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如賓
黛玉不覺看了兩眼,卻是兩個極年輕的小媳婦子正在閑聊,一人說了這話,另一人笑道:「果然的?是哪家的胭脂鋪子?我倒要去買一些來擦,省得我家那個死鬼總說我不懂得調製這些胭脂水粉。」先一人笑道:「就是前面的一家鋪子,叫金玉胭脂鋪,瞧我今日擦的這粉,說是紫茉莉花的花種研碎了制的。」兩人一邊說笑,一邊去了。
黛玉望了西門狂一眼,西門狂問怎麼了,黛玉道:「這胭脂鋪子,倒聽著有幾分意思,且方才二人所說的胭脂花粉,我有些恍惚,倒像是素日里寶玉調弄的。」西門狂聽了笑道:「難不成他竟開了胭脂鋪子不成?」黛玉道:「若要果然開了這個胭脂鋪子,倒是寶玉的進項了。他原就做得極好的,如今更有寶姐姐這樣精明的人打理,想必倒也是存世之道了。」
西門狂扶著她笑道:「既這麼著,咱們也就去瞧瞧。」黛玉聽了抿嘴一笑,明眸流轉,風致嫣然,雖說戴著帷帽,但那傾國傾城的絕色卻仍顯露無疑。幸而那金玉胭脂鋪也離此不遠,盞茶工夫也就到了。抬頭就見一個匾額大書「金玉胭脂鋪」五字,筆致渾厚,頗有上青雲之氣,黛玉一眼便即認出乃是出自薛寶釵之手。
黛玉低聲道:「是寶姐姐的筆跡。」西門狂點了點頭,也不以為意,替黛玉整好了帷帽和面紗,才扶著黛玉進去。魅影兒紫鵑等人也知道恐那薛寶釵和賈寶玉面上不好看,也就不跟著進去了,只到金玉胭脂鋪對面的茶鋪里坐著等著,也順便把隨身帶的點心拿了出來,又用自己帶出來的茶沏了兩壺。
黛玉同西門狂才進去,就見到好些年輕媳婦姑娘們要買胭脂買水粉,鋪子雖稱不上極大,卻也乾淨。黛玉看了兩眼擺設的胭脂水粉,輕道:「我認得的,確是寶玉做的。」忽然聽到有人招呼聲,聲音極熟,黛玉抬頭一看,不是別人,竟是襲人。只見她穿著大紅襖兒,白綾子百褶裙,束著一條大紅汗巾子,挽著新婦的髮髻,雖無十分首飾,卻也有那麼兩件簪環,手腕上也帶著一對極大的金鐲子,拿著一把絹扇,有一種容光煥發的神態。
黛玉也並不上前,轉眼間忽見寶釵坐在櫃檯之後收錢,衣衫雖樸素,形容亦有些憔悴,但是卻不掩其沉穩端莊。黛玉輕笑道:「見她們如此,果然是比男人都強呢!老太太若是知道了,必定也極安慰了。原本不管他們,並非是無心無情,不過就是想叫著他們自己走出來,不想叫他們依靠著別人過日子,倒沒想到才過了這麼些時候,寶姐姐已有如此能為了。」
西門狂低頭看著黛玉明亮的眼睛,道:「不上去同他們打個招呼了?」黛玉輕輕一笑,道:「在他們眼裡,只怕我早已是個冷血無情對他們不加援手的人,又何必再上前去?不管如今性子如何,總之他們也似有了安身立業之本,也就不必再管他們了。我只是奇怪,這襲人怎麼也在這裡的呢?她不是給天棋公子買了去了么?」
西門狂笑道:「那日天棋買了那丫頭去,不過還是看在咱們的面子上,知道你和那丫頭有些個淵源,咱們又不能買那丫頭,所以他才買了去。天棋父親素日里也是個極放蕩的,門下那些個外頭的人也是極多,必定是天棋將那丫頭許了給誰。若是你想知道,明兒里天棋來了,你明白著問他就是了。如今里他滿心眼裡都是那個三姑娘,少不得也是要來求你的。」
黛玉輕笑道:「若說起來,那天棋公子和三妹妹倒也算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如今三妹妹身份也非比尋常,環兄弟又極爭氣,也不算辱沒了那天棋公子。」西門狂笑道:「若叫天棋聽到,必定是極歡喜的。」因來客極多,多是沖著賈寶玉做的胭脂水粉來的,那寶釵襲人都在忙著招呼客人,也並沒人在意黛玉和西門狂在那裡說話。
黛玉和西門狂方欲轉身離開,就聽賈寶玉的聲音道:「林妹妹來了,快些請坐。」黛玉一怔,只見賈寶玉從內堂走了出來,一身素服,青絲束髮,面容也依舊俊美,雖有些憔悴,卻不掩昔日的風度翩翩,雙眼幽深如水,也越發比先前更有一種風情,也並不似他們那些人說的寶玉瘋癲,如今倒是明白清楚得很。
黛玉倒也十分坦然,淺笑以對,道:「二哥哥如今倒有些不同了,比先前更有些識見了似的,不然豈開得這金玉胭脂鋪。」賈寶玉凝視著黛玉薄紗下的絕色姿容,自己的眼光中依舊帶著絲絲的依戀,心中依舊是酸楚無限,但卻見到西門狂一副惟我獨尊的氣魄,卻又不自禁地自慚形穢。忽然看到黛玉腰身,驚叫道:「林妹妹,你有喜了!」
寶釵和襲人聽到了,也都上前來招呼請坐,黛玉扶著西門狂的手坐下了,淺笑道:「是啊,也有五六個月了!倒是二哥哥和二嫂嫂,如今凡事也還都好罷?才在街上聽說有一家金玉胭脂鋪,便料想著是二哥哥和二嫂嫂,如今來,倒果然是猜得不錯。襲人如今怎麼也在這裡了?看氣色打扮,日子過得必定也極安穩了。」
襲人面色一紅,繼而道:「如今也算是極好的了,我也是心滿意足的了,再不生別的什麼想頭了。」黛玉笑道:「日子總是要自己去過的,凡事也不能光靠著別人,自己順心如意也就是了。素日里人人都說二哥哥是極沒能為極懦弱的,只知道風花雪月,如今瞧來,經過了一番風雨,不管先前如何了,如今上進倒也是為時不晚。」
寶玉想起素日里的沒擔當,不由得一陣羞愧無語,倒是寶釵落落大方,淺笑道:「妹妹說得極是,經過這麼一番子風雨,凡事倒也看破了好些,人情冷暖倒也盡知了。能有如今,多虧了襲人夫妻兩個。先時我們入獄,凡事也都是襲人的女婿和芸兒打點著,才沒叫我們吃了許多苦頭,後來出來了,一大家子的人擠在鐵檻寺,也都是襲人家幫襯著,我們這鋪面,還是襲人家的呢!」
黛玉聽了倒有些以意外,隨即笑道:「如今瞧來,襲人倒是有了個極好的人家了。如此有情義,倒也是二哥哥和二嫂嫂的福分。」寶釵含笑道:「可不是這麼說么?如今她反還感激我說早些把她攆了出去,不然也是和我們吃苦受罪的。說起她那女婿,倒也不是別人,就是那年寶玉挨打了的琪官,名叫蔣玉菡的,在忠順王爺跟前承奉著。雖是戲子出身,家境卻是極不錯的,可巧從前寶玉和他換過一條汗巾子,把系了襲人的那一條松花色的換了給他,那琪官的那條大紅汗巾子就給了寶玉,後來反到了襲人那裡。」
黛玉聽了,甚為新奇,笑道:「紅綠汗巾經由二哥哥之手如此交換,倒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姻緣了。記得那時侯是五月里,可巧寶姐姐也得了娘娘賞賜了的紅麝香珠,如此看來,這香羅姻緣和這金玉姻緣兩段姻緣是早已定了的了。」寶岔和襲人都是面色一紅,寶玉眼光一跳,心中也有些鬆動。
寶釵因笑道:「如今天熱得很,難得妹妹這大熱天的還來走一遭兒,可巧我們這胭脂是極好的,妹妹帶些回去。」黛玉笑道:「素日里都說二哥哥總是調脂弄粉沒個正經樣子,如今這倒是進益呢!卻是誰想出了的點子來?」不待三人回答,便笑道:「容我猜猜,二哥哥素日里是不管這個的,必定就是二嫂嫂了罷?」
寶釵點頭,笑道:「雖好些日子沒見妹妹了,妹妹這伶俐模樣倒更勝往日了。我們如今也不能光靠著別人,也只得想著一些法子養家糊口罷了。」黛玉笑道:「這倒也是極好的,反更自在一些呢!只是素日里聽說二哥哥身上大不好的,如今卻是大好了?」
寶釵笑道:「原本是有些瘋癲了,又入獄里受了一些苦頭,反使他明白了一些。後來出來了,我們住在那鐵檻寺,可巧遇見了曾給妹妹看過脈的那位寧先生,他老人家給開了幾副葯,吃了倒有些效驗,如今已大好了。」
黛玉聽了一呆,笑道:「倒沒想到是舅舅親自出馬的了,必定是老太太央了舅舅去替二哥哥診脈的了。如今老太太雖沒怎麼照應著二哥哥和二嫂嫂,心裡卻是著實記掛著的,不然不會請了舅舅來替二各個診脈了。」寶釵等詫異道:「舅舅?什麼舅舅?」黛玉笑道:「這個倒忘記了,寧先生本是先母的結拜兄長,按理就是我的舅舅,如今又認了老太太做乾娘,老太太有他老人家照應著,一輩子也是好的了。」
寶釵笑道:「再沒想到寧先生竟是妹妹的舅舅了!如今里老太太和三妹妹她們可還好罷?」黛玉想了想,笑道:「橫豎也沒什麼大事,自然是好的,也清凈著呢。」寶釵聽了一笑,也不說什麼話,因買了來的兩個極小的小丫頭送上了茶來,寶釵先讓了黛玉夫妻兩個,才親自擎了一鍾遞與了寶玉。
黛玉見狀笑道:「素日里還說什麼舉案齊眉,如今二哥哥和二嫂嫂倒還真稱得上是相敬如賓了呢!」寶玉和寶釵登時紅了臉,襲人抿嘴一笑,恨得寶釵欲上前擰黛玉,道:「好些日子不見你了,當著這麼多人面,還說話比刀子還尖利呢!看我不擰了你嘴!」黛玉笑著倒在了西門狂懷裡,笑道:「好嫂嫂,饒了我罷!如今見到你們是極平安的,又是有了安身處的,做妹妹的也真箇是替你們高興呢!」寶釵方想到西門狂也在跟前,不由得臉一紅,也不說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