也不能算是壞事,誰也不想血本無歸,故此只要不傷人,官府不會理會這種事的。」
其實就算傷人,只要不是很嚴重,官府一般也都不會管,甚至官府還幫著再打一頓,讓你不還錢。
張斐又問道:「你既然受到如此冤屈,為何不去告官?」
李四結結巴巴道:「俺...俺怕...那陳員外可不是好惹的,弄不好,俺還得受罰。」
許止倩解釋道:「如果契約沒有問題的話,他去告官的話,可能還會被官府定為誣告罪。」
張斐瞧李四神色緊張,不禁向許止倩問道:「你似乎一直都沒有告訴我,這陳裕騰是什麼來頭?他僅僅是一個大財主嗎?」
許止倩目光有些躲閃。
張斐半開玩笑道:「你不會是在設計對付我吧?」
「當然沒有。」
許止倩果斷反駁,旋即又道:「陳裕騰的舅舅乃是判司農寺事王文善。」
司農寺目前職權還不是很大,等到王安石變法之後,這個部門就成一個非常關鍵的權力部門,肩負著青苗法的重任。
但不管怎麼說,那也是中央朝廷財政部門的長官,未來還可能升職,這來頭可是不小啊!
就知道沒這麼簡單。張斐沒好氣道:「你打算瞞我多久?」
許止倩心虛道:「你連司馬大學士都不怕,何懼這小小的司農寺。」
張斐道:「這不是怕的問題,如果你們對我有所隱瞞,我不但不能幫助你們,那反而會害了我自己。」
許止倩問道:「你有辦法嗎?」
張斐哼道:「你休要岔開話題,如果讓我再知道,你們對我有所隱瞞,那你們就另請高明吧。」
許止倩略微不爽道:「好像是你求得我?」
張斐正色道:「我求得只是合作,是平等關係,而不是給你當個工具人,聽你使喚,這充滿謊言的合作,你認為有必要進行下去嗎?」
許止倩自知理虧,解釋道:「我也不是有意要瞞你,只不過我想先看你有沒有辦法,若是你真有辦法得話,我自會將此事告知於你,我也絕不會隱瞞你的,畢竟這也會牽連到我爹爹。」
「我不喜歡借口。」張斐搖搖頭,又道:「不要再有下一次,否則的話,後果皆由你來承擔。」
許止倩輕輕點了下頭,心想,若是你找不到辦法,你看我趕不趕你出去。
張斐又讓許止倩將所有的契約、字據全部抄錄一遍,然後便帶著這些資料離開了。
出得寺廟,許止倩就問道:「你到底有沒有辦法?」
「暫時沒有。」
張斐搖搖頭。
許止倩頓時面露失望之色。
張斐突然問道:「此事你可有跟你爹爹提及過?」
「沒有!」
「為何?」
張斐問道:「是不是因為對方有司農寺的背景,害怕給你爹爹添麻煩?」
許止倩回過頭來,道:「你未免太小看我爹爹,我爹爹若是怕這麻煩,那麼阿雲一桉,他如何又會支持告到汴京來。我沒有告訴我爹爹,主要是因為我爹爹當時並不在汴京,其次,我知道告訴他也沒用,因為如這種事發生過無數回,也有無數人去告官,但從未有人成功過。」
「是嗎?」
張斐笑道:「看來許姑娘對我還是很有信心的。」
許止倩冷笑道:「我只是看不慣你大言不慚。」
「原來如此。」張斐笑著點點頭,又道:「那你介不介意,我去向你爹請教?」
許止倩輕哼道:「你若不信我,大可去請教。」
張斐也不是故意揶揄許止倩,回到許府,他便將此事告知許遵,並且向他詢問,畢竟許遵擁有豐富的經驗,這是許止倩沒有的。
許遵仔細看過他們提供的資料后,不禁搖頭嘆了口氣,道:「這份契約沒有任何問題,雖然李四不識字,但是有旁人宣讀,符合規矩,只能怪他自己不小心,當時沒有詢問清楚。」
張斐道:「但這明顯是一樁欺詐事件,李四當時情況,就不可能選擇只用妻子去抵償本金,因為他也沒錢還利息,還不如直接用田地抵債,一清二楚。」
許遵搖頭嘆道:「你可知有句話叫做『官有政法,民從私契』,在這種糾紛中,契約就是非常重要的證據,一般來說,官府只會根據契約來判決,如果不這麼做的話,官府就會有打不完的官司。」
張斐道:「這我知道,但是這其中涉及到的利息也不合規矩。」
許遵嘆道:「其實朝廷曾對高利有著諸多限制,比如說,若借粟麥,須以粟麥歸還,這就是防止那些大戶利用物折算來壓榨農夫。
不曾想卻是弄巧成拙,因為通常農夫手中只有粟麥,沒有錢幣,可借的又是錢幣,那麼一旦粟麥不能及時換成錢,就變成無法還債,最終又只能將田地抵償,反而進一步使得兼并加劇,再者說,你認為李四的妻子又值多少錢,這根本就無法計算,故在真宗朝,朝廷又放寬此類限制。」
張斐愁眉緊鎖道:「如此說來,此桉沒得打。」
許遵搖搖頭道:「我是沒有辦法,不過你若有辦法,能夠找到證據,那我也一定支持你得。」
這種民間借貸糾紛桉,他是真的有心無力。
允許放高利貸,農夫是死路一條,可要不準放的話,反而死得更快。
故此官府能夠堅持民從私契,不與地主勾結一起坑,那就已經是非常公平公正,不能奢求太多了。
如果不堅守這一條,首先一點,試問誰敢借?
肯定又會出現許多老賴。
當下也有不少老賴。
官府又沒有這麼多人手,是不是允許地主用自己的方式去追討,這反而是滋生出更多問題來。
當然,堅持民從私契,肯定是有利於統治階級的,這是母庸置疑的,其中一點,大多數人都不識字。
這種文字遊戲的契約,也只是地主剝奪自耕農的一種方式罷了。
如李四這種桉子,真不過是滄海一粟,許遵也見過不少,但他也只能依法判決。
這就是為什麼他自己下鄉教百姓律法知識,目的就是避免這種事發生,但他們父女到底能力有限,只能幫一個是一個。
許止倩又向張斐問道:「你打算怎麼辦?」
張斐瞧了眼許止倩,正兒八經道:「我打算先借一本《宋刑統》研究研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