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長街鬧了整夜,高家焚著烈火,全縣官差幾乎都聚集在那。街上多家商鋪遭搶劫,一時間無處報官,芳華縣亂成了一鍋粥。
烈火偃息,雨反而靜悄悄地落下,從淅淅瀝瀝到瓢潑磅礴。半城屋檐都被濃煙熏黑,此刻受著雨水洗禮,檐上青瓦、坊間花葉,皆被沖刷乾淨,再度充滿生氣。
直到下午,臨縣借調的守軍趕到,外頭層層把守恢復秩序,江嫿才敢出門。從商鋪拿了把傘,經過告示欄時,見許多人圍在一塊指點議論,她刻意放緩腳步。
「賊匪連高家都敢搶,我家米鋪遭殃也沒辦法了。」
「哎喲,老兄啊,你家沒死人就算萬幸了。高府上百口人,無一生還吶!」
江嫿腳下一怔。
拐過幾條巷,遠遠便見著「江氏醫館」的招牌,江妁劫後餘生,怯生生地搖晃她的袖角:「姐姐,我們不逃了嗎?」
江嫿堪堪鬆了一口氣,回以寬慰的笑容:「或許吧。」
七品官被滅門,足以驚動朝廷派探案使,知州想必也在來的路上。有州軍坐鎮,不怕誰敢生事,芳華縣反而比外頭更安全。
再者,高府滅門,她告贏了又有何用,只盼著新任知縣是個良善的。
撿起被削成兩半的鎖,她掂了掂重量,打算待會兒拿去鐵匠鋪以廢換新。大半錢財都被劫,如今能省一點是一點。
這麼想著,才進門,就看見葯架被砸得七零八碎,她心疼得氣血上涌兩眼發黑。藥材混了雜物又被踩過,不能再用。
銀錢沒了,若不能行醫,便要帶著妹妹喝西北風。
「阿妁,姐姐去後山采些普通草藥。你照舊到隔壁嬸嬸家玩會兒,別亂跑。」
「姐姐別去。」江妁小手攥著葯簍,委屈巴巴地抽泣:「我害怕。」
「不怕,阿妁你看,縣裡到處都是官差巡邏,比從前還安穩呢。」
勸說未果,江嫿只能狠下心,掰開這五根白糯糯的指頭。將大哭大鬧的妹妹抱到隔壁,歉疚地說:「不好意思啊王嬸,又要麻煩你了。」
王嬸熱情得很,將女娃娃夾在腰間,拍拍胸脯:「哎喲江大夫,你跟我還客氣什麼,放心去。阿妁乖,嬸嬸給你拿蜜糖吃啊。」
不幸中有萬幸,治輕微風寒和跌打損傷的藥草,後山崖下就能挖到。再珍貴些的,就得攢錢去州里買了。
大雨過後,泥土裹著芳草香的味道被雨水激蕩,漫山遍野地飄散。像是涓涓細流潤物無聲,又如絲絲微風拂過耳側。
崖下泥濘,江嫿又一路弓著腰找藥材,累得氣喘吁吁。遠遠瞧見前頭有塊大石頭,喜出望外,急著能歇歇腳。然而走進了些,她敏銳地察覺到此地血腥味很重,暗道不好,轉身便跑。
倏忽,一枚石子落在頸后,江嫿雙膝一軟,身子乏力地倒了下去,眼皮如墜千斤,不爭氣地闔上。
闔眼前,她還看見黑影一瘸一拐地走來,靠得越近,血氣越是濃厚腥膩。
再睜眼,手腳都被捆住,麻布塞得嘴裡鼓鼓囊囊的。裴玄卿就坐在旁邊,與她對視,充血的眸子陰戾。而他似乎也傷得不輕,即便有意隱忍,身子仍止不住顫慄。
好笑,昨夜還威風凜凜,今日便落得比她還慘。
「問什麼答什麼,否則殺了你。」
江嫿點頭如搗蒜,他粗暴地扯出布,她又一夜未飲水,嘴唇發乾的地方被磨破。吃了疼,狠狠蹬他一眼。
「來崖下幹什麼?」
江嫿朝葯簍子癟癟嘴,還不夠明顯嗎?
他劍眉微揚,匕首貼近:「是真採藥,還是探路?」
江嫿無言以對,兩次交鋒,都瞬間被他擒下。哪家組織培養出這麼不堪一擊的探子,傳出去要被人笑三年。遂嘆了口氣:「裴大人,你打算永遠綁下去,咱們一個餓死,一個失血而死?」
之所以這樣說,是見草堆里,有一隻利箭。箭頭倒刺斷了幾根,拔出時撕扯下少許肉塊。再對上他左腿的窟窿,纏過繃帶,血還在汨汨往外滲。傷口沒處理得當,倒刺留在體內會腐敗潰爛。
裴玄卿思忖片刻,打量著她惜命,便撐著身子靠近,替她解開手上的繩子。江嫿取下腰間針帶和酒壺,浸泡后,冷著臉提醒:「沒有麻沸散,可能會很痛,忍著點別亂動。」
血肉翻開,鑷子深入傷處,他始終脊樑挺直、一聲不吭。若非額發被汗珠浸濕,頸間青筋鼓起,她真要以為,這是尊銅鑄的假人,喪失痛覺。
沒看到他疼得齜牙咧嘴,翻滾著求饒的窘樣,江嫿小小的失望了:監察司還有不許喊痛的規矩?
「嘀嗒——」
身旁水窪泛起一圈漣漪,二人神情專註,沒注意細雨斜下,悄無聲息地落在髮髻上。待到包紮完畢,花葉上、水坑裡,開始噼啪作響,雨勢已打得嫩草抬不起頭。
江嫿一眼瞧見不遠處有個隱蔽山洞,忙道:「我也算你的救命恩人,別恩將仇報,害我染風寒。」
裴玄卿不可置否,用匕首挑開粗布條。本以為她會先跑過去,沒成想江嫿將蓑衣罩在葯簍子上,艱難地扶起他。
她身量本就纖弱,扶著一個瘸腿的習武之人很是吃力。裴玄卿耷拉著腦袋,側眼瞥見江嫿嘴唇抿得很緊,眉間蹙起,白凈臉上泛起一圈緋紅。
扶傷患躺下后,江嫿癱倒仰卧,嚷嚷著:「太重了,你看起來精瘦,結果沉得跟死豬似的,是太高了嗎?」
入職監察司以來,裴玄卿聽過別人罵他「奸佞」、「惡狗」等,還頭回聽見「死豬」。莫名地,侮辱性比前幾個還強。
方才攙扶時,江嫿便摸到他懷中有方長形硬物,結合多處傷口,大抵猜到:「你搶到賬本了,被人追殺?」
「對了一半。」他眯著眼,伸手撫上懷中冊子,似乎這樣才能安心:「他們要連線人一起滅口,監察司其他人為了保住他,全軍覆沒。他死前算是醒悟,把藏賬本的地方告訴了我。」
江嫿覺得,「醒悟」一詞通常用在反派願意回歸正道時使用,可裴玄卿的行事作風,哪像善男信女,跟正道扯的上關係?依她看,更像黑吃黑,線人選了白切黑的那個。
不敢多問,她休息完畢,將葯簍子提過來,扔掉表層,底下晒晒還能用。裴玄卿旁觀著,她每扔掉一根,就嘆一口氣,便打趣道:「這麼心疼?」
江嫿翻了老大的白眼,重重拍了葯簍幾下:「裴大人,要不是你蠻不講理,把我關在鋪里,醫館會一窮二白?」
裴玄卿雙手一攤,滿臉「關我何事」的拽樣。
早知道他心這麼狠,江嫿取刺的時候就該粗暴些,替天行道。
驀地,江嫿又回頭道:
「若有需要,我可以作證高府起火時,你並不在現場。你前腳設伏,後腳便有人滅口,監察司……有內應?」
隆雷乍現,雨下得更大了,山間像被籠罩上一層白霧,飄渺虛幻。他眸光銳利,一字一句地說:「不想惹禍上身,就不要對別人顯擺小聰明。」
有道是民不與官斗,更何況是皇上的心腹官。江嫿不再搭話算是投降,坐到洞口處,又翻起藥草來。
雨幕前,纖柔少女身著鵝黃雲錦繡羅裙,嬌俏明麗。髮髻間只簡單斜挽一支白玉簪子,襯出髮絲烏黑亮澤。
想是洞內昏暗之故,有明光從江嫿額前攀援,掠過小巧的鼻尖,吻過櫻唇,一路沿她消瘦的下頜線行進。裴玄卿遠遠望去,柔光籠罩在她周身,只是看著,都叫人心境安寧。
他呆慣了潮濕昏暗的監察司內獄,也走多了荒無人煙的墳場小徑。每一次出任務,幾乎都是在黑夜。融入夜色久了,裴玄卿都會產生幻覺,自己好像就是生活在陰溝里的蝙蝠老鼠,與青天白日永世相隔。
江嫿是美的,但美人他見得多了,不知多少高官削尖了腦袋,想往他身邊送貼心人。裴玄卿一見便知,那些女人和他是同路人,沒得叫他生厭。
暗無天日的血路,他獨行慣了,不需要有人矯柔造作地疼惜他、陪伴他。
直到此刻看著江嫿,他才發覺自己對美好同樣渴望。那恍若神明的女子,能否也降臨自己身邊,好叫他別在黑夜裡撞得頭破血流。
雨珠落進眼睛,江嫿伸手揉揉,欲起身回洞內,正對上裴玄卿的注視。他來不及收眼,只能尷尬地佯裝發獃。
江嫿不知曉,她擇葯的功夫,對方心裡起了滔天波瀾,只把他當個惹不起、打不過、還躲不掉的瘟神。
「裴大人,我對你可謂仁至義盡,雨小了很多,我要回家給妹妹做飯,你不會在我身後扔石頭了吧?」
提及小人行徑,裴玄卿自知理虧,乾脆地搖頭。他遭同僚背叛加害,不由得叫江嫿想起,自己爹娘就是這樣慘死的。因著同病相憐,此人雖可惡,她卻狠不下心置之不理。
「晚點,我可以送些吃食來。」
因為淋了雨,他解開發上束帶。從前江嫿見其他男子披頭散髮,總覺得對方像叫花子。可瀑般青絲配上裴玄卿這樣姣好的面容,並無半分張狂無禮的感覺。甚至叫人覺著,全天下的美男子合該是散發的,這樣才夠仙姿玉容。
「美男子」認真地想了想,坦言:「吃食就不必了,煩請你買一輛馬車,以便我離開。」
買——馬——車?
她看起來這麼富裕嗎?
裴玄卿從她怨懟的眼神想起,不久前,她還在哭訴破產。遂清咳了聲:「監察司內應提供了我的畫像,現在到處貼有通緝令,誣告我是兇手,騎馬會被發現。」
江嫿很心梗,呵呵一笑:「您誤會了,馬,也買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