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故事

第五章 故事

李晏清察覺到失態,伸手撫過小跑而來,白皙小臉上還綴著晶瑩的李小妹腦瓜后,來不急敘說,轉身面向老者。

「是我家二弟和小妹,我二弟性子冷淡,小妹膽小靦腆,未曾見禮,還望先生見諒。」

張緒風見他說得煞有其事,當真感覺背脊有些發涼。

屋裡屋外。

哪有其他人?!

先前來此,少年招呼他進屋坐下后,便忙不迭去院子里生火燒水,等水開的空隙間,又在門檻上呆坐了會,眼神落在隔壁,老者當時只道是少年心性純良,左右鄰居遭逢天大變故,為之憂心煩悶,並未覺得有任何不妥。

「你家二弟和小妹?」

張緒風心說老夫這顆心多少年沒跳得這麼厲害了,想當年遭那巫教祭主的隔空靈降都未曾如此,因為那玩意再詭異至少在他的理解範疇之內。

這是個什麼情況?

老者就不信沒人與這少年講過,他所謂的二弟和小妹……

根本不存在!

「嗯。」李晏清笑著頷首,溫煦敦厚,早已習以為常,解釋道:「我二弟和小妹有些異常,旁人看不見,本以為先生是神仙人物,興許可以看見,是小子唐突了。」

我能看見個鬼!

對,老夫連鬼都能看見,但就是看不見你那二弟和小妹。

這小子……病得不輕啊。

癔症、譫妄什麼的,張緒風不是沒見過,但那些人得旁人矯正後,未發病時,起碼知道自身有恙。而這小子,當下情緒很穩定,看模樣顯然不認為自己有病。

原以為這條陋巷裡他是最正常的一個。..

不成想,最不正常的才是他!

也能怪巷子里的人都避著他,就算主動打招呼也沒有幾個人理睬。

「你……」張緒風斟酌著言語問:「就沒懷疑過,不是旁人都看不見,只因為你家二弟和小妹是假的,是你自己癔想出來的?」

「怎麼可能!」

少年陡然變了臉色,一手扯過冷眼凝視老者的李二,一手拉過低頭不語的李小妹,連聲道:「我兄妹三人一母同胞,相伴十七年,看得見摸得著,怎麼可能是假的?我是大哥,早出生片刻,我家小妹足足半炷香才呱呱落地,這都是我娘親口講的!先生,請,莫要再說這樣的話。」

張緒風懷疑倘若再糾結這個問題,很可能會被掃地出門,那傳出去可就真叫貽笑大方,幾個老王八蛋不笑抽風才怪,編排話他都能想到:

「哦,那些個野心王公八抬大轎請你不去,自己屁顛屁顛跑去一個陋巷瓦房,還被人轟出來,你莫不是有什麼特殊癖好?」

長髯老者不由得訕訕一笑,這看來是藥石無醫了,不提也罷。不過話說回來,如果不去想這回事,單看這芒鞋少年,還是挺正常的,甚至比普通的陋巷居民要懂禮數得多。

少年父母雙亡,孤苦伶仃,有一對癔想出來的親人,似乎也不是件壞事。

話題回到陳家幼崽的事情上,按照老者所言,妖怪這東西,到處都有,到處又沒有,對於他這樣的老學究來說,哪怕不知深淺,尋常小妖也會敬而遠之,所以真的只能靠一個機緣,具體要多久,他也說不好。

「那我先去。」李晏清不敢耽擱,孩子已經被帶走,天知道何時殞命,多耽擱一息便多一分危險。

事急從權,說罷正欲向老者告罪,老先生約莫在籌備話本,有這個喜好還是另有用處就不得而知,想了解他和徐三小姐的故事,倒也沒什麼,回來后一定悉數告知。不過老者卻告訴他無須急躁。

「放心吧,龍雀兒行事老夫多少有些了解,既然沒有就地格殺,帶回衙門后肯定要觀測一陣,幾日內是不會有事的。」

老者在少年心中已然是神仙一流的人物,少年不疑有他,長吁口氣,其實很擔心即便現在去也晚了。

見老者從褡褳中取出筆墨紙硯,李晏清上前一步,先拎起土泥陶壺,將桌面上的茶碗續至七分,張緒風看在眼裡,忽然想到一個問題。

「你這名字誰給你取的?」

「我爹,聽我娘說花了二斤豬肉,一壺老酒,還有半吊錢,找東城的老秀才給取的。」少年人實話實說。

老者嘖嘖兩聲,露出果不其然的表情,少年突然覺得剛才的話有些欠妥,急忙補充道:「我爹是識字的,我娘也識字,我外祖父以前是私塾先生。」

「哦?這麼說還是書香門第?」老者不懷好意地笑了笑。

少年頓時面紅耳赤,赧顏道:「那,那倒也不是。」

老者不再逗他,饒有興緻問:「晏清二字,你可知何意?」

少年微微頷首,「大概知道,就是我爹希望不再打仗,天下太平的意思。」

「善。」

老者含笑捋須,這名字不算白起。

李家兄妹和徐三小姐的故事,其實極為簡單。

三兄妹也因此無家可歸,流落街頭,既是孤兒,也成了乞丐。

就在他們嘗盡人間冷暖,世態炎涼,對生活徹底喪失信心時,一個宛如天宮裡走下的仙子,出現在他們眼前。

猶記得那是個大雨滂沱的糟糕天氣,兄妹三人衣衫襤褸,饑寒交迫,蜷縮在散發著惡臭的廊橋底下瑟瑟發抖,李二這輩子也忘不掉,對方是把炊餅遞到他手裡的。

她的手指,很暖。

對於李晏清而言,是這女子給了他們兄妹一條活路,當時他們年紀太小,無人願意雇傭,是對方替他和二弟在漕運碼頭尋到一份活計,倒也因此結識了漁戶陳叔兩口子。

另外,少年還從這女子身上,學會了如何做一個明媚的人。

芒鞋少年娓娓道來,張緒風聽得頗為感慨,正所謂人間煙火氣,最撫凡人心,能撩撥心弦的好故事,往往無須多麼曲折離奇,驚心動魄,恰就在這街頭巷尾的人生百態,點點滴滴之中。

故而他這一門,最低的品秩,是謂「採風郎」。

走街串巷,採集街頭巷語,民情風俗。

當然,他離開這個品秩已經很久。不過根系不能丟。

無疑這個叫徐晚詞的女子,是芒鞋少年的命中貴人,她的兩個看似微不足道的舉動,卻改變了這孩子的一生,不僅僅是碎銀幾兩的生計問題。

「還有嗎?」老者頓筆問道。

「之後的事情先生已經知道,高展翔如何殺的徐三小姐,我不清楚,只知道當時有人撞見,衙門明明都審過……」

少年的聲音愈發微弱,言盡於此。

至於二弟時常去徐府門外遠遠窺望,和小妹學著徐三小姐編頭髮的事情,少年覺得屬於他們的個人隱私,也應該無關緊要,就沒有說出口。

張緒風點點頭后,提筆又問:「這位徐三小姐芳齡?」

「好像,十六。」少年不太確定道。

「比你還小?」

「嗯。」

這倒出乎張緒風意料,十六歲的如花少女啊,富貴出身,卻不倨傲,尚未配釵的年紀便懂得濟弱扶傾,菩薩低眉,實在難能可貴。這便香消玉損了,不禁令人扼腕嘆息。

老者神情唏噓,悵然吟哦道:

「小城海棠初放容,東風薄情摧花殘。」

略作停頓,老者目光落在李晏清臉上,逐漸變得有些銳利,恍若真能從少年身上看出三重影像,也將那抹隱藏極好的悲傷與頹然,盡收眼底。

「繞指柔情終難忘,怒棍紅顏杖權貴。」

李晏清聽得一知半解,知道「海棠」寓意善良,代指徐三小姐;知道「怒棍」和「杖權貴」,說的是晌午春熙街的事情,倒是李二已經紅了眼,不待芒鞋少年琢磨片刻,老者無喜無悲問:「可曾聽懂?」

「不是很懂。」

老者先是有種話不投機的失望,但緊接著又哂然一笑,「不懂也好。」

「這是你的故事,你覺得該取個什麼名?」

少年不甚惶恐,哪敢在明顯學的老先生面前班門弄斧,沉默不語。

「也罷。」

所幸老者並不強求,重新提筆,在少年註定叫不出名字的竹青色宣紙上,寫下兩個鸞漂鳳泊的大篆:

花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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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去斬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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