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迷津(三)
()大堂樓前天井處,尚且倖存的俘虜俱被提到這裡集中,數十名銳刀門弟子在一旁牢牢看守,聽候處置發落。第一進院銳刀正堂內,棺木屏風和紙人紙馬俱都搬到屋角,白緯素幔皆高高紮起,死者除六丁玉女外,皆被抬至前院正堂,不論敵友,都一視同仁排好,下墊草席,上蓋白布,等待查驗收斂。銳刀門門主尚未舉行的生奠,如今竟成了赴會江湖客名副其實的死奠,未免讓人覺得世事無常,感嘆唏噓。
彼此相熟的武林同道,相互包紮療傷之後,或低聲交談商議,或恨聲怒喝咒罵;脾氣暴躁的,免不了對俘虜拳腳相加,一些冷靜自持的,連忙阻攔勸解。也有不少把身家xìng命看得稍重的,早先憑一時之勇前來助陣,這會兒真刀明槍幹上,朋友知交又出了人命,心裡難免承受不住,猶豫再三,最終還是低頭紅著臉,向銳刀門當家抱拳告辭。
趙懷義心知此番聲援全憑道義,又眼見不少江湖朋友為自己一家傷亡,有些甚至只是慕名而來便橫遭不測,很是愧疚不安,忙親自好生恭送,等人都走得沒了影,方才返回銳刀正堂。他慢慢踱到幾名年輕弟子的屍首前站住,默默看著眾門徒擦洗屍身,面上神情一片迷惘。蔣十朋有心上前勸解,又不知該說什麼才好,遂低嘆一聲,自去替帶來的丐幫弟子收殮療傷。
趙懷義正心神黯然,忽聽身後有人說道:「你既然選擇聲勢浩大舉辦生奠,就該知道會有這種後果。」
他聞言回頭,卻見龍峻不知何時已來到銳刀正堂,身上披了件油衣,腰間掛著一副弩弓,負手而立,半張臉隱於斗笠yīn影下,看不出有何表情,只一雙利眼在火光映shè下熠熠生輝。那名曾一同解救自家外孫的青年男子,則手拿黑傘護持在側,緩緩掃視正堂內外,目光平靜澹然。
趙懷義轉身抱拳施禮,無奈苦笑:「龍爺,接下來該如何應對?」
「對方連輸兩陣,折損人手頗多,短期內不會再有動作。不過萬事難料,小心一些沒有壞處。」龍峻指著迎上前來的潘浩然一笑,「至於如何防範,潘把總久在軍中,自有妙招。」潘浩然忙擺手連稱過獎。
趙懷義望向不遠處的蔣十朋,見他也正直起身,眼中滿是jǐng惕瞧過來,便點頭示意,面對龍峻再次抱拳:「老朽有一事不明,正想請教龍爺,可否借一步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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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堂樓另一處暖閣,趙淑貞早已安頓妥當,將兩個嬰孩餵飽,哄著睡熟了。許是方才孩子被奪心有餘悸,她始終不肯躺下歇息,不願讓孩子睡在床上,就連那阿妍的骨肉,她也抱在懷裡不放。趙辛氏上前多次勸說未果,只得由著她去。
姜華進屋簡述外間情形之後,便坐在一旁怔怔出神,屋內孩童找她說笑,趙梁氏王姨娘幾次進出,她都渾然無覺,直到趙辛氏扶著她肩膀輕聲呼喚,才如夢初醒,忙笑說一切安好。
趙辛氏卻不放心,拉著她站起身來,從頭到腳仔仔細細查過一遍,確認無恙,方才作罷。此次生奠,她本來就不贊同姜華留在常州,可這丫頭和姜永一樣,容易說話的時候萬事好商量,真要脾氣上來,那是十頭牛都拉不走。今晚外敵夜襲,趙辛氏便提了一百二十個心,唯恐她出什麼意外,自己沒臉跟姜永交待。所幸這丫頭運氣不錯,人也機靈,雖然遭遇兇險,倒還算平安度過。
不多會兒,王姨娘帶領一幫孩童,擁著被救的三個孩子走進屋來。卧房裡驟然熱鬧,不過這些小鬼還知道分寸,都圍在外間小聲說笑,以免驚動了兩個熟睡的嬰孩。那叫路遠的孩子雖有些頤指氣使,但口齒伶俐,人長得又俊,倒不會惹人厭煩。另一個叫衛曼殊的看上去為人羞怯,卻能說會道,溫和可親,有他從中調劑,一群孩子很快就相熟,笑鬧成一片。唯有那叫路遙的女孩,一個人躲在屋角,手裡拿著兩支弩箭顧自玩耍。姜華走過去仔細端詳,見那箭頭上都包著軟皮,認得正是方才龍峻shè出救人的箭枝,也不知這丫頭是什麼時候撿來的。
路遙對這兩支箭興趣頗濃,低頭翻來覆去地瞧,細細端詳一陣,伸手去扯包著箭頭的軟皮,也不知觸到了哪裡,裡面咔地輕響,似有物彈開,軟皮被撐起如同小傘。她微微一怔,也不知想到了什麼,手指捏著箭頭軟皮,遲遲不肯揭開。
姜華看著那箭枝也心生好奇,蹲下身來柔聲問道:「你叫小遙罷,這兩支箭,能讓姐姐瞧瞧么?」
路遙眼睛一轉,負手把箭枝藏到背後,笑嘻嘻道:「這位姐姐,箭既是我撿的,那便是我的東西了,你可別想從我手裡騙走。」
姜華失笑道:「我只是瞧上一瞧,不會拿走的。」
「我不信。」路遙瞥路遠一眼,撅嘴道,「以前小遠次次都這麼騙我,結果拿去瞧過就不還我了。」
路遠雖在另一頭,耳朵卻尖,聽到同伴冤枉他,跑過來抗聲道:「我哪有……」話未說完,腿上就被路遙踢了一腳,只好閉緊嘴巴,轉頭跑回孩子群里,賭氣不開口。眾小兒見了,皆低聲起鬨臊他,只衛曼殊有些手足無措,坐立不安,拿不定主意是勸好,還是不勸好。
路遙耍賴不肯給,姜華也無法可想,即便再想看那弩箭,也不能對一個孩子下手硬搶,遂笑笑起身離開,自去找趙淑貞說話。
趙淑貞懷抱兩名嬰兒靠在床頭,看著那群孩子嬉戲,面上神情稍許放鬆,嘴角微帶笑意,眉目間卻尚有餘悸。姜華為使她寬心,便把從敵襲開始,在外間看到的所有戰況,又重新仔細述說一遍給她聽。今夜情形委實兇險,即便是平鋪直敘,講起來也驚心動魄,頓時把一干小兒都吸引了過來。
待得姜華講到梨花槍破了牆頭黑傘,一幫青年結陣對戰格殺六丁玉女,那群孩子嘖嘖稱讚道:「那槍好生奇妙!」「我知道,那叫梨花槍,爹爹畫給我瞧過!」「好想去看看!」「我想去摸一下!」
邊上路遙聞言鼻子一皺,輕哼道:「好稀奇么?不過花巧而已,唬人還成。」
眾小兒正要噓她,只聽趙淑貞笑道:「這話原也不錯,梨花槍雖能用於實戰,但僅限於實心硬桿。這種裝了太多機巧的,只適合在江湖上近身搏擊,真要衝鋒陷陣,可不經用,槍桿中空,太易折斷。」
姜華輕聲笑道:「趙姐姐,我知道,你說過好多次了,戰場用槍,槍桿要根粗腰硬,粗約寸吧,最好能到兩寸,不但能刺,還可以掄起來當棍子砸人。」
趙淑貞隨之一笑:「這位龍爺手下使的梨花槍,聽起來很像霹靂堂雷家與神工堂魯家合作過的那批兵器,幾年前陳家軍收了一些,江南的幾個武林世家也都私底下買過。那時有一種說法,這批梨花槍,原先是朝中有人繪了圖紙定做的。霹靂堂和神工堂見獵心喜,私底下偷偷仿製,還憑這批梨花槍賺了好大一筆。」她邊說邊低頭細瞧懷中嬰孩,兩小兒嘴巴不時輕吮兩下,閉目睡得正香。
姜華好奇道:「他們私自鑄造,那朝中人不會追究嗎?」
「這我就不得而知了。」趙淑貞搖頭道,「似乎不曾聽說朝廷的人找過那兩家麻煩,不過也有人猜測,雷魯兩家定然吐了不少銀子出來保平安。」
趙辛氏一直在旁默然傾聽,此刻忽道:「小花,你說龍爺的那幫手下結陣殺敵,可親眼見了?還記得那陣法嗎?」
姜華的臉莫名紅了一紅:「我挂念趙伯伯,所以不曾細看,只記得大致方位。」說著起身去桌上拿了一把花生,返回坐到床沿,在空出的鼓凳上擺弄排放。
趙淑貞伸頭看了一眼,目光閃爍,輕聲笑道:「原來是積率五軍陣,也不算少見。」
「不,這和常見的積率陣不一樣。」那路遙不知什麼時候湊了過來,瞥著鼓凳上的花生輕聲道。
趙辛氏伸手拉她近身,摸著她新留的頭髮,和聲笑道:「小娃兒,你仔細瞧過了?來,說說看,哪裡不一樣?」
路遙眨一眨眼,支吾一陣,囁嚅道:「這個……我說不上來,只是覺得,那些人這麼快就殺了個武功強上數倍的高手,實在厲害得緊。」路遠瞥她一眼,似乎想說什麼,卻終究沒有開口。
「小娃娃說得對,只憑積率五軍陣便要了六丁玉女的xìng命,這陣法的確不簡單。」趙辛氏沉吟道,「樓觀台護法武功高強,居然被用逐個擊破的法子盡數全殲,那姓龍的年輕人,倒是好心機手段。」
姜華咬了咬下唇:「趙伯母,龍大哥他……」
「好了好了,你們再這麼嘰嘰喳喳,兩個娃娃都要被吵醒了。」趙淑貞忽然輕輕一笑打斷,轉向眾小兒道,「我也該休息了,一群小鬼頭,統統滾到外間玩兒去。」趙辛氏抬手摟住姜華肩頭,和趙淑貞相視瞭然一笑。
剛好王姨娘新端了點心熱茶進屋,在外間桌子上擺好,招手呼喚,一群孩子輕聲嬉笑,推推搡搡出門,在外間各找椅子坐了,要好幾人的聚在一起,吃著點心說說笑笑。
姜華眼見那三個孩子也被圍住,方才低聲詢問:「趙伯母,你有沒有請過雲南那邊的朋友?」
趙辛氏看著外屋搖頭:「雲南路途遙遠,山多林密,來不及送帖子。」
姜華遲疑片刻:「我聽那三個孩子的口音,有兩個像是雲貴那邊來的。」
趙辛氏點頭示意自己已然知曉,沉吟一會兒,方才肅然問道:「小花,廖文燦讓你去澄園搬救兵,可曾透露過那龍爺是什麼身份?」
姜華一驚:「趙伯母!你不是說……」
「是,我說過。」趙辛氏苦笑道,「那是非常時期,若不先安定人心,場面必不可控制。」姜華聽了這話,心裡忽覺一陣說不出的難受,幾yù奪門而出,遂咬牙後退一步,默然而立。
趙淑貞瞥了姜華一眼,輕聲問道:「娘,你擔心什麼?」
「我只是覺得有些不妥。」趙辛氏嘆道,「但願是我這個老婆子多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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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州趙氏雖創立銳刀門,以武學傳家,卻仍在莊園內外院僻靜處設置了書房,想是供眾弟子和自家孫子輩讀書認字所用。趙懷義向龍峻施禮懇請之後,便在前方帶路,蔣十朋對弟子囑咐了幾句,快步跟隨在後。
一行無語,來到第四進院書房前,潘浩然上前推門,和自家老丈人一道側身抬手虛引,龍峻也不客氣,微一點頭,攜同李玉入內。
等到殿後的蔣十朋也進了屋,潘浩然方才回身將門帶上,搬好椅子請眾人就坐。趙懷義斟酌片刻,輕咳一聲道:「龍爺,你是小廖極力推崇的,按理我不該多問。可現下關係到多位朋友安危,老朽不得不小心謹慎,還請勿要見怪。」他雖神sè鎮定,但笑容勉強,垂頭塌肩,腰背佝僂,一臉的疲憊,彷彿驟然間老了十歲。
龍峻抬手虛引:「趙門主想問什麼?」
「且慢。」趙懷義正待開口,蔣十朋忽出聲阻止,看著李玉冷哼道,「這位小哥不用迴避嗎?」
龍峻掃他一眼,挑眉笑道:「這裡需要迴避的,應該是蔣長老吧。」
趙懷義眼看蔣十朋濃眉倒豎,雙眼一瞪便要發作,忙搶先一步道:「敢問龍爺在哪裡高就?來常州有何貴幹?」
龍峻卻不答他,只管看著蔣十朋,慢悠悠道:「蔣長老,請迴避。」
蔣十朋呼地站起,厲聲道:「你說什麼?!」
趙懷義急急起身過去,一把抓住蔣十朋胳膊,對著他連使眼sè,嘴裡致歉道:「龍爺,老蔣他口無遮攔,心直口快,你切莫和他計較。」
「我要說的話事關機密,等趙門主聽了,再決定要不要告訴別人。」龍峻不為所動,眼望蔣十朋,嘴角輕勾,語氣卻斬釘截鐵,「蔣長老,請!」
蔣十朋臉sè鐵青,跨步待要上前,卻被趙懷義牢牢抓住不放。潘浩然身為小輩,只能眼睜睜看著干著急,而李玉始終垂手站在龍峻身後,低眉肅容一語不發,瞧不出她心裡有何想法。
趙懷義那裡費盡口舌勸解,龍峻依然面帶淺笑不為所動,沒奈何只得轉而低聲遊說蔣十朋。蔣十朋畢竟是一幫長老,並非不知輕重,起先的怒火,也在好友勸說下稍許收斂,便狠狠剮了龍李二人一眼,拂袖出門而去。
待得潘浩然再次掩上房門,翁婿二人施禮告罪,龍峻靜候一會兒,方才問道:「兩位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李玉聽了眼皮一跳,心裡微覺意外。對於如何表明來歷和用意,她腦中早想了無數個理由,卻再料不到,這人竟會如此開門見山。
趙氏翁婿果然一愣,望著龍峻疑惑不解,趙懷義站在椅前忘了坐下,問道:「什麼是真話?」
龍峻坦然道:「我不是四海盟的人,和衢州那邊也沒有關係,與張保更無瓜葛。」
此言一出,翁婿倆驚疑不定。話里這三人,俱是明rì生奠的禍端,許多趙家的江湖好友都不一定清楚確切內情,這姓龍的又是從何處得知?難道是廖文燦透露的?如確是借閑堂主人告知底細,那是否意味著此人可以信任?
潘浩然忙追問道:「龍爺為何而來?」
「時機未到,不便透露。」龍峻眉毛輕抬,一句話推得乾淨。
趙懷義思忖片刻,再問道:「何為假話?」
龍峻雙手抱胸道:「陳明達讓我來的,葉偉誠讓我來的。」
聽他口氣篤定,趙懷義心中驚異更甚。他久於抗倭,對江南一帶官吏武將調遷升降向來消息靈通,自然已經知曉,一個月前,江南總督葉信剛剛到任,偉誠便是他的表字,而浙江都司寧紹台參將——陳朗的表字,就叫明達。此人對兩位官員的表字這般熟悉,難道也是身在官場?
潘浩然不由忡怔,下意識脫口而出:「敢問龍爺,可有憑據?」
龍峻淡然一笑:「即是假話,何來憑據?」
趙懷義為難道:「這,龍爺,你空口白話,卻叫我們如何信你?」
龍峻笑容不減,雙手一攤:「我話已說明,信也由你,不信,也由你。」