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劍夫子
周滿與那老者俱是一驚,幾乎同時伸出手去,將人撈住。那老者似乎有些意外,回頭看了周滿一眼。
但也只是這一眼。
王恕身軀已是觸手冰寒,簡直像是整個人都掉進了冰窟一般,老者面色頓時微變,顧不得多說半句,趕緊將人朝後堂扶去。
孔最、尺澤兩名葯童早被打暈了扔在角落。
他從牆邊經過時,一拂袖便將二人喚醒,只吩咐道:「速去燒水,取針備葯,把館門閉上!」
兩名葯童在先前洒掃時被那些黑衣人打暈,剛醒過來見得地上躺著三具屍首、兩灘骨水,王恕更是身負重傷,不由都駭了一跳,反應了片刻,才醒悟過來,趕緊依言前去準備。
老者則將王恕扶至房中躺下,很快便有熱水、金針、藥瓶藥罐端進去。
周滿猶豫了一下,並未進屋,只站在廊下。
但見得乾淨的熱水不斷端進去,端出來時卻都是一盆盆已經染污的血水,甚至隱約泛出一種詭譎陰森的紫黑之色。
然而房中卻未傳出半點聲音。
那尊泥菩薩卧在床上,還未昏迷到失去意識,壓在床側的手指緊緊扣住,骨節泛白,越發如枯枝般顯出一種嶙峋之態,分明是在忍痛。
老者先取出那桃木細錐,接著卻將一枚粗如釘的金針刺入他後頸。
他終於側轉了臉。於是那雙眼,便隔著一道半掩的門扉,與外面周滿的視線對上——隱忍過太多的苦痛,掙扎於焚身的業火中,又不願就此沉淪、屈服,縱使奮了力、咬了牙、拼了命,也不肯低下頭顱!
甚至透出了一種對於某種無法反抗的存在的……
恨。
只是在觸到周滿視線的那一刻,這種恨也好,忍也好,又忽然都消散了,僅餘下一點淡淡的悲苦,連著少許不願被人窺見這般不堪處境的難堪。
周滿竟然讀懂了——
他不想她看見。
於是眼睫一垂,慢慢收回了目光,她退了幾步,離那扇浮出血腥氣的門扉遠了。然後才站定,只望向後園中那一叢叢沒有開花的病梅,任由心中諸多念頭紛擾。
兩名葯童還在進出忙碌。
直到月上中天,身後才傳來門扉合攏的聲響。
周滿回過頭,便看見了那名老者。
泥菩薩進學宮時並未隱藏,用的就是藥王關門弟子的名義,即便前世不曾見過,可眼前之人的身份還不好猜嗎?
她躬身一禮:「見過一命先生。」
一命先生頭髮花白,看外表是五六十歲年紀,著一身灰袍,眸底神光斂聚,自然也已經看見了她,但同時也看見了她手裡執著的那枝梅:「這梅……」
周滿這才發現,那枝梅自己拿在手裡,竟一直忘了放下。
想來此梅有如此強橫的生機,又堅韌到可以當做劍用,該不是什麼普通之物,所以一命先生才問起。
她雙手將此梅遞出,只道:「先前刺客來襲,晚輩手中並無趁手的兵刃,所以泥……王大夫便將這一枝梅遞給我暫作劍用,是我打完便忘了,當完璧歸之。」
一命先生將那枝梅接住,聽完她的話,卻是一怔:「你剛才說,這枝梅是他遞給你用的?」
周滿有些奇怪:「是。可有何處不妥?」
一命先生忽然久久沒有說話,末了,竟是長嘆一聲:「沒什麼不妥。他既主動將此梅給你作劍用,想來是早就知道了。也是,我這等哄騙小孩兒的把戲,他怎麼會看不透呢?」
周滿一句也沒能聽明白。
然而一命先生似乎只是自言自語,自嘲自諷,並無解釋之意。
他走至病梅館前堂,眼見那粉白的梅瓣上沾了點點鮮血,便輕輕伸手,拂落上面的血跡,動作小心得彷彿怕碰落了任何一片梅瓣似的。然後重將這一枝不敗的病梅,插回了梅瓶之中。
此時醫館的門已經關上。
因為城門口有宋王兩氏爭鬥,泥盤街的人不是怕殃及池魚躲得遠遠的,就是去了近處看熱鬧,以至於醫館內這一場兇險至極的刺殺從頭到尾都無外人發現。
前堂的地上,還躺著三具屍首,兩灘骨水。
一命先生走過去查看那三具屍首的情況,同時貌似不經意地打聽周滿來頭:「我那徒兒性情雖向來溫和,可朋友卻並沒有很多,倒是難得又瞧見生面孔。不知姑娘你……」
周滿會意,自報了家門:「晚輩周滿,與令徒是劍門學宮中的同窗,休沐日恰好來醫館拜訪,才遇到這樁事。」
一命先生便「啊」了一聲:「原來是同窗。那不知姑娘出身何地,師承何門?」
周滿如實道:「蜀州本地人士,暫無師承,進學宮是因神都王氏舉薦。」
神都王氏舉薦?
剛要探向葯櫃旁那具刺客屍首的手忽然頓了一下,眉頭更是瞬間微蹙,一命先生險些以為自己聽錯了。
他徒兒怎會與王氏的人結交?
一命先生心中已掀起波瀾,只是周滿站他身後,無法看見他臉上細節,是以並未察覺出不對,斟酌了片刻后,終於開口相詢:「不知王大夫現在傷勢如何?」
一命先生不動聲色:「此傷老頭子還能治,他暫無大礙。只是那細錐以桃木製成,上面鐫刻著兩重符咒,既能破人防禦,損傷經脈,還能使人周身靈力潰散,頗為陰毒。他自小體弱,這一回卻沒有那麼容易痊癒,恐怕得將養上好幾天了。」
周滿原本也想,有一命先生在,不該有什麼事,得他親口確認后,懸著心已放下幾分。
但他隨即提到那柄桃木細錐,卻不免在她心上蒙了一層陰影——
前世宋蘭真便是以一柄桃木細錐刺傷了她……
一如一命先生所言,破人防禦,損傷經脈,潰散靈力!那九重詭異的符咒一轉,大乘期修士都抵擋不住,實力立時折損大半!
若非如此,就算千門百家圍攻,她自問也能一力擋上十天半月,又豈會淪落到一夕間便被人屠光玉皇頂的下場?
一命先生說完話,已經彎身下去查看那三具刺客的屍首,可竟搜不到哪怕一點能證明他們身份的線索。
白色的面具掀開,也只不過是三張平平無奇的臉。
他便皺起眉頭:「完全辨不明來歷……」
周滿見狀問:「您也不知道這些人的身份嗎?」
一命先生心中自然已有猜測,可卻不會對著周滿講,反而道:「在修界漂泊久了,結過的恩仇無數,一時半會兒猜不出是哪家。」
這些刺客是沖著一命先生來的——
按理說,這是最大的可能。
然而因那桃木細錐,周滿始終存有疑慮,隱隱覺得並非如此:「請恕晚輩冒昧,那柄傷人的木錐看起來頗有奇詭之處,不知可否借晚輩一觀?」
她與王氏有關聯,一命先生對她頗有幾分忌憚,但回想她剛才對王恕的關切又不似作假,而且其餘兩名刺客都斃命於她手,又覺得或恐她與王氏其他人不一樣。
否則,王恕怎會與她相交?
盯著她想了一會兒,一命先生到底還是從袖中取出了那根木錐,遞給了她:「此錐形制罕見,尤其是上面所鐫刻的兩重符咒,威力無匹,可老朽竟從未見過,對其出處卻也毫無頭緒……」
桃木細錐上還沾著那尊泥菩薩的血,其形狹長,越發顯得詭異陰森。
兩道深黑色的符咒就畫在錐尖兩寸處,疊了兩圈。
一筆一劃,都透出古拙之意。
周滿接來一看,瞳孔已是劇縮,心中更是發冷:雖然所用木質有所差別,可這上面僅有的兩重符咒,竟與宋蘭真前世用來刺她的一模一樣!只不過前世宋蘭真那柄有九重符咒,這一柄只有刻了兩重罷了。
她原本以為前世那桃木細錐乃是宋蘭真獨門法器,畢竟她修的《十二花神譜》里便有桃花,取桃木作為法器再正常不過。
可前世宋蘭真是什麼修為,什麼造詣?
這一世她就已經能制出這般法器,繪出這般符咒了嗎?
且她殺陳寺之事,顯然還未敗露,就算宋蘭真的確有這般厲害的本事,又有什麼理由來針對她,甚至連身為一命先生弟子的泥菩薩都要殺?
可若不是宋蘭真……
那這相同的桃木細錐、相同的符咒圖紋,又意味著什麼呢?五名刺客來殺,原本的目標又到底是她、是王恕,還是一命先生?
短短片刻,已有無數疑雲浮了上來。
一命先生觀察著她的反應,忽問:「你識得此物?」
周滿回神,當然不可能實話實說,只道:「前輩誤會了,晚輩只是方才忽然想起那五名刺客剛進來時,分了三人出來對付我,有些懷疑這些人實是沖著晚輩來的……」
一命先生頓時有些意外。
周滿卻已將那桃木細錐遞還給他,道:「這木錐來歷,晚輩見識淺薄,看不出什麼來。」
她面上看著平靜,實則思慮重重,只想找個安靜地方將線索梳理一遍,於是道:「今日天色已晚,王大夫想必需要養傷,晚輩不便叨擾,這就告辭了。」
一命先生也沒挽留:「館中出了這樣的事,的確也不便再留外客,改日老朽當請姑娘來館中喝茶。」
他先拱手為禮。
周滿連忙把禮還過,卻是揣著滿腹心思從病梅館中出來。
此時已經是後半夜,更深露重,外面的街道上看不見半點人影。
她立在街邊,算了算時辰,與其繼續留在小劍故城,倒不如提前返回學宮。
這般一想,便抬步朝城門口的方向去。
只是周滿沒有看見,在她離開后不久,病梅館對面昏暗的街巷中,竟有兩道身影慢慢慢顯露出來。
若她還在此處,只怕一眼就能認出——
這二人不是別人,正是那王氏長老韋玄與隨侍在他身邊的商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