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迷津(一)
()雨幕漸密,院中火光暗淡,小堂樓屋頂上的人影已模糊一片。這般雨勢,迷香毒藥皆不便在室外使用,兵器上無法塗毒,發shè暗器亦有難度,就連面對面的搏命拼殺,大半都要憑藉聽力與本能來判斷。
樓頂比拼正酣,雙方至此已交手十數回合,一邊是師出名門,一邊是長於實戰,兩廂各有所長,短時間內旗鼓相當,難解難分。
老四這邊戰況膠著,無太多變化,那叫阿未的玉女幾次想逼退他與同伴匯合,卻終不能如願。離耳房較遠的趙懷義翁婿那方,相比之下就艱難一些。俗話說拳怕少壯,蔣十朋和趙懷義兩人年紀稍大,體力耐力自然吃受不住,十多招拼殺下來,已有些捉襟見肘。所幸趙懷義的女婿雖是小門小派出身,但松江潘家的刀、掌、棍三藝也算江南武林一絕,尤其潘浩然深諳自家武學jīng髓,娶妻后刀術受岳父傾力相傳,結合兩家之長,又是久經沙場之人,出手簡捷迅猛,遠非那些只知拆招的嬌貴世家後代可比。三人之間可算默契,無論哪方遇險,另兩人都拚命來救,與之放對的玉女倒是一時間莫可奈何。
而龍峻依然伏在耳房屋頂,一手持弩垂於身側,一手虛握成拳,也不知掌心裡拿著什麼。無論對面如何交戰如何險象環生,他只是伏著不動,靜默如同雕像。
下方群雄及眾門人自知彼此間武功差距,再加不知底細難以配合,即便上去,貿貿然出手也只會添亂,瞪大雙眼又看不分明,只能站在天井裡干著急。
得救的兩個孩子,在姜華好言安慰中已收淚止哭,同那小遠一道退至耳房盡頭屋檐下。姜華叫了幾名自己鏢局的鏢師仔細看護,持刀再次跑進雨中,看一會兒小堂樓屋頂,又看一會兒耳房上的龍峻,一時不知該關注哪邊。
她正自心焦,忽聽身後叫小遙的孩子咦了一聲。那叫小遠的忙問道:「小遙,怎麼了?」
只聽那小遙輕聲道:「方才抓我的那女人……怎的現在還沒動靜?」
小遠嘻嘻一笑:「會不會是你功夫不到家,沒種上?」
小遙揮拳便打:「你才沒學到家,這麼簡單的事,我怎麼可能出錯!」
那小曼在一旁怯怯道:「我,我瞧見的,已經鑽到領子里了。」
小遙手上不停:「可聽見了,小曼眼睛最亮,他絕不會騙我。」
小遠嬉皮笑臉由他捶打不還手,小遙的拳頭也沒怎麼使力,輕擂了幾下便作罷。姜華這時才明白,為什麼六丁玉女剛一到屋頂,就知道他們三個躲在斗拱房梁那裡,原來是因為這幫小鬼暗中在做手腳,所以才被人發現。可這兩個孩子的舉止有些奇怪,姜華再細細看了一眼,方才瞧出端倪。那小遙雖因年紀尚幼,聲音不辨雌雄,又做男孩打扮,可眉眼婉約,分明是個女孩。此時再觀小遠言行,姜華心中恍然,不免暗暗失笑。
就在這時,院門那邊傳來一聲痛呼,凄厲尖嘯過後,緊接著便是一連串悶響,如刀過敗革,如錐破皮鼓,如棍擊沙袋。姜華只聽得牙根發酸,忙搶身擋在那三個孩子面前,不讓他們瞧見血肉飛濺的慘狀。
屋頂交戰的兩名玉女,聽到同伴慘叫,不約而同一陣心悸,出手便有一瞬的遲疑,而龍峻等的就是這一剎那。他上身微抬,身子前傾,半曲的雙腿猛然發力,整個人如箭離弦,直向前shè去。
此番由極靜至極動,轉化疾若厲電,竟無一絲凝滯。底下人只瞥見一道青影如飛而出,頃刻間破開雨幕躍上小堂樓。
將到未到老四跟前,龍峻忽然閉眼,同時舉手將掌中物事往瓦面上一擲,只聽嘭地一響,一團耀眼白光在夜sè中驟然綻放。
變故只在電光火石間,交戰雙方正全神對敵,剛剛察覺有人飛速靠近,尚來不及轉念防禦,面前白光乍起,速度之快,不亞於列缺霹靂。強光閃過,屋頂眾人眼前頓時一片白斑,雙目疼痛不能視物,須臾淚水長流,忙閉眼各退一小步,舞動兵器將自己身周緊緊護住,聽聲辨位,腳下小心挪動避讓。
六丁玉女出手向來事事順心,這次竟久戰未果,玉女丁未心裡已漸煩躁,此時視覺全失,更覺焦慮。她勉力鎮定心神,手中長劍不斷揮舞,正仔細傾聽四面動靜,jǐng惕提防有人藉機偷襲,忽然下方咯地一響,腳背上一陣劇痛,有銳物猛然刺入腳面,直穿透靴底。她雖極力防範,但畢竟劍有所短,只能護住上中盤重要部位,卻再料不到,有人會對自己雙腳出手。鑽心疼痛中,她尖聲慘呼,手上招式一緩,立即有人乘著這點空檔,尋到了破綻欺近身前,銳風當胸而來。
那人靠得太近,玉女丁未收劍回護已來不及,她反應可算快捷,急運內力揮左掌拍向前方,右手軟劍一抖,嗡的一響,劍尖如蛇頭般往內彎曲,直噬來人背心。她雙目尚未復明,瞧不見對方如何反應,只能憑藉聽力和手感來判斷。左掌運勁揮出后,對方輕輕痛呼一聲,銳器破風瞬間匿去,應該已被掌風逼退,同時手中劍尖一阻,似乎刺到了實處。
丁未咬牙正自欣喜,忽覺有一硬物悄無聲息頂到腰側,她竟全然不知那物事是什麼時候接近的。耳聽咔的一聲機括輕響,左肋下章門穴處劇痛,腰部幾如斷裂,險些閉過氣去。緊接著喉頭一涼,頃刻之間,彷彿全身熱血都衝上頸項,呼喇喇噴薄而出,就此魂飛天外。
因那耀眼白光,天井內眾人也都一併眼前模糊。姜華離得最近,只覺雙目酸澀,淚流不止,面前俱是大團大團的淡紅斑塊。她忙用力閉了閉眼,睜開時隱約見到小堂樓屋頂人影憧憧,不過一瞬,忽有女子慘叫,夜空中幽光如流星般一閃,只聽瓦面上噗的一聲悶響,一團灰影從二樓直墜下來,砰然落到地面。
此時姜華眼力漸復,忙上前細看,模模糊糊中辨出,一名玉女護法仰天倒在地上,腰間和腳掌各插著一支弩箭,雙目圓睜,咽喉處鮮血狂涌,已然喪命。
另一玉女聽到同伴再次慘呼,頓生刺骨寒意,只覺鬥志全無,情急中將長劍舞得更急,運起千斤墜,力灌腳底猛然向下一頓,同時左掌凌空拍向自己身周瓦面。內力到處,只聽嘩啦啦一連串脆響,屋瓦房椽頃刻碎裂,凹陷成一個大洞。
趙懷義等人交戰的位置,恰好在小堂樓客廳上方,這三人也因強光刺目,正閉著雙眼,剛聽到響動,便覺腳下一空,身不由己直墜下去。那玉女早有準備,足運內力隨勢落地,腳底踩到桌椅盡皆粉碎。她眼前雖仍模糊,但大致能識別光亮,再加聽風辨位,很快找到廳門所在,再不顧駱少川和其餘諸人死活,縱身而起,急往廳門飛掠。
姜華正查看屍體,忽聽頭上高處一陣大動靜,像是樓板塌了,房上一干人等連人帶瓦掉落屋內,廳里桌椅家什倒成一片。她心中關切,忙持刀在手,起身上前查看。那玉女剛衝出門口,恰好撞到聞聲趕來的姜華,想也不想,伸手便向她抓去,待要故技重施,再次挾持人質。
姜華驚呼一聲,忙舉刀直劈對方頭面,用的正是姜家刀法里的「朝天捅漏」。這一招從齊眉棍中化來,含有數個變化,如引得對方持兵器出迎,當頭一劈即刻轉向,改為伏身橫掃敵手足踝;若對方或退或擋,刀尖立時上挑,直戳敵手襠部、小腹、咽喉等處要害;講究劈、掃、挑、點一氣呵成,連環跟進,也算jīng妙實用。
可惜她交手經驗不足,又是生平第一次面對武功相差多倍的強敵,不由心慌意亂,那刀的方向便偏了少許,速度也慢了半拍。六丁玉女聞聲舉劍一格,輕輕鬆鬆將長刀盪開,姜華只覺刀上一股大力湧來,雙手被震得酸麻,險些持握不住兵器。她雙手死命握緊刀柄,腳尖頓地向後疾退,正不知該用何招對敵,忽聽樓上有人接連喝道:「喜鵲奪巢!雪花蓋頂!橫掃千軍!烏龍出洞!」聲音清朗肅然,正是龍峻。
聽到這幾句話,姜華莫名安下心來,也不知哪裡生出的勇氣,不由自主跨前一步,按照龍峻方才所報的招式一一揮刀搶攻。那玉女原先一招已試出對方功力,對此混不放在心上,以為必能手到擒來,不料對手招式忽轉凌厲,又加眼前仍還模糊,短期內恐怕難以制服,頓時心焦。她只為挾持人質便於逃離,不願久戰,須臾無法得手,便虛晃一招,打算抽身另找出路。哪知姜華愈戰愈勇,原先的慌亂早拋到腦後,心若止水,再無畏懼,刀刀進逼,招招搶攻。手中長刃使發開來,刀光如雪,迅疾如風,如長蛇巨蟒,緊緊纏著那玉女不放。
姜華與鏢局裡叔伯拆招時,刀術向來都是中規中矩,從未有現今這般狠辣,包水生站在後方只看得咋舌,一時竟忘了上前襄助。等到他醒過神來,慌忙想要上前,頭頂一陣風響,有兩人自屋頂躍下,卻是龍峻和老四。
只見那老四左手緊緊扣住龍峻臂膀不放,右手搭在脈門處,不停地用力眨眼,臉sè惴惴,額頭俱是虛汗,一副心有餘悸的模樣。龍峻無奈瞥了老四一眼,任由他抓著,並不甩脫鉗制,轉頭望向天井激斗處,目中殺氣驟然湧現。包水生見到他來,忙想上去央求解救姜華,乍一觸及那兩道目光,腿腳不由發軟,心中只是打鼓,剛衝到嘴邊的話,瞬間消散得一乾二淨。
就在這時,忽聽嗆啷一響,那玉女護法不知為何丟了軟劍,雙手緊抓心口,渾身抽搐便要跪倒。小遙眼角瞥見,忙拉著同伴衣袖笑道:「小遠你看!成了!成了!」龍峻聞聲看她,見這孩子臉上笑容如花綻放,目中流光溢彩,在檐下歡呼雀躍,那小遠也陪著她喜動顏sè,卻不知喜從何來。
姜華深怕這玉女再次傷人,正竭盡全力埋頭出招,搶攻阻止,恰好使到「烏龍出洞」。這招是由槍術中的中平槍法所化,以點刺為主,搶佔中宮,寓攻於守,直刺其胸。她依足龍峻所報的招式拼力施為,搏命當口毫不留手,頓時一刀直札進對方心窩。那玉女雙眼大睜,直勾勾望著姜華,渾身輕輕一顫,頭頸隨即軟垂,頃刻喪了xìng命。對方武功高強太多,姜華根本沒料到這麼快就能得手,握著長刀也不拔出,整個人愣在當場一動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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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門處的玉女屍首已被幾名緹騎移至天井正中,過不多久,前院花廳的兩具屍體也被眾人抬了過來,與其餘四具擺在一起。聽聞樓觀台護法出現,庄內群雄原以為必然再次陷入一場惡戰,說不定會凶多吉少,甚至存了與銳刀門共存亡的念頭。誰料想,從六丁玉女闖庄到盡皆身亡,竟不過短短一刻,期間莫說結陣,那六人便連喘息的機會都沒有。在場眾人誰都未曾見過這般快捷狠辣的雷霆手段,俱都有些發怔。
雨水不停灑落,地面血跡漸漸被沖刷得淡薄,姜華站在檐廊下,肩靠廊柱,盯著積水中的血絲髮呆。她並未親手拔出兵器,衣上只濺了零星血滴,長刀也已被包水生清洗乾淨,人卻還是有些回不過神來。趙懷義走到她身旁,張了張嘴,似乎要說些什麼,卻最終一嘆,輕拍她肩膀以示安撫,自去和自家女婿說話。小遙小遠兩個小鬼,竟彷彿見慣了這些流血場面,鑽在人群里瞧得不亦樂乎,任人百般勸說,就是不肯進屋。倒是那個小曼相比之下正常一些,他臉sè發白,雙目緊閉,躲在兩人身後不敢出來。
滴水檐下,一名緹騎在替方才肩頭中劍的小校裹傷,有兩人進屋看守駱少川,其餘的各找方位散開jǐng戒,神sè平靜,默然無語,彷彿適才合力擊殺六丁玉女的事根本未曾發生。唐穩塞了一把藥丸給小十三,附耳低語幾句,看著他越牆而出,自己則手撐黑傘,繞著圍牆慢慢邊走邊看,兩人也不知在忙些什麼。
此時老四雙目已能見物,同龍峻退至耳房檐下,右手仍在替他診脈,皺眉低頭,稍顯緊張。不多會兒,小十三手拿一把華麗佩劍縱身進庄,想來是找丟失的寶劍去了。近前見到老四模樣,忙問道:「四哥?怎麼了?龍爺沒事吧?」
聽見這話,姜華猛地一凜,像是剛剛醒覺,忙跑過去查探。這才看清,龍峻衣裳被雨水淋濕大半,背後拉了一道口子,應是被長劍所劃破,不由大驚失sè。細瞧之下發現,衣裳四周並無血跡,內層似乎還有件黑sè里服完好無損,布面隱隱泛出青光,也不知是何種材質。她雖稍放心,但依然擔憂,急切問道:「龍大哥,你怎樣?」
龍峻一笑,擺了擺手,示意無礙。老四反覆仔細診斷,確定無恙后,方抹了把額頭虛汗,長吁一口氣道:「還好,只是被掌風刮到一點,氣息亂了些,多虧老大硬是讓你做好防備來,不然……」他一頓,皺眉道,「龍爺,你是故意讓那玉女刺到的!這!這委實太過冒險!」他雖也被強光所擾,目力暫失,卻能聽見那聲痛呼。來之前錢滿已反覆嚴厲交待他和小十三,決不容許龍峻有失,方才險出紕漏,自然大為緊張。
龍峻眉毛一挑,頗不以為然。六丁玉女當時目不能視物,即便傷人也是有限,他那聲輕呼,旨在誘敵,果然讓丁未以為他被掌風或長劍所傷,心中jǐng惕立減,他便藉機要了對方xìng命。殺敵貴在神速,須臨機應變,也正因為有防護在身,他才會行此險招,若無防護,自然另尋別途。想到這裡,龍峻望著地上的屍體若有所思。適才變故忽生,讓他頗感詫異。這玉女並未受傷,就算目力未復,也不至於莫名落敗,又為何會突然緊抓胸口失了抵抗之力?那小遙說的「成了」又作何解?難道六丁玉女突髮狀況與她有關?依那兩名女護法初到小堂樓的情形推斷,這丫頭想必在對方身上做了手腳,卻為何當初不見作用,直拖到現在才生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