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58章
窗外浮光靄靄,窗內燃燈續晝。燭芯的暖光照在正紅裡衣上,溫和又喜氣。
良貴妃沒著人傳話,而是親自來側殿問她,裴玄卿在洗華宮外的長街候著,她可要一見。
見自然是要見,江嫿放下手中針線,猶疑道:「宮門落了鑰,他如何進得來?」
「監察司副使以上有特令,無召亦可入宮。」
但不能入后妃宮門。
如此,在外頭長街上,有值守宮女太監,人來人往,倒不擔心他會氣惱之下干出什麼瘋事。
幽月高懸,薄雲輕漾。她遠遠便看見宮人提燈在替裴玄卿照明,而他今日未著官服,而是換了身家常的墨畫白底對衫。負手而立,恍若月下謫仙。
梧桐葉上,暮蟬空鳴,聲聲葉葉是別離。
江嫿走得極緩,有些怯於面對那位偏執的閻王。可走得越來越近了,她卻驚詫地發覺,他唇角帶著微笑,眉眼也柔和,並沒像她想的那般陰鷙可怖。
事實上,本該大發脾氣的事,卻擺出這副面孔對待,比直接發作還詭異。
靠得近了,宮人們便很識趣地退避三舍,留給二人敘話。
她還未開口,一直背著手的裴玄卿將身後所攜之物拿到跟前,聲音很柔,帶著討好,讓她心裡揪得疼。
「我繡的腰封,你看看可還喜歡?」
他指節很長,露出一節在包裹外,泛著絲絲顫抖。
偏執又蠻不講理的指揮使,這是在示弱挽留自己?
江嫿覺得鼻子很酸,眼前視線被沖擠得越來越模糊。直到打開包裹,一枚金線密織描邊、合歡底綉鑲點翠的腰封舒展在眼前,眼淚便徹底泄了閥,如珠鏈滾落。
他是用提刀斬敵的手,去笨拙地練習穿針么?
她淚中帶笑,裴玄卿便知道,她是喜歡的。他上前一步,將她右手握在手心,顫聲問:「嫿嫿這樣喜歡,定也期待穿上嫁衣的樣子。今日是八月十四,六天後就該是咱們的婚期。屆時——」
「對不起……」
江嫿哽咽著打斷了他的討好,將包裹一片一片地放了回去、緊緊系好。做完這一切,她定定地看著裴玄卿,終是道出一句:「如果你願意等到重修結束,那時我再穿給你看吧。」
壓抑著的偏激,都於此刻翻湧而上,佔有和控制的想法衝垮了最後一絲理智。饒是光線暗淡,江嫿依舊能辯得,他眼裡,暖意消失無跡。取而代之的,是紅得像血一樣的憎意。
她下意識地退了兩步,轉身便想往洗華宮裡逃。頃刻,肩上一疼,幾乎能聽見骨節的吱咯聲。他握著她的肩頭,一路逼迫著抵到牆邊。
江嫿掙扎不動,邊上宮人想上前查看,裴玄卿側過頭,喑啞地呵斥「滾開」。
「五郎,這裡是皇宮,不是裴府。你在這動手撒野,皇上不怪你,別人也會參到你受罰為止的!」
「你擔心我啊?」他低頭輕笑,逐漸變得猙獰,紅著眼與她對視:「有使臣在場的宮宴都闖過了,還害怕在長街擄人么?江嫿,我想讓你體體面面地從宮中風光大嫁,做出讓步,不代表你能隨性踐踏我的心意。」
她微垂著眸,一聲不吭,他發狠地抬起她的下巴,威脅道:「無論是留你的命,還是人,只要我想,就不會在意要付出什麼代價。這一點,你清楚吧?」
「謝謝……」
裴玄卿一怔:「什麼?」
江嫿抬眼,認認真真地說:「還沒正式謝謝你替我求葯,連累得自己一身傷。」
她言辭懇切,目光溫柔而真摯,無形中,將他波瀾肆虐的心撫平許多。他眼中揉雜著一絲哀涼,自嘲道:「所以,你在成婚前際,後悔了?在北苑時,你親口說過什麼,你還記得么?」
「我記得,生生世世,不休不止。」江嫿抬起能動的那隻手,輕輕撫摸著他的側臉。宮牆漏出的月光熹微,描摹出他好看的側臉輪廓。周邊都黯淡著,唯二人腳下有幽月相映。
「五郎,與你相伴是我這十年以來最快樂的事。只要我還有一絲意識在,就決不會後悔。可我這回真有不得已的苦衷,請你原諒。」
在裴玄卿沉默的間隙里,江嫿想了幾十個用來搪塞、抗拒的緣由,好應對他的質問。
可他開口了,卻只想知道:「為什麼不能像我信任你一樣,信任我?」
他可以去相信,江嫿沒有一刻後悔過。可明明也想成婚,卻自請守靈。這該是遇到多大的難事,才會狠心撇下他。
摯愛且唯愛、包容並信賴對方,這不是早就達成的共識么?
江嫿別過頭,紅唇翕動:「現在不是時機,五郎,有時候隱瞞不代表不信任,或許那是一種保護。譬如皇上命你保守什麼秘密,你會私底下告知我嗎?你對我,同樣也有隱瞞呀。」
裴玄卿被她一問,一時凝噎著不知如何作答。
是啊,若真有艱險萬分的任務,她不知情便是最好的保護;況且自己的身世,到如今,他亦對她瞞著,只稱自己父母雙亡。
那又有什麼資格,去怨怪她沒有盡數坦白。
肩上的緊扼換為了輕撫,他抱有歉意、又滿心不甘地替她揉捏按疼的地方,賭氣似的說:「就這一次,你要是再弄出其他幺蛾子,我就……」
就怎麼樣,殺不得罵不得,還自作多情地替她求了郡君之位。她若想長住洗華宮躲著,也是能的。
半晌,他示威似的:「我就趁夜把你擄回去藏起來,再不讓人看見!」
「噗嗤」。
江嫿臉「騰」地紅了一下,繞到宮門后,將發出聲音的人逮個正著,笑罵道:「好大膽的丫頭,別以為你的正主子在這,我就不敢罰你!」
紫蘇回過身,忙告饒:「郡君恕罪,良貴妃擔心您……呃,與裴大人發生爭執,命奴婢前來……」
「聽牆角」這詞雖是事實,但用在貴妃身上難聽了些,她便不吱聲,打量著姑娘聰慧,必能猜到。倒是裴玄卿覺著匪夷所思,問道:「難不成娘娘覺得,我會戕害自己的未婚妻?」
「絕對沒有,大人不要多想!」
紫蘇嘴上否認,同時在心裡追加,戕害是不可能的,但擄了人強闖出宮,他真幹得出來。
*
八月十六,守靈和重修陵墓的隊伍浩浩蕩蕩,從皇宮準備出發。江嫿瞧見澤靈郡主,驚愕得忘了收起下巴,還是紫蘇提醒她注意些儀態,才收斂起來。
她默默走到澤靈身邊,皺眉道:「地宮陰寒,吃食又簡陋,郡主玉體恐怕難以承受。可是皇上向柔淑長公主施壓,逼迫你去的?」
不然,長公主怎會捨得讓獨女吃這個苦頭。
「你誤會啦,是我自己想去的。」澤靈朝她眨了眨眼,將她拉近些,避開眾人說:「皇祖母只有我一個嫡親外孫女,若我都不去,她老人家心裡多孤苦呀。母親起初也捨不得,但聽了這些話,便答應了。」
「可守靈一事,快則一年,長則兩三年,會耽誤郡主議親的。」
澤靈垂眼,面頰上泛起微紅,喃喃道:「耽誤才好,母親和太子哥哥選的那些,沒有一個是我喜愛的。」
分明是誤了,她卻歡喜,可見誤得好,江嫿再腦子愚鈍,也該明白,恐怕是徐瀟入不了長公主的眼,澤靈便想蓄意拖著。待那些「好郎君」都有婚配了,徐瀟才能說得上幾句話。
如是,江嫿嗔怪道:「都怨他,平日里任性妄為,紈絝之名遠揚在外。連賣糖葫蘆的小販都知道,徐國公家大業大,幼子卻是個不成器的。」
「江嫿妹妹,他被母親回絕時,已深悔自己從前所為,正用功溫書呢,你就別罵他啦。」
不得了,婚約還沒一撇,先護起內來了。江嫿哭笑不得,坦言問道:「郡主莫怪,我實在想不通,徐瀟除了模樣,到底有何處遠勝其餘小郎君們?」
澤靈伸手摩挲著腰間玉墜,言笑晏晏:「可我就是喜歡他生的好看,不成嗎?」
江嫿:「……」
她總算相信坊間所言,徐國公年輕時乘車出門,回府後,滿車都是小娘子們扔的花、絹子和玉佩香囊。
太子走完流程,快步到了馬車跟前,低聲叮囑:「你且安心去,隨行駐軍里有本宮的人,會護著你們。」
這話落入裴玄卿耳里,他居然很鎮定,沉著地回了句「多謝」。
待太子走了,江嫿小聲問:「我以為你會譏諷他記掛臣妻不要臉,如今這是?」
裴玄卿無奈地嘆了口氣,伸手揉揉她的額發,苦笑道:「監察司事務纏身,你不在我身邊。有人抱有善意護著你,我……何必去駁。」
掌心裡那張姣好的小臉努著嘴,眼看著就要落淚了,他忙笑著安慰道:「不哭,每辦完一件事,我都能休沐幾日。屆時,就去看望你。」
因著送守靈宗室女入太后陵墓一事,安陽暫時解了禁,須得跟在太子身後相送。
起初,聽人說名單里有江嫿,婚期延遲,她還不甚相信。這會兒見她穿著素白衣裳站在澤靈身邊,才安下心來。
既是江嫿自己選了條艱難的路,就別怪她順手多施加些險阻波折了。
安陽剛想上前耀武揚威,就被太子攔下,他神情嚴肅:「你忘了前段時間的教訓了么?今日是什麼場合,你還想去找她麻煩。」
「皇兄說的是,來日方長,待她到了地宮……」
「那又如何?」太子眼裡滿是痛惜,搖頭道:「錦樂,同是母后所出,為何你與我們截然不同。本宮會著人在地宮留意宗室女們的狀況,你趁早收斂心思。」
聞言,安陽身子微晃了下,不知是否因太久沒見日光,有些頭暈目眩。
皇兄從什麼時候起,已不再是她天底下最親近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