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時至清明,雨侵萬籟。淅淅瀝瀝的雨幕為高府籠上一層天然紗幔,偶有水珠砸在油傘邊緣,「咚」地碎成小顆鑽進衣領,叫人冷得渾身哆嗦。
江嫿端坐在下座,身上濃厚的藥草味似要與茶香爭個勝負。新茶清澈,倒映出她水漾漾的杏眼。
「叔父身後事辦得體面,還要多謝高夫人周全。只是其他遇難者家中似乎……」
主座貴婦撫了撫鬢角,輕嗤:「你當我閑來無事,專給死人發喪呢?」
杯中嬌影紅唇翕動:「死於礦難者逾百人,可高知縣給的撫恤太少。這兩個月來,縣裡已民怨四起。」
半散的墨發隨主人叩首而傾瀉,她壓低聲音道:「肯下礦拿命換錢的,家家都有老小得養。上天有好生之德,求夫人發善心。」
案上雲屯咕嘟嘟地冒泡,高夫人指尖輕敲檀木手枕,嘴角漾開一抹鄙夷。女大夫難得,自己倚靠江嫿治內症,倒叫她自恃過高,膽敢忤逆。
氣氛因無聲的對峙變得詭秘,王婆子忙攙起她:「江大夫糊塗啊,夫人若沒發善心,您家哪能領到二十兩呢!如今家中尊長去了,您一個女子支撐醫館。若沒了夫人庇護,如何擋得住地痞流氓?」
王婆子頓了頓,側眼瞧見江嫿如雲的肌膚上,沁出一層汗珠,便拿出香帕替她擦乾額前碎發,滿意地笑道:「自然了,夫人喜愛你,哪個敢不長眼。」
芳華縣遠在南邊,天高皇帝遠,平日里,七品知縣過得比四品京官還威風。江嫿雙眼空寡,掃過屋內極盡富麗的陳設,終是頷首。
掌燈時分,交出葯后,江嫿收拾好細軟,又在看守小廝酒里下了足足的安神散,躡手躡腳打開角門。
雖是晚春,外頭卻風寒露重,她替妹妹掖好披風,二人腳步輕悄,潛入夜色。
芳華縣不開晚市,外頭高懸的燈籠燭光熹微。江妁從未在日落後出門過,聽了幾聲鴉叫,不由得靠緊姐姐幾分,低聲問:「姐姐,我們為什麼要逃?」
江嫿顰起柳眉,不知如何向年幼的妹妹解釋其中緣由。若她不肯再替高夫人醫治,這醫館就如王婆子所言,從此禍事不斷。
若食高府祿,如何對得起礦井下百餘冤魂。
生於醫藥世家,她著實做不出吃人血饅頭的事,只得報有歉意地拍拍妹妹後背:「是我不好,爹爹臨終前叮囑過我,切莫行醫。」
江妁一跺腳,語調微揚:「姐姐沒有不好!那時又有飢荒又有疫病,要不是姐姐會醫術,咱們早就餓死了。」
聞言,江嫿低首淺笑:「乖,走快些。」
隔城門十來步,她便發覺今日靜得不尋常。連蟲鳴鳥叫都避開此處,像來了哪尊震懾一方的鬼神。
守門將士見二人走近,高聲呵斥:「城門已落鎖,非衙門令牌不得出入,快回去。」
矛尖正對她們,紅纓之中寒光一閃,江嫿察覺手心被攥緊,柔聲安慰:「別怕。」
又護著妹妹,拿出令牌緩步前行:「官差大哥,知縣家姨娘產後體虛。我奉命去買些藥材,拖延不得。」
這令牌是她替高夫人施針時偷來的,此刻將士借火光反覆查驗真假,她並不擔心。
查驗完畢,江嫿收回令牌,拂身謝過。剛想離開,長矛卻橫在身前。
「慢著,包里什麼東西,打開看看。」
不由她反抗,包袱就被強搶過去抖開。衣衫銀子散落一地,還有本被布精心包裹住的書。那將士剛想打開布條,她眼疾手快地搶回抱進懷裡。
貼身衣物在男子前一覽無遺,江嫿惱羞,囫圇塞回包袱里。再細看,這兩個將士眼生,遂面上泛起薄怒,厲聲道:「過往從不查驗包裹,官差大哥這是何意?」
將士獰笑著靠近,矛尖赫然停在江嫿頸間,冰涼刺骨。
「又是金銀又是衣物,還拖家帶口,哪像買葯,我看是出逃。布包著的,是賬本吧?」
什麼賬本,她還懵著,只聽將士將令牌重重砸在地上,城牆上十數道黑影高高躍起,將微薄月光盡數遮擋,如墨鴉蝕月。
頃刻,黑影落地,將二人團團圍住。江嫿下意識地,在他們落地時捂緊妹妹耳朵,卻驚訝發現,周圍靜得可怕。
唯掠過空氣帶起風能證明,瞬間落下的不是鬼魅。
輕功如此,絕非地方護衛。江嫿心中忐忑,捂緊妹妹嘴巴,生怕她因驚嚇而大聲哭鬧,惹惱了這幫人。
任她怎麼好言辯解,在場之人像木雕泥塑的人偶般,對她所言置若罔聞,只將二人捆了堵上嘴,帶到備好的鋪子。
「啊——」
巨大的痛楚使她呼出聲來,江嫿跪倒在地,雙手被人粗暴地后鎖,離斷骨一步之遙——如果她敢掙扎的話。
為首者劍眉飛斜,顏如舜華。本是皎皎玉樹的清雋之相,卻一雙眼睛射寒星,張揚出挑。
他打開布條,裡邊所裝並非是一本書,只因紙張疊了太多層過於厚實。首頁陳情,後邊密密麻麻地,全是鮮紅的手印。
「狀告高文的聯名信,你要進京告御狀?」
只有不識字的人,才會用按血手印的法子。
見狀,著將士服的人雙膝一軟,重重磕了三個響頭,又左右開弓扇自個兒巴掌,帶著哭腔:「小的犯蠢,小的犯蠢,沒先翻查清楚。裴大人饒命……」
「帶下去,按規矩處置了。」
他下完命令,兀自翻看聯名信,全然無視身後殺豬般的哭喊。被帶走的人從求他饒命,轉而求痛快一死。最後什麼恩賞也求不到,發出近於困獸瀕死的嘯叫聲,咒罵:「裴玄卿你這個殺千刀的厄命閻王,你狠辣無情,不得好死!」
江嫿已然猜到,辦砸事的下場比死還不如。再看這位「厄命閻王」,似乎被罵的不是他一樣,無動於衷。
「頭兒,她腰帶上綁著東西。」
小袋被人扯下,江嫿處於本能想護著針具,方寸之間,手臂便疼得近乎麻木。江妁像小雞仔似的,被他們拎在手裡,黑衣人的匕首貼近;「老實點,否則先宰了她。」
裴玄卿鳳眸微狹,半蹲著捏起她的下頜,冷聲道:「毫無功夫,銀針不離身,挺像個大夫。說說看,你是何人,為何想告高文?」
江嫿以為他是高知縣的人,縱然臉被捏得生疼,唇齒髮抖,也僵持著不語。
這份聯名信,一月前她就悄悄備好了。只要高夫人肯好生安置那些可憐人,她也不想走到這一步。
可惜,終究沒能出了這吃人的小縣。
包袱被刀尖撥開,裴玄卿挑起金銀細軟和衣物,遞到她眼前抖了抖。又轉而將刀刃對準江妁:
「最後一次機會。」
「你別碰她,要殺就殺我!」江嫿想去擋,可經不住束縛她之人力氣懸殊太大,轉而央求:「你拿我去高府找知縣領功吧,但求……求裴大人行行好,放過我妹妹!」
顯然,他既不相信也不質疑,只是在問個說法。聽完后,墨色深瞳如死潭般毫無波瀾,長身玉立:
「誰知道你們是不是替線人來探路的,編得像模像樣。」
「可你們沒有證據!」江嫿語氣急切:「私自抓捕無辜平民是大罪,你放了我們,我定守口如瓶。」
「大理寺才講證據。」裴玄卿居高臨下,長長的睫毛在眸底沉下一片陰影:「監察司謹遵皇命,寧可錯殺絕不放過。」
監察司……
非君命不受的那個監察司?!
江嫿猶疑地問:「大人可有憑證?」
裴玄卿拂開披風,露出腰間令牌,冷笑道:「現在能安心去死了?」
沒想到,江嫿滿眼欣喜,顧不上胳膊被反擰得疼,噙淚道:「大人,你帶我上京吧。我要告高文私吞遇難礦工撫恤,還動用官兵鎮壓,百餘家老小活不下去了……」
裴玄卿緘默地看著她,黑暗中,眸子折射出燭火的一點光,像毒蛇般冷冽,似乎在思索著要不要、要如何絞殺了這個獵物。
然天也憐她,外頭打更人大呼走水,鑼鼓聲與火光一齊衝天,想必起火之地極要緊。手下急急來報:「頭兒,起火的是高府,咱們要趕去看看嗎?」
裴玄卿收回手,奪門而出:「留一個人看緊她,其餘人,隨我走!」
「砰——」
門被重重帶上,一絲月光也照不進,周圍黑漆漆。江妁蜷在姐姐懷中,小鹿眼濕乎乎的。沒多久,外邊道上就傳來「吱呀吱呀」的聲音。陳舊木輪被路上石子膈到,桶內水晃出邊沿,一衙役急出了哭腔:「小心著點兒!高府走水,要是損失大了,咱們水龍隊都得吃杖呢。
濃煙漫上頭頂的夜空,忽而一道驚雷衝破了黑暗,把煙幕撕開數道裂口,猶如銀蛇流竄。
水龍隊的人以為有雷雨,正好澆滅高家大火。然而空歡喜許久,卻發覺只打雷不下雨,就像天公在為這場慘事幸災樂禍。
「管事,這麼大的雷不下雨,真是見所未見。您說,難道是高知縣作惡太多……」
「呸,知縣大人常開設粥棚,何曾作惡。再胡說八道,拔了你舌頭,專心救火!」
衙役挨了罵,只得擦擦汗賣力搖桿,嘴裡卻停不住嘟囔:「焉知他不是良心難安,畢竟那麼大的礦難。」
江嫿雖看不見情形,只聽街上腳步聲雜亂,驚呼此起彼伏,也能猜出火勢有多大,暗暗納了悶。
高府,她去過許多次,每隔二十步就設水缸,又時刻有人守夜。就算哪處起火,也該很快澆滅。
除非……高家已經沒有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