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夜襲(三)
()腳步聲到達十丈開外便即停止,似乎在等待什麼,趙家莊正門門樓前一條大街上,原本早已關閉的店鋪,俱都門戶大開,許多身份不明的江湖客魚貫而出,緩緩匯合逼近,數量越聚越多。庄外另三側方向,樹稍微動,屋瓦輕響,隱約有人施展身法,從藏伏處陸續現身。這些人個個臉上或戴面具,或蒙黑巾,衣著三教九流,手裡寒光閃爍,輝映燈火,顯然都帶著兵刃。
哨樓上的庄丁此刻終於探見敵情,忙高聲示jǐng,所幸眾賓客都已提前接到報訊,等確定之後便沉著準備迎敵,並無太多慌亂。潘浩然原本就在加派人手,聞訊急叮囑眾弟子,小心應對敵方來襲。姜華、張萬里和那幾個知道早先jǐng報來源的鏢頭,此時俱都一瞬不瞬瞪著龍峻,瞠目結舌。
前門處,只聽趙懷義朗聲道:「明rì上元,便是老朽的生奠,諸位連一個晚上也等不得了么?」雖聲如洪鐘,擲地有聲,但話語里還是隱隱透露一絲悲涼。
詢問拋出,卻無人回答,四下里只是零零散散發出些許冷笑悲啼,最初尚在十丈開外,眨眼功夫,哭聲笑聲便到了近前。
那冷笑之人笑道:「趙老兒,這是你自己不識抬舉,自尋死路,可怨不得旁人。」
那悲泣之人接著哀聲道:「反正你一準要死,早一晚死遲一晚死,又有什麼分別。」
兩人話畢,又有人暴喝一聲,那聲音怒不可遏,火氣衝天,倒像是世上人都把他得罪狠了,都虧欠了xìng命於他一般。
潘浩然聞聲臉sè一變:「怎地『金川三絕』也來了!」金川在衢州府常山縣以北,又名馬金溪,金川三絕常年在那裡盤踞,可說是常山一霸,此番前來,想必已投入那衢州貴人門下。
他怕老丈人吃虧,匆匆交待眾弟子一句,剛想趕去援助,旁邊一位老丐忙道:「小潘,且聽小廖的安排,你還是在這裡壓陣,老趙那裡,還有我們!」說罷舉手一招,率領數名江湖好手直奔前門。
這老丐五六十年紀,衣衫襤褸,鬚髮蓬亂,手持鋼杖,背上負著八隻布袋,應是丐幫的一位分舵舵主。他身法輕盈靈動,呼吸綿長,幾步便跨出第二進院,顯然是位高手。李玉上前一步,附在龍峻耳邊輕聲道:「這是丐幫大義分舵的舵主蔣十朋,和趙懷義是多年好友。」龍峻微一闔首,示意自己知道。
前門趙懷義哈哈笑道:「金川三絕,你們三個原也只配做權貴的看門狗,還有臉在我銳刀門說話,沒得髒了我的地!」
說話間,蔣十朋已率眾趕到正廳,那三人聽了譏諷居然不惱,只管哭的哭、笑的笑、怒的怒,也不知是忌憚趙懷義等人的武功,還是在等待時機。
姜華耳聽庄外腳步聲越來越近,有不少是沖著後院而去,想起要緊處,一時顧慮重重難以決斷,心中頓時大急,掌心俱是汗水。
龍峻見狀輕輕一嘆,沉默以對,也不加勸說,只望著小堂樓方向面露憂容。李玉瞥他一眼,正想這人打的什麼主意,忽聽姜華那裡猛一跺腳,咬牙道:「龍大哥,你隨我來!」
向張萬里等鏢頭匆匆打過招呼,姜華率領一幫銳刀門門徒,連同龍峻一行人,疾速穿越兩進宅院,飛奔向女眷居所。威正鏢局果然和銳刀門關係匪淺,這位女少東調動人馬,潘浩然只略掃一眼便點頭默許,一路上都不曾遇到阻擋。
「少鏢頭!」剛跑了幾步,身後龍峻忽然開口,姜華腳下不停,側首聆訊,只聽他道,「叫人多備幾桶水,除去后宅,前院和中庭也要。」
姜華疑惑道:「昨晚才下過雨,牆瓦cháo濕,柴草都結冰,根本燒不起來,總不會有人去放火罷。」
「要小心對頭從屋內下手。」龍峻微微一頓,看著她笑得狡黠,「還有,客人遠道而來,該給他們接風洗塵。」他在奔跑中說話,居然臉不紅氣不喘,頓時讓姜華對他的身手評價有所改觀。
姜華聽了眼睛一亮,隨即笑道:「妙極!我馬上叫人去辦!」說罷稍緩幾步,吩咐身邊幾個銳刀門弟子去提桶挑水,接著向女眷居所飛奔。
剛穿過大堂樓後天井,遠遠就見小堂樓屋檐下,並排站著十數名女子,個個俱都勁裝打扮,手持盾牌長刀嚴陣以待。居中一位老婦,滿頭白髮,jīng神矍鑠,腰板挺直,目光如炬,約莫六十上下,一對銅鐧交持右手,想是趙懷義的正室趙辛氏。她身旁兩名中年婦人分侍左右,右邊一位四十有餘,背後鴛鴦雙刀,看年紀應是趙家長媳趙梁氏;左邊那位五十來歲,拿著齊眉棍,許是趙辛氏的陪嫁丫鬟——後來做了趙懷義側室的王姨娘。另外十多人憑衣著服飾判斷,是府里的粗使丫頭和媳婦婆子,瞧架勢都是習武之人。六七名孩童站在這群娘子軍身後,有男有女,有大有小。大的不過總角,小的才三四歲,探頭從人群間隙處向外張望,個個眼中既害怕又好奇,年紀稍長的,還夾雜著些許自豪與躍躍yù試。底層暖閣的窗戶開了一絲小縫,隱約可見裡面人影晃動,顯然趙家三小姐屋內也有人護持。
除去這些,院內樓頂有銳刀門弟子把守,其餘各隱蔽緊要處也都有人手埋伏,應是廖文燦早先布置好的。龍峻細聽后宅潛伏者呼吸,轉瞬已知那幾人武功高低,可細辨之下又覺有些蹊蹺,但他只抬頭朝二樓斗拱方向眺望一眼,便默然繼續前行。
剛到后宅,尚未跨過磚雕門樓,姜華已然開口招呼:「趙伯母!大嫂子!我帶人來幫你們!」
屋檐下眾人聞聲望向門樓,幾個孩童瞥見來者,頓時歡呼雀躍:「小花姑姑!咱們一起打惡賊!」
守內宅的眾門徒眼看帶路的是姜華,又聽到彼此熟悉招呼,便都立於原地。這些弟子站在離院牆十步遠處,排成兩列,前列左手藤盾、右手鋼刀,后列或持手弩彈弓、或拿松明火把,雖暫按兵不動,但隱隱蓄勢待發,想必平rì勤於練習對外布陣作戰。
甫一進院,隨著龍峻手勢,十多名緹騎jīng銳立即背朝小堂樓,默然散開,把自家上司和趙家女眷圍在內側。見有陌生人跟隨,趙梁氏和王姨娘邊打量那班鏢師打扮的緹騎jīng銳,邊轉身安撫勸說那幾個孩子,把他們送進屋內,戒備神sè從臉上一閃而沒。
趙辛氏瞧一眼龍峻,看向姜華似有疑慮。姜華朝她匆匆點了點頭,還未開口解釋,趙家莊正門方位忽響起一片嘈雜,牆頭屋頂頓時人影憧憧,唿哨連連,顯是前門外院已動上手,喝罵聲、打鬥聲、家什碎裂聲頃刻頻發,也不知對方究竟來了多少人。
sāo亂剛起,那十多名緹騎jīng銳立即拔刀提槍,弓步沉腰,神sèjǐng惕無懼。另有四名持槍緹騎,在龍峻示意下,急向趙家女眷行禮,然後左右各二,奔進主樓兩側耳房。
為避人耳目,龍峻帶的這幫校尉,兵器都力求平常,是江湖人慣用的雁翎刀,唯有那數桿長槍特殊。槍名梨花槍,槍頭兩側有鉤鐮狀鐵叉,向上可做鎲向下可做鐮,槍尾裝著鐵環,且槍纓部位有兩個半開口的鐵圈,可裝細長鐵筒。筒內裝有火藥鐵砂毒藥等物,由引信點發,可噴shè毒焰傷敵,原為軍中所用。後來倭寇猖獗,為求自保,江浙閩一帶世家豪門江湖大族多私下配備,江南霹靂堂雷家,便是憑這門生意賺了不少銀子。雖稍特別,但也不算太突出,不至於暴露身份。
隨著龍峻手勢,那幾名持槍緹騎從腰間解下一支狀如細筍的鐵筒,極快按在鐵圈處扣緊。李玉同唐穩忙護持於龍峻身後,老四和小十三則擋在他身前,院內眾人皆兵刃出鞘,嚴陣以待。
呼喝廝殺聲中,後院兩側牆瓦咯咯咯一陣輕響,轉眼數十名蒙面客躍上圍牆。
敵蹤乍現,屋脊上、院牆下眾弟子各舉手弩或彈弓,不待來敵站穩,即刻瞄準縱弦發shè。機簧聲起,銳器破風,一時間牆頭箭枝石彈齊飛,卻意外無人慘呼,唯有連串砰砰悶響。
趙梁氏查覺聲音有異,忙開口喝止。燈火輝映下,只見瓦上一把把圓傘張開連成一排,傘面黝黑,也不知是何物所造,江湖人土法炮製的弓弩竟全無作用,shè出的弩箭石子被盡數擋下。
來敵躍上圍牆,卻暫不跳進園中,只是橫撐大傘伏於瓦面。眼見牆頭黑傘似墨蓮綻放,老四和小十三頓時眼露異sè,正忍不住想要轉頭詢問,身後龍峻驀地大吼:「立盾!」
銳刀門弟子持刀正待迎戰,忽聽廊前有人下令,大敵當前來不及細辨,眾門徒女僕忙手持藤盾奔出,將盾牌緊挨拼接,擋在眾人身前。
姜華聽出喝令之人正是龍峻,剛覺詫異,樹上屋脊叱呼連聲,人影晃動,在後院暗中埋伏的一小半江湖好手,見到敵襲已按捺不住殺將出來,飛身朝牆頭撲擊。
龍峻卻神情凝重,眉心緊鎖,緊接著低喝:「二公子,暗器!」
就在此刻,傘后機括輕響,弓弦震動,嗚嗚嗖嗖嘯鳴頓起。
如同驚動了蜂群,數排箭矢從傘后破空而來,奪奪連聲,狠狠扎進盾牌和耳房外側山牆,挑出屋檐的幾盞燈籠被羽箭shè穿,內里燭火應聲而滅。趙辛氏見這動靜,抬手抓住姜華上臂,一把將她扯到身後。
唐穩早將鹿皮手套戴上,指間扣著一把鐵蓮子,腰上鹿皮囊也已打開備用,聽令急跨前一步,一雙原本懶洋洋的眼,霎時銳利如電。幾乎同時,他十指輕彈如撥琴弦,向院牆兩邊閃電般揮手。唐門手法果然快捷獨到,旁人渾瞧不清他如何補拿暗器,不過一眨眼功夫,就見十數點烏光從他指間次第飛出,shè向茫茫夜空,如點點流星。空中羽箭與之相碰便頓失準頭,或墜落、或斜飛,數名江湖好手因此救得xìng命,只擦傷了皮肉。
只可惜唐穩的暗器功夫雖高,卻畢竟只有一個人一雙手,再快也快不過兩頭弩弓齊shè,又加受站立位置所限,只能救眼前看得到的,對小堂樓側後方和樓頂的箭枝便無法顧及。
一陣弩箭過去,耳聽高處噗噗兩聲悶響,如中敗革,騎在樓頂屋脊上的兩名銳刀門弟子因猝不及防,又無物可擋,皆胸口中箭跌將下來,鮮血泊泊流了一地,眼見是不活了。其餘守在屋后的江湖好手也都有所傷亡,頃刻血濺當場。
藤盾雖立得及時,但仍有一些箭矢穿過盾間縫隙和下方空位,shè中盾後門徒,引起數聲悶哼痛呼。持盾的銳刀門弟子可算了得,中箭之後一步不退,咬牙抓緊盾牌,依舊挺立不動。
箭矢連續shè入盾面,篤篤連聲,如急雨敲瓦,如擂戰鼓。
憑箭枝發shè的快捷密集程度可知,對方用的竟是三連弩,而且頗具軍中章法,一人發弩一人裝箭,間隔連shè,毫無停歇,壓得眾人一時無法上前。
趁著院中只顧防禦,暫無還手之力,第二撥蒙面客藉機攀上牆頭,隱身傘后,有那黑傘阻擋和連環弩箭的壓制,銳刀門眾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從袖間shè出鉤爪鐵鏈,搭繞在耳房檐頭鎖緊。
龍峻對來敵仿如不見,緊接著吩咐唐穩:「攻其後背!」說罷舉起雙掌輕輕一擊,迅速朝老四和小十三打了個手勢。
敵人出現至今,內圍的緹騎始終沉著鎮靜,冷然視之。此刻得令,持刀青年飛速拿出火摺子一晃燃起火苗,持槍的則雙眼盯緊牆頭黑傘不放。
老四和小十三見了手勢衝出廊下,揮舞兵器磕飛越過藤盾的些許羽箭,藏身在盾牌陣后,一左一右貓腰進入兩邊耳房。
黑衣蒙面客用飛爪鎖定飛檐,此時已發動機關猛然回扯鏈條,順勢躍離牆頭。廊下唐穩再次揮手,飛蝗石化作點點灰影向上斜shè,倏地沒了蹤跡。
暗器望空而走,似乎全無目標,兩邊持刀緹騎聽得龍峻第二次擊掌,隨即用火折將梨花槍頭鐵筒引線點燃。
黑衣人剛剛落到耳房檐頭,正待站起,身形忽向前沖,後背當的一響,如同擊中鐵片。院牆上亦同時響起數聲痛哼,想是背後也中了暗算。唐穩的暗器功夫超凡出眾,飛蝗石繞道而攻,依然極有力道。吃痛之下,原本密集的箭雨突有一段稍許停頓,彼此緊挨的黑傘和院牆之間也露出些許空隙。
在這當口,龍峻沉聲低喝:「破!」
前排緹騎忽分為兩列,飛身越過盾牌陣,直衝到兩側院牆下貼牆而立,持槍校尉手握梨花槍底端,藉機高舉,向黑傘空隙處一插。
竟似預先掐好了時間一般,槍頭葯筒恰在此刻噴發,鐵砂飛shè毒焰彌散,牆頭頓時慘呼四起。
牆根下持刀青年微一弓步曲膝,持槍者心領神會,腳尖頓地輕輕躍起,持刀者雙掌互交於對方腳下一托,持槍緹騎飛身而上,揮舞梨花槍往牆頭極快一勾一拉。
傘后黑衣人被毒焰所傷,根本無法提防,連人帶傘被槍頭鉤鐮扯進院中,跌到地下。持刀緹騎趕上前去,拿刀在來敵喉間一抹,慘嚎聲戛然而止。
點火、噴葯、托舉、勾扯、斷喉,兩隊人彼此間配合得嚴絲合縫,一氣呵成,應是平rì早就cāo練過多遍,熟練地如同一人。
不過瞬息,牆頭便出現一大片缺口,然而依次陸續落在耳房屋頂的那些黑衣人卻渾然不覺,暗器shè到胸口也無甚反應,只顧收起飛爪,持刀貓腰在瓦面疾走,向小堂樓主屋逼近。龍峻嘖了一聲,對唐穩極快說道:「用喂毒的,打手足,他們有襯甲。」
唐穩剛點頭換過暗器,耳房屋瓦嘩啦一響,幾根梨花槍刺破屋頂。出槍位置算得極准,鐮頭正好勾在黑衣人踏落的腳面上,順勢往後一崴勾住腳踝向下急扯,兩邊各有兩名蒙面客穿破頂瓦,墜入房中。
躲在屋內房梁處的高手此刻亦乘機破瓦而出,招招攻向來敵。唐穩的暗器也接踵而至,餘下的黑衣人應手載倒,骨碌碌滾落房頂,吭都沒吭一聲,想是都已毒發身亡。
耳房內傳出極短暫的金鐵交鳴,隨後有人痛呼,但也只叫了一半,轉瞬便無聲無息。緊接著咯喇一響,聽聲音是老四和小十三推窗翻身出屋,到了小堂樓後方。
來敵攻勢被頃刻瓦解,銳刀門眾人jīng神振奮,齊齊歡呼。姜華臉sè有些發白,她畢竟是第一次出鏢,未曾經歷過這種場面,雖有不適,但仍掩不住喜sè。她望著龍峻明眸閃亮,正想說些感激的話,卻見他眼望牆頭,神情依然凝重,眉間不見放鬆。手持雙短劍貼身護持的那名僕從,憂心忡忡看這位龍大哥一眼,拿劍的手緊了緊,更是如臨大敵。
而那十數名青年得手之後,疾步退回原位,持梨花槍的又再反手從背後革囊里抽出一隻細鐵筒,快速裝好待命。姜華心中一緊,忙也看向牆頭,果然片刻功夫,圍牆上黑傘再現,方才剛開的缺口,正被後來者填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