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泥菩薩
一時,金不換心底竟生出幾分惘然來,忍不住想:在她問「你倒不轉身看看我什麼樣」時,他就應該冒死轉頭看看。
在山脊上,他足足站了好一會兒,才返回夾金谷。
溪水已染上一抹血色,同行而來的修士們倒在山谷各處,陳寺依舊躺在之前的位置,傷重尚未醒轉。
金不換站在水潭邊,看看周遭的慘狀,並未生出多少憐憫之心,只想:「人人都挨了箭,連陳寺都傷重昏迷,獨我一人完好無損,若被問起,又如何解釋?」
清霜般的月色照在他臉頰,一雙漂亮的丹鳳眼底卻明滅不定。
這時看上去哪裡還與「紈絝」二字沾邊?
一番思量后,他竟彎腰從旁邊昏迷的一人身上拔下箭支,在自己身上比劃半天,終於手一狠,深深扎入自己左肋之下三分!
鮮血頓時染紅了衣袍。
金不換生平最怕是痛,這一時卻咬牙忍了,過得片刻,才將箭支連著血拔出,擲在地上。
周滿已走得遠了,離開夾金谷時,甚至還順路在其他幾個修士身上搜颳了一些銀錢,帶走了自己先前丟下的斗篷。
陳寺的另一支金箭就插在上面。
只是先前朝她射的第一箭穿入山林卻是去得深了,不便再尋了。
她攜著兩張弓、二十支箭,重新披上了斗篷,一路在山林中潛行,直到往東去了十多里,身體終於從緊張的對峙中放鬆了,被夜裡迎面的清風一吹,才感到左臂處傳來的劇痛。
冷汗一時淋漓。
借著林隙灑落的月光,周滿往傷處望去,只見鮮血已將袖袍染作一片暗紫,那箭傷竟比她想的還要深上許多,正汨汨地淌血。
這般的箭傷,不做處理恐怕不行。
距離與神都王氏那位韋玄長老約定的半月之期,已只剩不到四日,若讓人知道她身上有傷,難免遭致懷疑。
修士固然可以引天地靈氣入體,自愈能力遠超常人,可卻不足以使這傷處在四日內完全癒合。
她需要一些葯。
考慮片刻,周滿改了路線,轉朝小劍故城的方向去——
泥盤街三教九流匯聚,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到得城外,她先尋了一處無人的破廟,照舊先將弓箭裹進斗篷,藏到破廟樑上,然後才進城,前往泥盤街。
整條街就一家醫館,開在岔路盡頭。
有個說合適不太合適,說不太合適又似乎很合適的名字——
病梅館。
周滿到得街口,遠遠便看見前面一片瓦檐下懸了一隻葯葫蘆,正是「懸壺濟世」之意。
時近亥末,醫館前已沒幾個人影。
館外廊檐下倒是有不少無處棲身的窮病乞丐,大多衣不蔽體,面帶病容,躺在破爛的竹席上。
一名葯童就支了個葯爐,在外面熬藥。
周滿剛一走近,就聞見了清苦的藥味兒。
那葯童手裡拿著蒲扇正在給葯爐扇風,額頭都起了一層薄汗,抬頭看見她時,駕輕就熟往裡面一指:「看診開方在左邊,抓藥配藥在右邊,大夫在裡面。」
周滿點頭道過謝,便往裡走。
只是沒料想,她腳步才跨過門檻,就聽見裡面傳來一陣傷心的哭聲。
周滿循聲望去。
那是個頂多六七歲的小孩兒,腦袋後面還扎著小辮兒,此刻就跟做錯了什麼事一樣,站在診桌前面,傷心地哭著,一邊哭還一邊拿袖子擦眼睛,可眼淚怎麼也止不住。
診桌上躺著一隻還沒巴掌大的小黃雀,毛茸茸的腦袋垂下來,翅膀上沾滿血跡,正哀哀叫著。
診桌後面立著名年輕的男子。
因他低著頭,周滿看不清他模樣,只能瞧見他頭上插著簡單的木簪,穿一身洗得發白的青布舊道衣,身量頗高,只是過於清癯,倒真使人想起「病梅」二字來。
小孩兒抽噎著,滿心愧疚:「它是不是要死了……」
那年輕男子沒有回答,只是伸手將那隻哀叫的小黃雀捧在手心,輕輕將一隻手覆了上去合攏。
有輕盈的靈光在他指縫裡閃過。
小鳥哀叫聲忽然停了。
那年輕男子便笑了一笑,溫溫然開口,聲音清潤:「你看。」
清瘦的手掌打開。
方才還奄奄一息的黃雀,竟然活了過來,搖搖晃晃站在他斑駁的掌紋里,小小的翅膀一抖,便一下飛向空中。
小孩兒頓時驚喜地睜大了眼睛,忘了哭泣。
那年輕男子也抬起頭來,注視著飛翔的鳥兒。
這下周滿終於看清了他的模樣:兩眉舒展,溫潤而平和,略顯蒼白的臉孔上雖似乎籠了幾分病氣,可因他唇畔含笑,反倒混成了一種微微清苦的悲天憫人。
那小黃雀重獲新生,卻是頗為高興,揮著翅膀在醫館內旋了一圈,竟直接落在了周滿的肩上,晃動那毛茸茸的小腦袋,用乾淨的喙打理著它鵝黃的羽毛。
周滿不由一愣。
年輕男子這才發現醫館內來了新客人,舉目看向她。
方才還哭得眼睛紅紅的小孩兒,此時已破涕為笑:「沒事了,它沒事了!」
小黃雀啁啾一聲,也不知是不是在回應。
那小孩兒便追過來。
於是小黃雀一撲棱翅膀,又從周滿肩上飛走了。
小孩兒跟著跑到門口,然後才想起什麼,一下停住腳步,回頭向那年輕男子道:「謝謝王菩薩!」
那年輕男子失笑,只道:「去吧,下回小心點。」
小孩兒用力點了一下頭,帶著失而復得的開心跑走。
醫館內便只剩下周滿、那年輕男子,還有葯櫃前面一個搗葯的小葯童。
周滿只想,「王菩薩」這種稱呼,聽起來多少有些離奇。
那年輕男子知道方才一幕都被她瞧見,竟有些不好意思:「一些雕蟲小技,在下修為粗淺,讓姑娘見笑了。」
周滿心知他是催動靈力,修復了小鳥傷處,所用術法的確粗淺,倒一點也不驚訝。
她只問:「您是這兒的大夫?」
對方微微點頭:「是。姑娘是看病還是抓藥?」
周滿也不廢話:「受了點刀傷,想開些止血生肌的葯,想要癒合快的那種。」
對方便向她左臂看了一眼。
鮮血早已染了半片衣袖。
他下意識蹙了眉,似乎想問點什麼,但一看周滿臉色似乎並不想多說,便又把話咽回去,只道:「還請稍待,我開張方。」
旁邊便有紙筆。一管尋常的羊毫小筆,配一沓本地產的毛邊紙,紙色發黃,厚薄不均,實算不上什麼好紙,上頭壓著一塊玄鐵劍令。
周滿一眼就瞧見了。
她記得這東西金不換身上好像也有一塊兒,同那一管墨竹老筆、一把赤金算盤一塊兒掛在腰間。只不過眼前這位清癯的年輕大夫,似乎只將其當做鎮紙來用。
他蘸了墨寫字,對用什麼葯似乎已爛熟於心,下筆倒是未有半分遲疑。
只是間或壓抑著咳嗽一聲,似乎微有抱恙。
不一會兒便寫就了一張方子,他喚來葯櫃前搗葯的葯童,只道:「按方抓藥,三副即可,不必更多。」
那葯童接過藥方應了聲「是」,擺手請周滿到右邊來等,然後自己按藥方抓藥。
只是在抓到某一味時,葯童小聲嘀咕了一句:「不是刀傷嗎?」
周滿忽然抬了頭。
葯童倒未留意,雖不太明白,可還是伸手拉開藥櫃里的一格,從寫有「天甘草」的一格里取出最後一味葯來,與其他葯放在一塊兒,打成方包。
他將要藥包與那藥方一塊兒遞給周滿,只道:「外用創葯一日三回,草藥一日煎服一帖。」
周滿道一聲:「有勞了。」
她付過錢,拎起藥包,拿了藥方,便出得門來。
只是順著泥盤街的瓦檐往前走出一段路后,終究覺得不對。
周滿拿起那藥方細看。
紙面上的字跡極為漂亮,雋秀清冷,自有一種嶙峋蕭疏之感,末尾留了「王恕」二字,想來是方才那年輕大夫的名字。
這種都是為了防備將來出點什麼事,留個憑證。
但她的目光卻並未在這名字上多留,而是看向了寫在第三行的一味葯——
天甘草。
這時街面上早沒什麼人了,周滿朝前面走了一會兒,才看見一賣丹藥的中年攤主正在街邊收攤。
她心念一動,走上去問:「有草藥嗎?」
那攤主問:「要什麼葯?」
周滿便道:「想治點刀傷,買一些天甘草。」
那攤主頓時笑了:「治刀傷用甘草就行了,哪兒用得著天甘草?天甘草藥效倍於甘草,只有些鈍器傷或傷口較深的才用,比如什麼箭傷之類的……」
聽得「箭傷」二字,周滿眼皮便跳了一下,只是神色還是如常,一副不大好意思的模樣:「對不住,那是我弄錯了。」
攤主只搖搖頭:「無妨。」
他收拾起攤上的丹藥,背著箱子便走了。
周滿立在原地,又將那藥方拿出來看一眼,眸底溫度卻是漸漸退卻。
剛才那大夫知道她是箭傷!
大夫是病梅館的,病梅館在泥盤街上,泥盤街屬於金不換,金不換攀附世家。
腦海裡面的線條過於清晰。
回頭頭注視著遠處掛了葯葫蘆的醫館,慢慢把那一張藥方揉在手裡,周滿面無表情,拎著葯回到城外破廟,從樑上取下她先前藏好的弓箭,竟重將斗篷披了,面巾蒙了,又折返回泥盤街。
此時夜色已深,醫館內再無來看診的病人,正在準備打烊。
四下里安靜至極。
唯有門口那葯童還在煎藥。
王恕從裡面出來看時,葯童正拿一塊布墊著手,要將藥罐蓋子打開來看,不曾想手腳有些毛躁,沒拿穩,那蓋子竟往下掉去,眼見著就要摔爛在地上。
葯童險些叫出來。
還好旁邊一隻清瘦的手掌及時伸出,穩穩將那蓋子拿住。
葯童抬頭,這才看見王恕:「王大夫!」
王恕又輕輕咳嗽了一聲,方將蓋子放到一旁。
葯童拿蓋尚且要墊塊布,可知那蓋極燙,他徒手拿了,指腹都燙紅了一片,卻只略略皺了一下眉,似乎沒覺得很痛,只道:「別著急,小心些。摔了不要緊,留神燙著自己。」
葯童一時又羞又愧。
王恕卻轉頭看向廊檐下躺著的那些衣衫襤褸的病乞丐,原本擁擠的地方竟有一張竹席空了出來,分外扎眼。
他怔了一下,問:「吹塤的呢?」
那葯童抬頭看看他,小聲道:「抬走了。」
身旁於是一陣沉默。
王恕立了好一會兒,轉身朝醫館內走去。
葯童便道:「晚上要下雨,您帶把傘。」
王恕沒應,但過得片刻從館內出來時,臂下便夾了一柄收起來的油紙傘。
他拎了一盞燈籠,只道:「我去看看,過會兒回來。」
葯童看著他走下台階,竟覺難過:「泥菩薩過河,還想著別人……」
周滿藏在暗處,看這人從醫館出來,一路順著早已冷寂無人的泥盤街往另一頭走,不由皺了眉。
大晚上的,是要去哪兒?
只是她轉念一想,不管此人去哪兒,這深更半夜,一人走在街上,若有個什麼異動,她要動手倒也方便得很。
王恕走在前面。
周滿跟在後面。
長街幽暗,四面燈熄,但見那清瘦蕭疏的身影行在深濃的夜裡,燈籠並不十分明亮,只模糊地照著近處一小塊地方,彷彿隨時都會被黑暗吞沒。
此人修為的確粗淺,對身後有人跟隨的事,完全一無所覺。
他走過長街,往右邊一轉。
那是一座早已破敗的建築,紙糊的白燈籠早已破了個大洞,掛著蛛網歪在門邊,頂上匾額也要掉不掉的,竟然是一座義莊。
周滿一時詫異。
王恕卻已提著燈籠,徑直進了門。
她擰著眉頭,猶豫片刻,仍舊跟上,藏身於一扇破窗的陰影后。同時,拿起弓,反手抽了一根箭,搭在弦上,倒不急著動手,準備先看看此人究竟。
義莊里放著好幾具新棺材,不過都是尋常木材的薄棺,更多的亡者只是草席一卷,隨便放在地上。
只有最角落裡不太一樣。
那是名枯槁病瘦的老者,身上僅兩件破爛的麻衣,腰間掛著一隻陶塤,就躺在一副草席上,閉著眼睛,胸膛卻仍在起伏,猶有呼吸,只是已漸趨微弱。
——他在等死。
王恕對窗外的危險毫無察覺,走過來,看得片刻,將燈籠放下,蹲了下來。
老者終於費力地睜開了眼睛,看見是他,竟向他伸出那乾柴一般的手。
像極了求救的姿態。
王恕低下頭,伸手讓他握住,卻覺喉間微涌,澀然道:「都怪在下,醫術不精,修為粗淺,從來廢人一個。既救不得自己,更救不得旁人……」
原本清潤的聲音里,竟含了無限苦意。
到最末那句時,已輕得像空氣里飛著的浮塵,好似一陣風,便能揮散。
周滿忽然愣住了。
地上的燈籠,將那年輕大夫清瘦的身形投在牆上,卻成了一片巨大的黑影,沉沉壓在他身上。
她看得許久,終於指間一松,慢慢將弓箭放下。
破敗的義莊里,那彌留之際的老者,卻是艱難地搖了搖頭,然後抬起那枯枝似的長指,向自己腰間一指。
於是王恕看見了那隻陶塤。
並不光滑的黑色外表,因經年跟著老者在泥盤街上行走吹奏,更添幾分歲月風雨後的陳舊。
周滿已放棄了原本的計劃,收起弓箭,轉身便要離開。
這時,背後忽然傳來一道塤聲。
初時只吹了兩下,慢慢那破碎的音調便連了起來,從漏窗破洞里透出來。
她的腳步,頓時停下了。
塤聲嗚嗚,沉緩悠長,好似與外頭忽然颳起的夜風應和,時高時低,一下使人想起花落葉墜春蠶死……
這悠悠人世,多少訴不盡的悲與苦?
周滿心中翻湧,眨了一下眼,終於沒忍住,回頭望去。
身後是荒草,頭頂是缺月。
那王菩薩清瘦的身影,就投在破爛的窗紙上。
吹土成塤,乃為坤音。
一曲漸終,枯瘦老者的眼早已合上,口角竟似含笑。
王恕兩手捧著那塤,慢慢放下,然後彎腰取了燈籠里的火盞,走到桌前,將上面一盞長明燈點燃。
義莊里供著神佛菩薩,金身早已剝落。
他站在燈前,抬頭望著祂們早已模糊不清的臉孔。
直到外面風吹進來,搖響了破爛的窗紙,他才重將燈籠提了,朝外走去。
庄外灰塵覆滿的台階上,不知何時濺了一滴水。
王恕看見,便想:是要下雨了吧?
他抬目看向半空。
果然,風吹雲來,遮了缺月,很快便撒下一場瀟瀟的雨,將整條泥盤街籠罩在一片朦朧中。
義莊內長明燈微弱的光亮照在他身後。
泥菩薩撐開了傘,提著燈走入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