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神丹死後兩日,荔知一病不起。
高燒令她神志模糊,讓她感受不到肢體的存在。鄭恭的厲喝似乎隔著一面牆傳來,她努力想要爬起,卻連睜開眼皮都十分困難。鄭恭用鞭子打了她——應該打了她。她只能從破空之聲和空氣的震顫來判斷。
她還聽到了什麼
她聽到了佩刀出鞘的聲音。
周圍有人在說話,但她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
也許她就要死在這裡了。懷著悔恨和悲痛,化為荒野上不值一文的骸骨。
她聽見了哭聲,一開始,她以為是相識的荔家人在哭,後來,她辨認出是她雙生姊妹的哭聲。
她那早已死去,早已在世間湮滅的另一半靈魂的哭聲。
「為什麼你沒有再跳過蓮上舞」
即便是府里瞎眼的燒柴人,也能從一個輕盈一個穩重的腳步聲中辨認兩姊妹的身份。
她們一起長大,也曾以為會一起老去。
除了雙生姊妹中個性不受拘束的妹妹,沒有人相信秦氏描述的驚世駭俗的世界。
鈴鐺搖曳的聲音隨風飄進馬車,謝蘭胥放下手中書冊,目光投向蜷縮在對面的少女。
數年後,兩姊妹長成少女。
「……因為我失去了羽翼。」
混沌的意識中,荔知意識到佩刀遲遲沒有落下。
她努力睜開一條縫,從婆娑的視野里看見一抹晴藍。
讓京都曇花一夜盡開的雙生子並沒有給秦氏帶來快樂,不久,她便鬱郁離世了。
姊姊早早承擔起撫育妹妹的責任,擁有比同齡人更為成熟的心性,不但博覽群書,就連女紅也是一絕。
「紅線上的八顆貝殼,都是我親手撿來串上去的。每穿一顆貝殼,我都燃香祈福九萬次。」
她手上的貝殼手鏈,承載著七十二萬次祈福。
秦氏雖然長得好,但是性子冷漠,即便是面對荔喬年也沒有一個笑臉,因此並不受寵。後來擺脫奴籍成為侍妾,也不過是碰巧有了身孕。
她出生在官至極品的荔府,生母秦氏來自海外,一個據說叫做「大朔」的國家,女子也能讀書做官,據說女皇帝也並不少見。
妹妹在姊姊的保護下依然留有孩童的純真,總是能想出天馬行空的鬼主意,無論去到什麼地方都能迅速交到新朋友。
不多時,她被幾雙手抬了起來,放到另一個地方。
荔府王蓮池上,再也沒有那個蝴蝶般飄逸的身影。
她看見萬里無雲的藍天,看見檐角下的銀色鈴鐺。隨著馬蹄聲響起,鈴鐺跟著搖擺。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的鈴聲托起荔知的靈魂,丟下疲弱的□□,超越時間和方位,帶她回到無盡的記憶海中。
雙生姊妹有一模一樣的柳葉眼和小山眉,就連鼻樑中間一個難以察覺的駝峰都完全一樣,但就像用同樣的顏料作出完全不同的兩幅畫,再遲鈍的人也不會叫錯她們的名字。
為她燃香祈禱的人,她卻再也找不到了。
聽府里的下人說,秦氏原是一隻漁船從海上偶然救回來的,神智不太正常,連說話都是後來學的。因為容貌姣好,一雙在陽光下微微透紫的眸子很有特色,被人特意買下送給荔喬年。
沉痛的夢魘將她遠山般的柳眉壓緊,烏黑的長睫時不時地無助震顫,像羽翼未成徒勞撲扇的幼鳥。
在那張睡去后反而顯得戒備重重的面容上,不斷有淚珠從眼角一直湧向濃黑的鬢髮,像是燦爛朝陽下從岩石縫裡滲出的露珠,晶瑩剔透,一塵不染。
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來,觸碰她的悲怮。
枯枝在火堆中綻裂,噼里啪啦的聲音絡繹不絕。
難以言述的香氣撲鼻而來。似乎遠處有思鄉的歌聲傳來。她像是回到了母親的腹中,周身暖烘烘的。
荔知睜開沉重的眼皮,蒼白的月亮躍入眼帘。
輕盈而柔和的月光落入曠野,轉瞬就被橘紅色的火苗吞噬。流人在荒野上分為幾撥,每撥圍繞著一個篝火,只有荔知身前的篝火顯得空空蕩蕩。幾串紅肉插在篝火前,散發著濃烈的肉香。
蟬衫麟帶的謝蘭胥坐在對面,像日落後墜下的蒼空。夜風中顫唞的火焰讓他的表情變得模糊不清。
她還活著,荔知想。
她卻不知道該為此感到悲傷還是慶幸。
「吃罷。」
一串烤得焦香的肉串出現在荔知眼前,謝蘭胥平靜道。
「……怎麼會有肉」荔知聲音沙啞。
「獵的。」謝蘭胥說,「原本有更多,但是分了一分,就只有這些了。」
怪不得空氣里有許多殘餘的烤肉香味,好幾堆篝火邊都有白色的骨頭,而那些餓狼似的流人,今夜卻露出一絲饜足。
荔知沉默片刻,接過烤肉,啞聲說:
「多謝殿下……」
她笨拙地撐起疲軟的身體,也顧不上什麼禮儀了,直接用嘴咬下一大塊烤肉。
肉香瀰漫在口中的時候,許久不沾葷腥的荔知幾乎感到一股久違的感動。哪怕這上面連鹽星都沒有一粒,對荔知和在場的流人來說,也是最奢華的美味。
謝蘭胥不急不緩地拿起另一串烤肉,用小刀割成小塊送入口中。他吃得很慢,因為間歇要停下來咳嗽,每當咳嗽的時候,他蒼白的臉上就會湧上一股不正常的血色。
「殿下獵到了什麼野豬嗎」她問。
「狗。」
謝蘭胥簡簡單單一個字,讓荔知臉色巨變,才吃下去的東西,轉瞬就被一股翻江倒海的力量推上了嗓子眼。
她轉過頭,無法剋制地吐了起來。
「你知道從京都出發到鳴月塔,一路上會經過些什麼嗎」他突然問。
荔知當然沒有辦法回答他的問題。
「一共會經過二十二個山地,九個丘陵,四個荒漠,兩個平原。」謝蘭胥用風淡雲輕的聲音說,「而途徑的大城,只有六個——炊骨爨骸是早晚的事。」
「……這種情況下,我怎麼能不為自己提前打算呢」
荔知伏在荒野上,臉上涕淚橫流,背彎得像張拉滿的弓,她吐到最後,只剩苦澀的膽汁。
她不明白的,現在明白了。
從一開始,那群野狗就是謝蘭胥的退路。
「九隻,跑了三隻。」謝蘭胥嘆息道,「……真可惜。」
荔知抬起頭,從火光的空隙中看向對面的少年。如果不計較他眼底的冷漠,他的神色是多麼慈悲。足以騙過所有老奸巨猾的人。
人們都說,太子嫡子玉潔松貞,溫和有禮,有其父之風。
只有荔知看見他身上有和她類似的東西。
冷冰冰的痛。
「你看那邊。」謝蘭胥說。
順著他眼神所指的方向,荔知看到饜足地剃著牙縫的鄭恭。所有人都消減了,只有他,甚至還圓潤了一些。
鄭恭剔牙縫的動作讓她想起神丹死的那一天,他也是這樣,一臉滿足和輕鬆。
殺死一個忠誠溫順的生靈,並沒有給他帶來絲毫的壓力。
「你如果願意讓他高興,」謝蘭胥緩緩說,「那就一口也別吃。」
謝蘭胥的話一針見血地刺透荔知的胸口。她的眼睛燃起暴烈的火光。
為什麼世間總是善良的一方受苦
為什麼惡有惡報只出現在說書人的故事裡
人們總說天理昭昭,報應不爽——可是鄭恭的報應在哪裡害死她雙生姊妹的罪魁禍首的報應又在哪裡
王子與庶民同罪,無論何朝何代,都只是一句笑話。
憎恨,是比所有情感都要強大的力量。
它可以讓荔知從一個擦破皮都要驚呼一聲的閨閣小姐變為三十皮鞭落下仍能一聲不吭的硬茬,也能讓前一刻還噁心到吐出膽汁的她從地上掙扎爬起,抓起落在地上的肉串就胡亂塞往口中。
她不咬只吞。強忍著不時的嘔吐反應,捂著嘴硬生生吞下狗肉。
閃爍的火光照耀著她眸中破碎的水光。
她兌現了自己的諾言——為了活下去,她無所不為。
躍動的火焰時明時暗,讓篝火旁的兩張面龐都有些朦朧。
夜已過去大半,荒野上響著此起彼伏的鼾聲。燃燒的火焰越發虛弱,噼啪聲已經停息許久。除了偶爾咳上幾聲,謝蘭胥沒有再說過話。
荔知撿起一根沒有燃著的枯枝撥動殘餘的柴火。謝蘭胥似乎困了,起身拂了拂晴藍色的外衣,慢慢走向星空下的馬車。
「……殿下為何要幫我」
在他身後,一個低弱的聲音響了起來。
謝蘭胥頓了頓,回頭看來。他冰涼似水的眼中帶著一抹譏誚。
「……我說傾慕姑娘,姑娘信么」
他的口吻荔知十分熟悉,他幾乎把她說過的話又重複了一遍,連語氣的停頓都一模一樣。
荔知啞口無言。
謝蘭胥也沒有等她回答,轉身便上了馬車。
錦簾落下,馬車和車外成為兩個世界。
簾上的梅蘭竹像是在隨著夜風而舞。
她……自然一個字都不信。
荔知垂下眼,將無處依憑的目光投向苟延殘喘的篝火。
天理也不可信,她只信自己。
她要的報應,她親自去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