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屋外腳步聲響起,荔知往後一退,謝蘭胥的手空落落地掉了下來。
梳著雙頭螺的小丫鬟走了進來,收走空碗。
夜風吹進靜悄悄的屋,荔知為了打破緘默,問:
「殿下的病,丘大夫如何說」
「甘遂之毒。」
「那殿下還讓我把葯喝了」荔知說,「殿下`身上的毒怎麼辦」
「我自有解毒之法。」
荔知剛想進一步詢問,一個念頭如電光石火閃過腦海。
謝蘭胥身上的毒,是他自己下的。
所以他如此小心,卻還是中了甘遂之毒。所以他說自己有解毒之法,所以他從來沒有表現出絕望。
「什麼」荔知疑心聽錯。
「今日我不想寫字,你給我念書吧。」謝蘭胥說。
「我能坐下來嗎」荔知問。
「你喜歡地理志。」
「都可。」
「西瓜。」
「……為什麼」
信與不信這個話題自然而然結束了。
謝蘭胥的眼睛黑沉沉的,像完全熄滅的夜,情感隱匿在捉摸不透的漆黑之中,暗自涌動。
小丫鬟得了令,很快拿回一個綉墩放在榻邊。
總不能她站著給他念書吧
「」小丫鬟疑惑地抬頭望她。
「殿下若是不喜歡,我這就去換。」荔知說。
謊言。
「……殿下」
她東張西望,想要找一條凳子坐在長榻邊。
只有那底層的賣油女、酒肆女,才會不懼日日拋頭露面。
可是偏偏這完美無懈,讓荔知知道,他並未真情流露。
他的腰帶從榻面拖曳垂下,荔知無意觸碰到那螺鈿紫色的河流,絲織品冰涼的觸感卻讓她飛快地縮回手,彷彿觸到一襲火焰。
荔知走到他放著各式書籍的書櫃前:「殿下想聽什麼書」
她的藏書,每次被荔喬年發現,都會引來父親的大發雷霆。
在這樣的教育之下,連對地理志或是遊記的興趣也成為一種不安於室的暗示。
他的眼神,他的語氣,他唇角的笑意,一切都那麼完美無懈。
「我若不信你,自然不會告訴你。」
「你在找什麼」謝蘭胥問。
「沒錯,」謝蘭胥微笑起來,「毒是我自己下的。」
因為一切都還在他的股掌之間。
謝蘭胥看著她,半晌后,笑道:
風撫弄著窗外的斜陽和孤竹。
「為了活下去。」
時下大家族對女兒的教育方針雖有偏差,但總的來說有一條不變,那就是越是貴女,越該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既然殿下將此事告知於我,」荔知眨也不眨地看著他,「我是否可以理解為,殿下已經對我具有一定的信任」
「……西瓜」荔知試探道。
沒有人喜歡被人看穿,荔知下意識低下頭掩飾異色。
荔知正疑惑著,剛剛那個梳雙頭螺的小丫鬟走了進來,怯怯道:
「去拿個座椅來。」謝蘭胥吩咐道。
她狐疑地坐了下來,翻開手中《仙乃月神山記》,還沒開始讀,謝蘭胥的眼神就落在她選的書上,用平鋪直述的語氣說:
既然他這麼說了,荔知就不客氣地抽了一本自己想看的出來。
「……有些意外罷了。」謝蘭胥說,「竟有對山川地理感興趣的女子。」
桃子、西瓜……這院子里是不是還有葡萄
荔知懷疑謝蘭胥是特意在埋汰她,讓她從名字上就像他的丫鬟之一。
謝蘭胥平靜地看著她,似乎不覺得自己剛剛說出的辭彙有多突兀。
荔知不想在自己喜歡的事物上遭受誤解,她合起書卷就要起身。
「我去給殿下換——」
有人握住她的手腕,荔知下意識回頭。
少年躺在榻上,窗外竹影搖曳。
一雙烏黑的羽玉眉,狹長的眼睛露著慵懶。
「我愛聽,你念罷。」
荔知猶豫片刻,坐回綉墩。
她看著第一頁,緩緩讀了起來。
謝蘭胥聽得很認真,他口中雖然難見真話,但剛剛的話,似乎不是虛言假語。
讀著讀著,她漸漸入了神。不再是為謝蘭胥讀書,而是自己在入迷地讀書。
「……余繞山而過,見日出黃,有黑氣大如錢,居日中央。」她讀到這裡,忍不住自言自語,「世上真有如此奇景嗎」
「我信。」
過了一會,荔知才意識到剛剛回答自己的是謝蘭胥。
「殿下相信此景並非杜撰」
「天下之大,無奇不有。」謝蘭胥說,「歸根究底,我們蜉蝣一生,能親眼所見的太少。」
荔知有些興奮:「我也這麼覺得!我們沒見過的,不一定就不存在,因為我們自己的視野太狹窄了!」
謝蘭胥並未反駁她的話。
「你是否相信,這世上有一個國度,女子可以出門讀書,可以經商,可以從政,大家對此習以為常,並不吃驚」
「我相信。」謝蘭胥毫不猶豫。
他過於平靜,反倒讓荔知懷疑起自己的耳朵來。
「你不覺得駭人聽聞嗎」
荔知的話讓謝蘭胥笑了出來。
「僅僅是女子讀書當政,這也算駭人聽聞」
「女子不僅能讀書當政,」荔知猶豫了一會,「……還能當皇帝。」
「這倒稀奇。」謝蘭胥露出思考的表情。
「還有呢」荔知小心翼翼地問。
「還有什麼」
荔知遲疑了一會,沒有說出其他人聽見這個國度的反應。
荔喬年當初知道秦氏給兩個孩子講這種大逆不道的東西時,差點讓人將秦氏發賣出去。
所以她此後再未與人提起過大朔的事情。
「我只聽過有女兒國,但沒聽說過有男子,女子仍能當政的情況。」謝蘭胥說,「你在哪本書里看到的」
「是我生母所在的國度的故事。」荔知說,「她是被人從海上救回來的。」
「有些意思。」謝蘭胥又問,「你生母還在么」
「生下我們不久便病逝了。」荔知說。
雅緻又樸素的竹園裡,荔知和謝蘭胥一問一答。
小小的書房裡竟然有了一絲尋常的溫馨。
「你們感情很好」
「不算疏遠。」
秦氏流落異國他鄉,非自願嫁人生子,始終悶悶不樂,荔知對生母的記憶並不多。秦氏只在提起自己的國家時才會興緻高昂一些,所以荔知總會變著花樣問她關於大朔的事情,希望秦氏能夠開心一些。
所以,她對秦氏其實還沒有對大朔的印象深。
她不願過多糾纏這個話題,順著謝蘭胥的話反問道:
「殿下呢,殿下和雙親的感情如何」
謝蘭胥沉默半晌,笑了:
「自然是極好。」
荔知已經開始熟悉他的防禦機制了,這是很明顯在說假話的表情。
談話陷入緘默的時候,桃子和西瓜走了進來點燈。
原來天已經不知不覺暗了下來。
謝蘭胥大發慈悲,准許荔知下值。
荔知離開竹園后,馬上趕回荔象升所住的耳房。一副葯下去,荔象升的病情已經有了好轉,能夠睜開眼睛了。
「我來吧。」荔知接過荔慈恩手裡的葯碗,妥帖地將湯藥一勺勺送進荔象升口中。
荔象升定定地盯著她看,忽然,嘴唇蠕動起來。
荔知湊近,聽見在他說:
「……謝……謝。」
荔知先是驚訝,后是笑了。
「這是姊姊應該做的。」她說。
看著荔象升睡下后,荔知讓荔慈恩回去休息,而她繼續守在耳房裡。
「不行,上次就是荔知姊姊幫我守夜,今夜怎麼說也該輪到我了——」荔慈恩急道。
荔知拿出長姐風範,命令她回去休息,荔慈恩這才不情不願地走了。
荔象升躺在床上,看著妹妹走後,目光落在荔知身上。
「要是累就睡一會吧。」荔知說。
荔象升搖了搖頭。
「如果不想睡,那我給你講個故事。」
正好荔知剛看了地理志,神奇的山川湖光景色隨口就來。本來還搖頭表示不困的荔象升像聽天書那樣,不知不覺就被她說進了夢鄉。
漏風的耳房在寒冬臘月里凍得人手指生疼,但荔知看著幼弟的睡顏,心中卻生出一陣暖意。
她捏緊荔象升的被角,倚著牆慢慢合上了眼睛。
第二日天不亮,荔慈恩前來換班,荔知才有時間回到自己所住的小院。
那棵光禿禿的棗樹依然佇立在院中,幾根麻繩以棗樹為中心牽展開,一個穿著深藍布衣的身影正在繩子上晾曬棉被。
荔知沒心思去注意誰在晾曬,正要徑直往自己屋裡走,一個熟悉的聲音叫住了她。
「小姐!」
荔知險些以為自己產生幻覺。
她回過頭,看見一個穿著藍色襖子的女子高高興興地從那床棉被後面走出來。
「嘉穗!」荔知驚呼。
嘉穗三步並作兩步走到荔知面前,滿臉笑容地握住她的手。
「小姐,奴婢閑著沒事,已經將小姐的被褥全洗了,還換上了奴婢新帶來的床具……」
荔知忍不住打斷她的絮絮叨叨:
「嘉穗,你怎麼會在這裡」
「奴婢把茶攤和住的地方都給轉手了,因此耽擱了幾日。」嘉穗笑道,「不過小姐放心,從今往後,奴婢就能天天陪著小姐了……」
嘉穗只是平民女子,能天天留在都護府,只有一個可能——
荔知難以置信:「你和都護府簽了賣身契」
並未反駁的嘉穗進一步證實了她的猜測。
「你簽的是活契還是死契」荔知又問。
「這沒什麼重要的,小姐不如去看看你的新被子,那是我一針一線辛苦……」
「你快說!」荔知急了,用力握住她的雙臂。
嘉穗見實在逃脫不了追問,只能避開她的眼神,用再尋常不過的語氣說:「都是給人做活兒的,活契死契又有什麼區別呢……」
她這麼一說,荔知全明白了。
都護府不缺人,又不是普通富戶,怎麼可能隨隨便便收人
嘉穗想要進都護府做事,必定是用廉價的價格把自己永遠賣了。
「你真傻……」荔知聲音發顫,「你好不容易才獲得自由身,為什麼又要送上門來與人為婢」
「……因為小姐在這裡啊。」嘉穗說。
她的圓臉杏眼,在人群中可以泯滅眾人的面孔,因為堅定的信仰而煥發出奪目的神采。
她輕輕握住荔知的手,安慰道:
「奴婢雖然幫不上小姐的大忙,但也曾經立誓,要同小姐共赴刀山火海。」
「因為小姐想做的事……同樣是嘉穗想做的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