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當街行兇
小城名叫烏落,相傳古早古早之前,曾有「烏獸」落葬此地,有說是一隻三足赤烏,有說是一頭黑色天狗,有說只是一群烏鴉,在某個日落枯藤的黃昏,集體自殺了。
對於李晏清而言,如果事情屬實,不是哪位官老爺幾兩釣詩鉤后的賣弄風雅,他更相信最後一種說法。
雖然少年完全不懂烏鴉為什麼要自殺。
卯時三刻,晨光熹微,正逢早市,城中一如既往熱鬧。
泥牆根下,以餡兒大皮薄著稱的老崔餛飩,布招獵獵,高朋滿座,駝背店家在一方黃泥土灶前大開大合,如臨大敵,四隻手都有些忙活不過來。
有挑擔的貨郎從旁邊經過,顯然是相中了這批豪客,餛飩和炊餅,豈非絕配?卻又顧忌人家繳了市金,便三步作兩步走,正臉表情不變,只用腦後的那張嘴巴狀不經意般喊上一句:「炊餅,剛出爐的炊餅哩。」
這一嗓子喊出去,約莫也就恰好飄到餛飩鋪,很快淹沒在周圍此起彼伏的叫賣聲中。
商市以人為本,像如此繁華的街道,地段自然不差,街尾盡頭便是縣城衙門所在。
平日里,衙門口大多冷清,哪怕有些案子提審,圍觀者也不過寥寥數人,那扇左右各立有一尊狻猊石獸的烏漆大門,對於尋常百姓而言,不啻於一張擇人而噬的獸口,漫說靠近,僅瞥一眼就不寒而慄。
但是今日,衙門外卻里三層外三層,人滿為患,足有二畝地的空場子上完全沒有下腳的地方,大傢伙使出渾身解數探長脖子朝裡頭張望。
有些人甚至不顧及閑言碎語,比如最後排有個婦人,拖地的葛裙下抻出兩條肥碩的青紅觸手,將人頂得老高。
顯然城中關心這起案子的人有不少。
話說回來,那樣溫婉善良的姑娘,又有幾人能不心疼呢?
明明前幾日還宛如山上絢爛的紅躑躅,現在卻只能在枯枝雜草中找到一抹殘紅。
繁花易謝,佳人易逝,自古美妙不長留。
縣老爺今日難得卯時照班升堂,審過三刻,已有判決:高家高展翔,殺人罪名有誤,當堂釋放。
圍觀百姓中也不知多少人義憤填膺,心中怒問王法何在,殺人償命,天理公道,本就是人贓俱獲的案子,怎麼還能翻供的?只是畏於皂吏手中的快刀,和首富高家的權勢,不敢流於表皮之外。
人群擠向兩側,從中間分出一條過道,大腹便便的高員外巴結著一人走出衙門,此人白衣綢衫,氣宇軒昂,手搖一把象牙扇,正是剛才辨得縣令冷汗涔涔,高家花大價錢從州府請來的名狀。
落後這二人半步的,便是手染鮮血的高展翔。
這青年倒生有一副好皮囊,定性也不錯,面對那些四面八方刺來的針芒,顯得氣定神閑,從容不迫,好像這件案子根本與他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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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熙街,一條不起眼的小巷裡,叫李晏清的少年拍了拍二弟的肩膀,也不知該說些什麼,少年知道前的那天起,二弟心中就有了徐三小姐。.
二弟生性陰鬱,無甚喜好,平常話都不多,心裡頭有個姑娘,這很不易。
想來便也更痛了。
「閉嘴!」
旁邊的李小妹粉唇微啟,剛準備說兩句安慰的話,可不等開口,便被李二低喝一聲打斷。
那聲音猶如野獸垂死前的嘶吼,李小妹被嚇到,更不敢去看二哥那雙通紅的眸子,肩頭微聳,指尖攥著麻衫衣角,顯得頗為委屈。
這時一隻溫暖的手落在少女扎著雙螺髻的頭頂,輕輕揉撫了兩下,少女頓時覺得不那麼怕了,抬起圓潤的下頜,側過頭,一對丹鳳眼微微彎起,好似會說話。
李晏清覺得有必要再提醒一句,「說好的,只是廢人,不準害命,二弟你莫要腦門發熱,想想小妹和我。」
這樣一來,用掉父親留下的那塊鐵牌,事情還不算無法收拾。
徐三小姐對他兄妹三人都有恩情,如今香消玉損,兇手竟然還不能伏法,他也恨吶!這就是為什麼作為大哥的他,會縱容此事的緣由之一。
至於另一個,他知道,自己勸得了一時,防不住一世,以二弟的心性遲早會找機會,到時候事情會怎樣就很難說了。
不如自己跟著一起上。
「省得。」
李二手持粗棍,陰柔俊逸的臉龐鐵青,鋼牙緊咬。
從縣衙去往高府,此地是必經之路。
今日提堂,不像往日出遊需要人伺候,高家只備了一輛馬車,攏共就四人,車夫是高府的老管家,白髮老叟,上了年紀;渾身肥膘的高員外走路都要氣喘吁吁;州府來的狀師是個清矍中年讀書人。
唯一能造成些許麻煩的只有高展翔本人。
但也僅僅是些許罷了。
作為高家嫡長子,高展翔一直過著衣來張手飯來張口、小有童養媳,大有暖床婢的驕奢Yin逸生活,而李晏清和李二,十二歲就在漕運碼頭賣苦力。
哪怕少吃幾歲的米糧,彪悍程度也不可同日而語。
再者,這是有心算無心。
所以大體上不會有失手的可能。
大約一炷香后,兩匹雄駿黑馬映入眼帘,後頭架著一乘翠蓋朱纓八寶車。單是看這馬,李晏清便已經能認清來主,此馬為西域宛駒,走漕運大船運送到烏落城,一匹價值百金,整個烏落城除高家外沒人用得起。
旁邊李二戾氣衝天,手上缺口的破瓦罐已經備好,裡頭裝的是醋糟,不求車仰馬翻,止住馬蹄應當不成問題。馬這牲畜鼻子很靈,最怕聞到醋和酒味,吃過酒或喝過醋的人若是靠近,有些烈馬甚至會跳起來蹬人。
這都是兄弟二人在漕運碼頭學到的本事,那地方雖然魚龍混雜,卻也能見到形形色色的人,聽到些江湖軼事,奇聞八卦,或是有用的技巧常識,和害人的齷齪手段。
「小妹,你待在這裡別動。」李晏清再次叮囑。
李小妹乖巧點頭,知道自己出去不僅幫不上忙,還會拖累兩位兄長。同時也不敢動,生性膽小懦弱的她,這種事情僅是想想就感覺腿腳發軟。
啪嗒!
瓦罐拋空跌落,時機剛剛好,伴隨一陣嘶鳴,街上路人的目光齊刷刷探過來。
馬車停下了。
李二心頭大喜,反手抄起立在牆邊的粗棍,行將衝出,卻發現有人比他更快,心中不禁腹誹一句:總是這樣。
明明說好的,此事他來扛。
李晏清手持一根七寸長棍,迅速接近馬車,面對驚慌失措的老管家,低喝一聲道:「不管你的事!」
老管家登時退也不是,進也不是,少年眼明手快,沖跑的過程中長棍一掃,沒有使力,將老管家掃下車轅,後者順勢跌倒,趴在石板路上似是爬也爬不起,心中暗鬆口氣。
「高展翔,王法治不了你,我來治!」
這時,李二也殺到。李晏清已經登上轅木,兄弟齊心,今日誓要杖殘高展翔,為徐三小姐討回公道,也為烏落城除一個大禍害,省得他日後再做惡。
長棍刺穿帷幔,寬闊的車輿內三人盡收眼底,李晏清瞅准目標,正準備抬棍敲過去,驀地察覺氣氛很是詭異,高家父子和那個清矍狀師全無緊張之態,似是有什麼依仗,當少年心生警覺,左右查探時,那狀師淡笑開口,恍若閑聊一般:
「你未經主人同意,擅入馬車,賊行無疑,眼下賊跡已經敗露,應該趕緊逃竄才是。」
李晏清頗為無語地望著對方,心想這人莫不是有病,這都能嘮開?還有這廝是怎樣當上狀師的?竟然連做賊的和行兇的都分不清。
難道說是我長得不夠凶,他坐在車廂里還沒反應過來?
可這些個念頭剛在腦子裡掠過,少年不由得莫名心悸,繼而身形不可抗拒的陡然翻轉,面向車輿之外,與此同時,重心下沉,雙腳霍然跺地,雙臂擺開,以一種詭譎無比的狀態,無視車轅和街道的高低落差,直接竄出。
這能有個好?
不出意料,短暫掠空后,少年的身形立馬墜地,而且由於衝擊力,重心很是不穩。
噗通!噗通!噗通!
當穿芒鞋的少年重新掌控身體時,卻是無從掌控,一連在青石板路上翻出好幾個跟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