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呈交賬本后,接連五日,陸續有天威降下。裴玄卿雖不上朝,也猜到皇上的臉拉得比東市挂面還長。眼下,不是與周世仁御前對峙的最佳時機。
趁著立功休沐,他親自替江妁辦好女子書塾的入墅事宜,又帶江嫿在京中廣覽風物、品嘗吃食,去首飾鋪置辦了好幾隻簪子,極盡地主之誼。這麼吃喝玩樂下來,她原先瘦得可憐的小臉,終於圓潤了些。
江嫿上手,對著臉左捏捏、右戳戳,終是接受事實,支頤撐在桌上,埋怨道:「胖得太快了,收不住可怎麼辦。都怪你,這麼富裕又出手闊綽!」
裴玄卿身著便服,淺碧對襟長衫貼著身子垂下,腰束月白色細帶,玉珏繫於右側。摺扇輔之,滿懷書生意氣,與人人避而遠之的厄命閻王全然不相干。
盯著她仔細打量了許久,半分也沒瞧出生氣的緣由。隨即搖搖頭,女兒家總對自己的容貌苛刻。胖些瘦些又如何,分明都嬌俏明艷。便將新上的蜜荷蒸雞推到她跟前:「無妨,祁縣有個棘手案子上報。多吃些,接下來我們要辛苦一段時日了。」
我們?
「我們不會包括我吧?」
「這裡有第三個人嗎?」裴玄卿鄭重其事地解釋:「有位倖存者病入膏肓,你醫術高超,興許能救人一命。」
原來是診脈探病,還好還好。江嫿鬆了口氣,還以為監察司的活兒都是夜探高官府、深追窮兇惡之類。休說是無償工,即便千金萬金,她也不肯拿自個兒性命冒險。
「不過,辦民間案子自有大理寺,為何出動你們?」
裴玄卿笑而不語,鄙薄之色溢於雙眸。
*
水光瀲灧,艷陽方好。二人吃飽喝足,由水路西下。到祁縣碼頭時,已近宵禁時分。
幼時在京中,江嫿曾聽爹娘說,祁縣擅造鐵器,又物美價廉。盛京都有不少鋪子從這兒訂貨,好節省些成本。
如今踏入此地,繁華忙碌之景不復存在。敲擊聲被哭訴誦經聲吞噬,唯幾間生意慘淡的鐵匠鋪還開著門,向遊人訴說這兒曾是鐵器之鄉。
凡是靠燒鐵鍛造為生之地,空氣里都飄著一絲濁氣。鐵鏽和焚燒煤礦的味道,摻進漫天紙灰里。
多條巷落前掛著喪帆,地上又有未燒盡的紙錢翻飛。有些是遇害者家屬多燒,有些則是商鋪燒給何氏,求她千萬別找上門。
遠而望之,凄白一片,哪裡像人間,分明是酆都鬼城。
江嫿終於明白裴玄卿為何弄來兩身道士服飾。
此處本就深信鬼神之說,再突然來了兩個異鄉人,定會引起縣中居民警惕排斥,想問出什麼便難上加難。
而自稱雲遊道士,察覺祁縣地氣有異,特來肅清惡果,就成了他們眼裡的救星。
這會兒到了縣衙,裡頭已經聚集了近二十個和尚道長。衙門重金徵求能人異士,超度何氏孤魂。
應徵者挨個展示能力,排他們前邊出來的兄台手持焦木棍,嘴邊一圈黑乎乎的灰土,好像是燒到鬍子了。江嫿湊近耳語:「他看起來很像街邊表演噴火的藝人,哪像道長?」
裴玄卿指向告示:「三十兩黃金,是人是鬼都想分一杯羹。」
縣令今日看雜耍聽吹噓都疲乏了,好容易捱到最後兩位,開門見山:「道長們有什麼能耐就使出來,讓本官開開眼。」
方才有人噴火,有人焚符,更有甚者做法后瘋瘋癲癲裝作何氏上身,縣令冷眼看著,這些人到底還能有多離譜,堂下仙風道骨的男子卻微微搖頭:
「世上並無鬼神,人死如燈滅。所有看起來毫無頭緒的犯案,都有蛛絲馬跡可循。」
縣令一拍大腿,終於來了個正常人!要說何氏化成厲鬼害人,他萬萬不信。可抓不住真兇,又接連有人死去,城中人心惶惶,紛紛求著縣令請大師開壇做法。
無奈之下,只得邊安定民心,邊儘力緝兇。
「只是,二位看著年歲不高,如何讓本官相信,你們有此能力?」
破案緝拿一事江嫿未曾涉及,她掃視了一通,裴玄卿神態自若,想必早備好了說辭。準備洗耳恭聽呢,他卻拿出腰牌,語氣不容反抗:「監察司指揮使裴玄卿,縣令大人,還有疑問嗎?」
江嫿:「......」
感情他走過場,只是為了安定外頭那些人。
不過,跟一個有本事的硬茬,真不賴!
縣令是地方提拔官,從沒去過盛京。光聽說書人講,厄命閻王手段狠辣,凡落到他手上的嫌犯,骨頭再硬也得吐點真東西。
閻王親臨,縱有小鬼又何懼?
次日一早,二人便跟著縣令去到周宅,拜訪本案唯一一個僥倖活命的人。
聽下人說,周蓉與死者何翡是閨中密友。頭七那夜,周蓉哭得心力交瘁,很早便休息了。誰知房中突然傳出一聲凄厲的尖叫,下人趕到時,她脖子上纏著一條白綾,綾身直直向上豎起,就像有東西在上頭提著似的。
縱使僥倖活命,她的身子也迅速枯敗下去。江嫿從宅門走到小姐閨房,一路貼了數不清的符籙,房門口的鐵桶里還盛有黑狗血,放久了腥臭難聞。周老爺哭訴:「這樣下去,蓉兒是要活不成了。道長,您可千萬要救救我女兒啊!」
推門進入時,周蓉正在昏睡,江嫿將她的手放平,兩指搭上,細細聽脈象,可診斷與所有大夫都相同:氣血兩虧,沒有內痾,像驚厥之症。
又看了前一個大夫開的寧神補氣方子,換作是她,也這麼開,喝上十來日應當能痊癒。
真是周蓉嚇破了膽,藥石無醫?
指尖壓著的手腕微微轉動,江嫿看向榻上,周蓉醒了,泛著烏青的眼皮勉力分開,彷彿睜眼都能耗去她大半力氣。得知這是縣令請來的游醫道士,她乾癟的唇張了又合,聲音細若蚊吶:「多謝道長、縣令大人。」
哎,虛弱成這樣還講禮節,倒是個惹人憐的小娘子。江嫿愧疚,自己見過的病例還是太少,一時看不出周蓉到底有什麼頑疾,只能說些寬慰人的話。
打閨房出來,江嫿便直奔廚房,查看了她平日吃食。天可憐見,她進食不多,都是些清粥果蔬,沒有一樣是傷身的。
裴玄卿與周父交談完,在門口等候,遠遠便看出江嫿步伐比來時沉重許多。見了他,微微聳肩:「我無能為力。」
顯然,裴玄卿驚詫了片刻。能寫出《疫病雜症論》,在醫道上的造化已是驚為天人。周小姐被嚇了一通,竟這般嚴重?
「不過,她脈相併不全然是驚厥之症,前後還小有變化。」江嫿邊走著,邊習慣性用食指敲打鼻尖:「總之......咦,這是什麼味道?」
她停下腳步,將指尖湊近鼻前細嗅,聞起來像淡淡的苦杏仁味混著硫磺。
裴玄卿抓過她的手拿近,呼出的溫熱氣息撲到江嫿手心,痒痒酥酥。她一張臉紅得像滴血似的,延伸到耳根,迅速抽回手,剜了他一眼:「我這是祖傳看家本事,你學不來。況且男女授受不親,裴大人懂不懂?」
聞言,他削薄的唇漾開一抹笑,令人目眩,很識趣地賠罪:「是在下唐突,想學江大夫聞味辨葯,您大人有大量。」
江嫿翻了個白眼:廢話!
但凡她有那麼一絲絲小心眼,裴玄卿都活不到現在。
「等等,你剛才說,這是葯?」
裴玄卿不知自己哪裡露了拙,語氣猶豫:「我胡言的,興許是摸到什麼髒東西,回去洗洗便好。」
「不!」她澄凈的雙眼再度流轉起亮光,一隻手重重拍上他的肩:「說得好,我知道哪不對了!」
作為裴玄卿的小跟班,江嫿被安置在衙門,與縣令妻女同處,有官差護衛。
他去義莊查看屍身,不便帶著江嫿。其實南楚邊境霍亂中期,每天都有病患死去。她再怕,也逼著自己冷靜。後來,便習慣了,連啊妁都以為,姐姐生性膽子大,是天不怕地不怕的。
可裴玄卿獨斷得很,他決定一件事,簡直不給人商量的餘地。江嫿都表示了絕不害怕,想一起去看看或許能幫上忙,他卻板著臉說:「小姑娘家家的,別嚇壞了傷到身子,不許去。」
縣令妻女以為她是哪家道門高人,能降妖捉鬼,也能一言不合給人下咒那種。千尊萬敬著都來不及,哪敢同她說笑逗樂。奉上好茶瓜果,母女兩便呆在旁邊的屋子,不再搭話。
獨剩江嫿無聊得在榻上打滾捶床:「不公平,不公平!我什麼訊息都分享給他了,他卻這樣霸道,跟頭回結怨時一點沒變嘛……裴玄卿,這絕對是我最後一次跟你合作!」
她晨起用膳後分明凈過手,一路只觸碰過周蓉腕處,說明,這味道便是從她身上沾染來的。
不怪其他大夫沒發現,世間罕有嗅覺靈敏到極致的人,能細細分辨出相似味道里的不同之處。且記憶超群,聞過的藥材絕不會忘。
這個能力給予常人,或許會懊惱,常受街邊不潔之物侵擾。但對大夫來說,就是天作之合。她的爹爹和祖父同樣擁有,因此郎家才得世代皇帝重用,穩坐太醫院院首之位。
從前爹爹還嘆息,她是女子,恐嫁人之後為世俗觀念羈絆,不能將郎家醫術絕學發揚下去。沒想到,爹娘先一步折在周賊手裡。
「爹、娘,你們看著,他德不配位,只會跌得更痛。」
想到這,憶起還得靠裴玄卿遞狀紙,江嫿又氣呼呼地改口:「倒數第二次。」
罷了,不去就不去,她乖乖呆在衙門喝茶吃瓜子。
——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