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7 第 327 章 劉老登大舞台42
陛下還在裡面……
父皇?!
那聲音炸響在耳邊,九皇子的心臟也跟著漏跳了一拍,他毫不遲疑,馬上就衝到近前去。
早有內侍拎了水來,只是遲疑著不太敢近前,九皇子解下身上外袍浸濕,披在身上毅然決然的沖了進去。
等到宮裡其餘人聞訊趕去的時候,皇帝已經被九皇子救了出來,少年稚嫩的臉上染了黑灰,手臂也留下了被火焰舔舐的痕迹,唯有一雙眼睛明亮如初。
皇帝像是頭一次見到這個兒子一樣,神情動容,緊緊地拉著他的手:「好孩子,真是好孩子!要不是你,父皇今日只怕就要殞命於此了啊……」
幾位皇子的目光似有似無的落到這個向來沒有太大存在感的兄弟身上,眉宇間不無艷羨,侍臣們不動聲色的打量著他,眼神中充斥著考量。
九皇子有些不習慣這樣萬眾矚目,下意識搖頭道:「父皇乃是上天之子,即便沒有兒臣,也一定會化險為夷的。」
同樣是從火場里出來,但是皇帝的臉明顯要比九皇子乾淨。
注視著面前的兒子,他久久無言,良久之後,終於道:「你很像你的母親……」
救駕之恩為九皇子贏得了前所未有的來自天子的眷顧。
事發第二日,皇帝降旨正式冊封他為齊王。
這個佔據了近百座城池的東方大國,富庶且遼闊,是所有皇子的夢中之地——劉氏第一個得到這個封國的人是劉肥,高皇帝的長子,由此便可以想見此地的要緊與繁華了。
八皇子曾經遐想過這裡,沒想到最後卻成了他一向看不起的九弟的封地。
而皇帝尤嫌如此不足以彰顯自己對愛子的看重,旋即加恩九皇子的外祖父食邑五千戶,封號忠侯——這是極高的褒讚了。
八皇子仍舊是皇帝的愛子,只是較之九皇子,卻要後退一步了。
而皇帝近日幾乎是逢人便拉出那冒著生命危險去救自己的好兒子來誇讚:「若不是他,朕只怕早就命喪黃泉……」
劉徹知曉此事之後,馬上便向九皇子一拜,感激他救下君父,立此大功,同時又主動提議封其為大國藩王。
八皇子前有豺狼,後有虎豹,不肯落於人后,強撐著替九皇子請賞。
九皇子對這突如其來的一切,卻是誠惶誠恐。
他既沒有大哥那麼聰明,也不像八哥那麼圓滑。
皇帝那句話說的很對,他其實很像他的母親。
「我的德行和才幹並不足以做大國之主,父皇還是另選良才吧。」
他遲疑著說:「且來日父皇百年之後,請您允許我留在長安,繼續侍奉母親,待她老人家亡故之後,再往封地去。」
八皇子瞟了他一眼,心說老九怎麼這麼傻!
怎麼敢當著年事已高的父皇的面,說起他亡故之後的事情?
皇帝倒是沒在乎這節,只是有些詫異:「你不想奉你母親去你的封地上,做王太后嗎?」
九皇子搖了搖頭:「母親她生於長安,長於長安,落葉歸根,還是更喜歡這裡,且她向來同母后投契,真的遠赴他鄉,恐怕也未必會高興。」
皇帝被他的話所打動,目光柔軟的看著他,應允了此事:「你是一番孝心,朕豈有不依之理?」
又去看劉徹:「太子怎麼說?」
藩王成年卻留於長安,威脅到的其實是儲君的地位。
劉徹好像一點都沒察覺到潛藏其中的危險,馬上道:「皇弟為父皇盡孝在先,這回又是為了向母親盡孝,倘若兒臣連這樣忠孝的懇求都不能應允,又怎麼能堂堂正正的對天下臣民說本朝以孝治天下?」
皇帝看看九皇子,再看看好大兒,老懷欣慰的點了點頭。
……
事發之時周若冰尚在病中,並不知曉,待消息傳到她耳朵里,已經是塵埃落定。
她沒有為此責備兒子冒險。
在她看來,皇帝雖然不像寵愛八皇子一般寵愛自己的兒子,但還是盡到了皇室里一個父親該有的責任。
既然如此,身為人子,眼見父親身陷火海,衝進去救助,不是應有之份嗎?
周若冰只是覺得這個兒子毫無政治覺悟,甚至於還不如她這個出身低微的娘呢!
「你難道不知道成年了的藩王留在長安意味著什麼?怎麼敢開口要求繼續留在這兒呢!」
九皇子跪地不語。
自己的孩子自己知道,周若冰摸著他的發頂,哽咽道:「傻小子,我十幾歲就進了宮,到現在也有二十多年了,哪裡還記得娘家是什麼樣?至於長安風景,更是早就忘乾淨了,巴不得跟你去封地上看看新鮮東西呢,聽說齊國臨海,有人那麼長的大魚……」
說到最後,卻是難以為繼。
九皇子埋臉在母親膝上,神情溫和,並不為自己分辯什麼。
兒子教的不好,做母親的要為他擔心。
可要是教的太好,叫他太過於體貼孝順,做母親的心裡也很不是滋味。
何必為了她那一點小小的情感上的慰藉,而承擔那麼大的政治風險呢?
周若冰想責備他,但是又無法責備他。
皇後知道她們母子倆的秉性,早早使人來傳話,叫周夫人安心靜養,不要勞神,更不要胡思亂想。
周若冰心想也是,小二十年的交情,誰不知道誰呢。
要說自己比皇后強,自己的兒子比皇太子強,那就太拎不清自己幾斤幾兩了。
既然如此,還有什麼好擔心的?
心病一消,連帶著身體也跟著好了,待到她再次出現在後宮中時,那些近年來蒙寵的嬪御們都格外的多了幾分恭敬。
從前是敬畏周夫人,敬畏皇后的心腹左右手,而現在在那兩者之上,卻又加了一條——敬畏九皇子的母親。
周若冰唏噓不已,同皇后道:「難怪人都想往上爬呢,我從前雖也沒受過什麼委屈,但是前前後後經過幾回事,人情冷暖,也算是看明白了!」
皇后的微笑當中含著一絲譏誚的意味:「拜高踩低,人情世故,向來如此。」
……
九皇子的得勢伴隨著八皇子的失勢,就像李廣利去拉攏朝中敵視皇太子的人那樣,蛋糕就那麼大,有人吃得多,當然就有人吃得少。
皇帝上了年紀,沒有太多的精力出遊,更多的還是需要人在旁邊陪著,端茶送水,說說話,亦或者是幫著研墨,讀一讀奏疏。
從前這都是八皇子的活計,但現在,卻都已經成了九皇子無限榮光的點綴。
對此,八皇子是憤恨的,九皇子是惴惴不安的。
九皇子出生的時候,母親便已經失寵,雖然有著夫人的位分,無人欺凌,但他這個獨子所得到的的,也只是一個尋常皇子的一切,乃至於皇后和皇太子的額外偏愛。
而他那位至尊父親的任何多餘的情緒,他都無從獲取,如今陡然被捧到高處,他很不適應,甚至於因為見到從前討好奉承八哥的人來取悅自己,會有種異樣的歉疚和羞愧。
八皇子是個很懂得試探對方軟硬的人,當他發覺這個弟弟骨子裡就是個軟柿子之後,就開始順桿往上爬了。
九皇子如今正得聖寵,他當然不會明晃晃的欺負弟弟,但是宮裡邊兒想叫人難受的法子太多了。
尤其這個弟弟又是個悶葫蘆。
他甚至於不懂得如何利用來自至尊天子的寵信,連去告一狀這樣的事情都不會去做。
這種隱藏在暗處的交鋒,勝利者小心翼翼的掩蓋著戰果,失敗者在黑暗中保持緘默,外人是很難察覺的——表面上看起來是這樣。
直到有一日,九皇子無意間撞見八皇子的親信避開巡查的禁衛,懷抱著什麼東西,鬼鬼祟祟的出現在皇太子居住的宮室附近。
他停下腳步,同時拉住身後的侍從,將身形隱藏在陰影之中。
等待了將近一刻鐘時間,就在下一次巡邏即將到來的時候,終於見對方低著頭,快步走了出來。
九皇子眉頭緊鎖,低聲道:「他方才懷裡是不是揣著什麼東西?現在卻空了。」
侍從有些遲疑:「好像是?光線昏暗,奴婢看不太真切。」
九皇子沉默了半晌,沿著陰影蔓延出去的地方走到那人匆匆離去的小徑,目光定定的落在了青石路旁那幾片小小的新泥上。
……
劉徹如何也想不到,到自己面前來揭開巫蠱案面紗的,竟會是這個九弟。
當然,此時此刻,即便是九皇子自己,也並不知道八皇子的親信到底在這附近做了什麼。
他只是出於宮廷皇子的敏銳和對於長兄的擔憂,覺得有必要將這件蹊蹺事告知長兄罷了。
「那人來的時候懷中有物,走的時候兩手空空,途經的地方又有新泥的痕迹,我總覺得有些不妥,可當時把人攔下,一旦鬧大,若是冤枉了八哥,豈不是傷了兄弟感情?也會叫父皇憂心的。」
九皇子蹙眉道:「所以便只好在他走後,悄悄來稟告兄長了。」
劉徹讚許的看著他:「真是長大了啊,這件事你辦的很妥當。」
九皇子笑的有些靦腆:「大哥不要嫌我多事才好。」
劉徹笑道:「自家兄弟,怎麼會呢。」
因著這事的緣故,九皇子回去的晚了些。
周若冰彼時正在核對宮中賬目——說來也是近期宮裡邊走背字兒,先是她卧病,緊跟著皇帝遇火,剛過去沒幾天呢,皇后又病了。
她是位分僅在皇后之下的夫人,又是近來極得皇帝看重的九皇子之母,再有皇后舉薦,宮務之權自然就妥妥的到了手。
這會兒見兒子回來,還奇怪呢,打著算盤,頭也沒抬:「去哪兒了這是?早說了晚上少在外邊閑逛,一隻蚊子叮一口,最後就什麼都剩不下了。」
九皇子擺擺手遣退眾人,坐到母親旁邊去,低聲將今晚之事說與她聽。
周若冰聽完心裡咯噔一下,雖然猜不到具體的內容,但她的確從中嗅到了陰謀的味道。
她問:「皇太子怎麼說?」
九皇子道:「大哥說這件事他會管的,叫我不要擔心,也不要跟別人提起。」
周若冰的心緒就像是窗邊的那架五弦琴似的,忽然間被觸動到了。
恍惚間像是回到了當初,很多年之前。
那時候,這孩子甚至都沒有出生……
她久久沒有言語。
九皇子有些不安,握住母親微冷的手,擔憂道:「母親,母親?您怎麼了?」
周若冰回過神來,眼瞼低垂,輕輕笑了:「沒什麼。」
她說:「只是忽然間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
夜色已深,皇太子的宮室卻是燈火通明。
究其原因,卻是皇太子妃遺失了大婚之時帝后賜下的佩玉。
審訊有機會進入內殿的人,卻是一無所獲。
向來溫和從容的皇太子妃為此大動肝火,下令封鎖四門,挖地三尺,也要把佩玉給找出來。
彼時劉進已經歇下,聽到動靜起身,使人前去打探,知曉原委之後,便知道這裡邊兒有鬼。
皇太子妃不是第一天做皇太子妃了,十幾年沒出過差錯的人,怎麼可能一朝性差踏錯,選錯了近人?
而有機會進入內殿的宮人和內侍,就算是真的動了貪心,也該去拿那些金銀珠玉,又怎麼敢去拿那極具有標誌性、尋常人根本無法取用的佩玉!
他猜想,那佩玉大抵只是一個由頭,一個足夠聲勢浩大,掀起清查的由頭,母親真正要找的,其實另有其物。
劉進披衣起身,去了正殿,卻見父親也正在此,臉上神色少見的有些冷凝,看他過來,面無表情的向他示意一側坐席,一言不發。
劉進見狀,心便微微沉了下去。
他跪坐在父親下首,茫然又不安的等待著。
如是過了兩刻鐘之後,皇太子妃鐵青著臉來到了殿內,身後親信們捧著幾隻用紅布掩住的木盒,進殿之後小心翼翼的將其放下,便垂著頭跪地不語。
在劉進的記憶中,母親一直都是優雅從容的,從沒有如此失態,而今時今日,即便找到了假充佩玉名義的東西,神色竟也如此不豫,實在有些匪夷所思了……
他正疑惑間,跪在地上的幾名侍從小心翼翼的將紅布掀開,打開了那幾隻木盒。
劉進瞟了一眼,瞬間便明白了母親的神色為何如此難看,霍然起身,怒盈於色!
該死!
這是想要滅絕掉儲君一系的毒計啊!
是誰?!
短暫的遲疑之後,他很快就有答案。
除了那位好八叔,還會有誰?!
劉進猝然看向上首,眼底殺機畢露:「父親……」
劉徹的心裡卻很平靜。
儘管此時他臉上的神情十分凝重,不過那都是裝的。
「差不多是時候收網了。」他悄悄同老夥計們說。
然後劉徹坐直身體,提筆蘸墨,手書一封,遞與劉進:「拿著這個去找蘇武,協同霍嬗去調集南軍,包圍海西侯府,你持我手書,去將你八叔扣住,他身邊的所有親信,盡數緝拿審訊。」
「是!」劉進震聲應了,心下又有些不解。
怎麼會選擇調用南軍?
那支部隊,可是戍守在未央宮、天子的眼皮子底下啊。
再轉念一想,又有種豁然開朗的感覺。
或許驚動天子,本身就是父親的意願所在吧。
……
李廣利此時正深感不安。
不是因為他知道皇太子已經窺知了他的構陷計劃,而是因為……
那個提議他行巫蠱來構陷皇太子的門客,不見了!
他去哪兒了?
不知道,也找不到。
原本十拿九穩的一個陰謀,現下卻忽然間就變成了陰謀本身。
李廣利冷汗涔涔,心跳如鼓。
他很清楚,這絕不可能是個偶然!
可倘若這不是個偶然,也就意味著那個門客的到來,乃至於他對自己說的那些要掉腦袋的話,都是別人蓄意指使——那個人又會是誰?
李廣利快要瘋了!
巫蠱是把雙刃劍,它能夠輕而易舉的將一位漢室儲君送上絕路,當然也能夠不費吹灰之力的滅亡李氏!
而他,李廣利,自以為是執掌這股力量的人,一直到了最後,才愕然驚覺,他其實只是一個被戲弄的小丑。
被戲弄其實也不算可怕——真正可怕的是,巫蠱木偶已經被送進宮,埋葬在皇太子的宮室里了!
如果他和八皇子在做這一切的時候,陰影里都隱藏著另一雙眼睛,森森的注視著他們……
李廣利簡直不敢再想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