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月關(上)
「教主到——」
連通報的情教門官的聲音,也是低沉陰鬱的。
「教主——」情教浙江分舵總座平西城彎腰迎上去。「屬下未曾料到,教主竟然能那麼快趕到,所以未出城迎候,屬下該死。」
「紫玉在哪裡?」裴紫丹的聲音比常人低沉數倍,語速遲緩,陰森莫名。
「教主這邊請。」平西城的額頭滲出冷汗。
內室里舉著暗暗的燭火。
裴紫玉的屍體被拼合如舊擺放在長案上。從外表看幾乎認不出他來,一張俊俏的臉盤不知因為失血過多還是什麼原因一下子變老了十幾歲般,皮膚松垮耷拉下來,臉色慘白青,映著搖曳的燭火,直似一具閉著眼的惡鬼。
裴紫丹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來。
平西城咬牙,跪倒在地。「副教主在浙江殉身,屬下當無苟活之理。只是神霄派的賤奴尚未擒到作祭副教主英魂,是以屬下才苟且偷生……」
「不用說了。」裴紫丹風平浪靜地答他。「紫玉,千山,還有常挺都死了,江南正是用人之際。你好好做你該做的事,我不會怪罪你。」
「多謝……多謝教主開恩!」平西城匍匐地上,幾乎要淚流滿面。「只是,神霄派的賊子尚在逃……是否出動全部力量,不惜一切代價為副教主復仇?」
「西城,」裴紫丹嘆氣。「你知不知道,紫玉是我唯一的弟弟?」
「屬下,屬下知道,屬下惶恐——」
裴紫丹輕描淡寫地道,「我對莫易,不止莫易,還有那個沈月關非常好奇。所以,我會派些有趣的人把他們抓回來,對他們做些有趣的事,然後再讓他們去陪紫玉。這件事,西城你就不用操心了。」
「教主!教主……是否已對浙江分舵徹底失望?」平西城顫聲問。
「也可以算是。」裴紫丹一笑,嘴角雖然上牽,卻說什麼也不似一個正常人可以理解的笑容。「畢竟你浙江分舵沒有女人。一個女人也沒有。」
「情教向來不收女弟子……啊,屬下明白了!」平西城眼睛一亮。「要對付神霄派的男人,只有找女人……教主英明!教主大大地英明!」他眨眨眼睛。「不知道教主欲派什麼樣的好手出馬?是江湖女殺手榜排名第一的紅丸,還是……」
「不是欲派,而是已經派了。」裴紫丹有點厭倦同智商不夠的下屬說話,他看也不看平西城一眼,徑直負手走了出去。
「生了什麼事?」雲一枝小聲驚叫了一下,接過沈月關懷裡的莫易,將他擺在大床上,蓋好薄被。
「沒事,只是暈過去了。你照顧他。並且,從現在開始,除非船翻倒,否則你一步也不許走出艙門,明白了么?」
「可,可是……」雲一枝看看莫易又看看沈月關,再看看小床上睡熟的連小開。「我一個,要照顧這麼多個?而且,而且,人總要吃東西,吃了東西就……」
沈月關指指角落裡的桶。「用那個。現在開船的話,八個時辰就到射陽,不需要吃東西。你少喝水,也不需要很多次排泄。」
雲一枝的俏臉羞得通紅。不過她立刻反應過來,「現在就走?天這麼黑,怎麼開船?」
「我已經買下這條船,叫船家回去歇著了。」沈月關道,「我對這條水路很熟悉,由我掌舵你盡可以放心。」他一件一件交待完,轉身欲要出艙。
「等一等!」雲一枝喊住他。「是不是,是不是很危險?」她咬牙。
「是也好不是也好,你都沒有回頭路。」沈月關再不理睬她,獨自走了出去。
少頃,雲一枝感覺到船體離開纜繩的微微晃動。她緊蹙秀眉,凝視著床上如嬰孩般熟睡的莫易,幽幽嘆了一口氣。
「沈月關說不許出艙門。可是在艙里要怎樣他可沒說。」她嘟噥著嘴,「這裡只有兩張床而已,小孩睡一張,你睡一張,可是我現在好睏,我都沒地方睡。莫易莫易,你這個死人,你這個壞傢伙。」她邊說,邊脫下自己的衣裳。一件一件,直到只剩下短短緊緊的小抹胸。她想了想連抹胸也脫了下來。兩隻胖胖的白兔輕鬆地蹦出來,靜靜地望著彼此。她低頭看了看她的一對白兔,忽然輕笑了一聲,就這樣光著身子鑽到了莫易的被窩裡去了。
深夜的水流比白日似乎急了些許。幸好月光如境,映在水流上愈加地明亮皎潔,行船尚算平穩。
八個時辰,再有四個時辰,再有兩日,即可回到神霄山。
其中最為兇險的無疑是船上的八個時辰。下了船便可以撇下雲一枝,取到他秘密寄存在某個地方的,腳程舉世難追的快馬。四個時辰之後,進入山東地界,便已經在情教的勢力範圍之外了。
他看了看厚厚的帘子遮住的艙門,露出複雜的神色。
天色漸漸亮起來。
水流變得平緩,河道也寬闊了許多。
沈月關坐在船頭,任憑晨風吹拂他的頭。
一股殺氣從船尾襲來。
他看也不看一眼。
殺氣一觸到船尾,忽然散作無形。
沈月關仍舊坐在船頭,穩如泰山。
殺手是習慣晝伏夜出的人。他們懂得去利用每一寸黑暗達到自己的目的。黑夜是他們鬥志最高昂,身體最興奮的時段。而日夜交接的黎明,才是每一個殺手的軟肋。
所以,沈月關在等。
一個懂得選擇黎明出手攻擊他的人,絕不會僅僅被他布在船身的「天網」擊退。
他,一定會再出手。
在沈月關等到之前,他不得不站起身來。
前面水勢下跌,流水出嘩嘩的聲,船亦順勢俯衝而去。
他必得操船。
在他站起來的一瞬間,他所等待的攻擊來到了。
一團模糊的影子,從天上掉了下來。
直直掉了下來。
船在江心,有什麼東西可以這樣掉下來?難不成,是來自於天空?天界?天外?還是天上?
影子竟然是算好了時間的。
它開始往下掉的時候,下面還是一片茫茫的水面。
但是船在前行。到它落到一人多高的時候,下面正正地,是沈月關的腦袋。
沈月關根本沒有理。
船繼續前行。
它同沈月關的腦袋擦肩而過,繼續往船板上落去。
船板上亦有天網。
它似乎是嗅到了危險的氣味,竟然違背了下落的姿態,反身向上升起。
有什麼東西,向下掉了一半,竟然能夠往上升?
它不僅上升,還似能視物,朝著沈月關的後腦撞過去。
沈月關的頭被風吹地向後飄。有一縷絲飄地異常高,先地迎上了那團黑影。
吱地一聲,那縷絲竟然焦灼了,散出一股不好聞的味道。
這樣可怕的黑影,要是撞上了沈月關的後腦勺,會是什麼境況?
——這件事卻並沒有生。黑影就要撞上去的時候卻唰地一聲,停住了。
仔細看,原來是沈月關向後伸出了一隻手,准准地接住了黑影。
黑影居然有點委屈地吱了一聲。
「哈哈哈哈,」粗豪的笑聲從下游處傳了上來。「沈月關,火龍你也敢手觸,看來你的死期到了!」
船滑下去,沈月關終於得到前方的視線。
橫七豎八的鐵鏈鎖住了整個江面。
七艘比他所乘的還大一點的船並排橫在鐵鏈後面。
幾十艘豎過來的船排列成倒梯形的形狀,緊跟其後。
船上黑壓壓的,看不清楚到底有多少人。
真正的殺氣,卻來自於兩岸,至少有三個絕頂高手,十數個一流高手混雜其中。
沈月關唇邊綻出一朵美麗的花來。
他將黑影拎返前面。
明明像一個活的東西,在手裡卻只是一團亂亂的掀纏起來的皮毛的球而已。
船的行駛緩慢了。
沈月關抬起眼。
那一剎那,三道屬於絕頂高手的力道如彩虹一樣破開水面。
船被天網保護,一切攻擊無效。但是,這不是說,船不會翻。
以鐵索為界限。一面的水面仍舊平靜暗想,另一面卻掀起滔滔的巨浪。平靜的河道第一次體味到原本只屬於海洋的雄偉。唯一的小船被數人高的浪頭完全地遮住了。
夾雜在浪中一起襲來的,是無數歹毒的暗器,妖異的毒藥,破風的利箭和霸道的內力。
一瞬間,原本將被吞沒的小船,卻變了——
它變成一塊滑浪板。
它怡然自得地迎著浪過去,還順勢滑到了高高的浪頭上。
浪好像一堵高牆,船兒沿著牆飛駛,然後在鐵索陣的上方,牆消失不見,船亦借力,劃出弧形的軌跡滑翔下去。
一下子越過鐵索后所有的船好遠,如一片枯葉樣落在了水面上。
晨光大起,照得人睜不開眼睛。
所有東西都在身後,前面只有美麗的朝陽鋪在水面。
沈月關一挑帘子進了艙門,看見雲一枝正跪在木桶前面,吐得一塌糊塗。
「沈……沈月關,」她有氣無力地靠在艙壁上,「到底搞什麼?快嚇死我了!」
「這不還沒死么。」沈月關扔給她一樣東西。「知道你會受驚,這個是補償你,給你玩的。」
「這是什麼?」雲一枝審視手裡的東西。摸起來感覺還不錯。
「火龍。」
雲一枝哇的一聲把東西扔開,「觸到火龍會死翹翹的,沈月關你是不是見色起意想謀害我啊?!」
「那你現在有沒有事呢?」沈月關無奈地嘆。
「咦……的確無事。你騙我?耍我?」
「不是。」沈月關認輸。「我對它動了點手腳,它現在只是只寵物而已。」
「不是吧?」雲一枝將信將疑地撿回那團東西。那東西雖然無五官,卻給人一種「它正覺得委屈」的感受。「哇,看起來很可愛,好啦,我收下了,謝謝你哦。」她明媚地笑起來,抱著火龍,還覺得滿舒服的。「嗯,既然是寵物,以後叫你阿火好了,真乖……」
「小女孩。」沈月關也不自覺笑了一下。「我出去了。你仍然記緊莫出艙門。」
「等一下,沈月關。」雲一枝急忙爬起來。「那個,那個……那個小男孩,他在燒。」
「哦,我知道了。」
「什麼?喂,你不管嗎?」雲一枝看著沈月關掀起帘子出艙。
「照顧他是你的事,不是我的事。」他的臉消失在帘子外面。
「奇怪的人。」雲一枝抱怨。「有時候很討厭,有時候很可愛。雖然沒莫易帥,長得倒還不錯。哎,神霄派的男人,真是的……」抱怨到後來,竟然變成了小女孩子的喃喃自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